王 黎
(廣東藥學院外國語學院,廣東廣州,510224)
9·11災難事件的發生給美國社會帶來政治理念、經濟決策、文化發展、民眾生活等多方面的影響,催生了一種具有“反思生命意義、深度觀照歷史、并使歷史與現實交融”[1]的文學類別即9·11文學。①楊金才教授指出9.11事件激發了一些美國小說家,如約翰·厄普代克、托馬斯·品欽、唐·德里羅等的書寫欲望,將這次恐怖襲擊事件放在廣闊深遠的歷史與倫理空間中進行審視和想象,這些9.11主題作品已然成為了21世紀英語文學一個獨特群類,從而提出“后9.11小說”的概念;學者但漢松根據亞馬遜網絡書店“9.11小說”的書單創立者Craig VanGrasstek“所有涉及9.11襲擊及美國之后的外交政策和社會等議題的小說”的標準,采用“9.11小說”的概念,筆者在文中延用這一直觀叫法。作家們從關注人類命運、歷史記憶、精神創傷、倫理重塑等不同的文化立場進行9·11災難事件的書寫與反思,其中唐·德里羅的小說《墜落的人》自2007年出版以來受到極大關注,被《哈佛書評》定為“9·11”小說的定義之作,小說講述在世貿中心工作的律師基斯在9·11事件中僥幸逃生,同前妻萊安妮和兒子賈斯汀重新生活在一起,期間描述了他與前妻、兒子、同為幸存者的難友之間的交往過程,似乎回歸正常生活的主人公始終無法擺脫創傷的夢魘,最終以職業賭徒的身份出現。
琳達·考夫曼(Linda F.Kauffman)指出政客和媒體實際上已將9·11事件迅速地從“一場悲劇轉化為景觀,并使之成為官方敘事”。[2]那些被重復播放的現場以及受害者的畫面最終只是呈現了“空洞的移情”,“無法提供哪怕半點語境”。[3]《墜落的人》作者坦言創作初衷“想知道自己是否能夠追尋一個人的內心生活,并思索歷史給普通生活最小細節帶來的沖擊。”[4]正如《洛杉磯時報》書評中寫到他更多是通過單個紐約家庭生活的描述展示事件的心理輻射作用,而較少從公共的、歷史的事件角度來看(“much less about the public,historical event than about its psychological radiation throughthe lives of a single New York City family.”)。[5]該書的中文版譯者嚴忠志教授從意象構成、視覺沖擊、心理認同等多層面探討the falling man的隱喻意義,認為《墜落的人》將“重大歷史事件與對人生的情感關注和心理關注結合起來……揭示“9·11”事件帶給世人的種種困惑和心理創傷。”[6]1-10德里羅對于現在我們如何生活(“How do we now live?”)[5]進行了本質性探討,災難事件親歷者的精神經歷和生存處境通過文學作品得以展示與釋放,不僅對全球政治、恐怖主義,還有后現代社會人類的生存困境進行反思并探尋出路,作為官方宏大敘事的有力補充。
“創傷”一詞源于心理學研究領域,最早可以追溯到19世紀弗洛伊德一系列有關悲痛抑郁等的心理研究,弗洛伊德提出“一種經驗如果在一個很短暫的時期內,使心靈受到一種最高度的刺激,以致不能用正常的方法謀求適應從而使心靈的有效能力的分配受到永久的擾亂,我們便稱這種經驗為創傷的。”[7]
創傷理論于20世紀90年代初期應用于文化與文學批評范疇,在美國學者卡魯斯(Cathy Caruth)、費爾曼(Shoshana Felman)和哈特曼(Geoffrey Hartman)等參與者的共同努力下使創傷研究迅速成為人文研究新范式①20世紀90年代涌現了一批創傷研究的開創性著作,如凱西·卡魯斯的《無人認領的經驗:創傷、敘事與歷史》《創傷:記憶的探索》,席珊娜·費爾曼和多利·勞勃所編的《見證的危機:文學、歷史與心理分析》,朱蒂絲·赫曼的《創傷和復原:從家庭暴力到政治恐怖的后果》等,他們的成果為創傷理論逐步發展成為一項跨越心理學、歷史學、社會學、文化和文學的研究奠定了基礎。,文本里必定遺留下獨特的心理印跡,這些心理印跡是由當時的重大社會事件和社會意識形態造成的,因此創傷研究與情感體驗、心理分析緊密相連。由卡魯斯主編的《創傷:對記憶的探索》是當代創傷研究的核心著作,強調創傷理論跨學科的特點,卡魯斯在該書的導言中對創傷作了如下定義:“(這一)事件由于發生的太突然,太無防備而使受害者無法在當時完全了解、完全認同,但卻會在事后反復地體驗,受到創傷就是被某個場景或某個事件困擾。”[8]卡魯斯首先關注的是創傷受害者認知和理解體系的崩潰,在突發事件面前,所有常規傳統的認知完全喪失作用。
意識范圍縮小,不能領會外在刺激,恍惚麻木、情感淡漠或情感消失,部分或完全遺忘,不能回憶創傷的重要環節,碎片式回憶,閃回、睡夢或白日夢反復再現創傷場面,被拋棄、被疏離感、異化感、無能為力的感覺等等,這些是創傷體驗的身體性表達。[9]
受創者一方面對創傷事件的記憶進行抑制,另一方面又不可控制地不斷重現創傷性情景,記憶在這個過程中經常發生變形和扭曲或者以偽裝的形式出現。[10]見證的災難情境進入潛意識并處于抑制狀態,特定的誘因或情境出現時,會喚起他們的回憶。災難后飛機、天空的意象在麗昂的思維認知系統中有著截然不同的內涵,每當麗昂看到有飛機出現的畫面,她都會無意識地把手指移向遙控器的開關按鈕,接著繼續看,在她的記憶中天空原本是一幕幕云海升騰的景致,或夏天雷雨帶來的電光火花,都是自然力量的昭示,可是飛機在人的陰謀下,載著恐懼與絕望沖向天空的那一幕永存記憶中。[6]145
“一個人生活的整個結構,如果因有創傷的經驗而根本動搖,的確也可以喪失生氣,對現在和將來都不發生興趣,而永遠沉迷于回憶之中。”[7]由此可見回憶的再現與糾纏對于災難親歷者和見證者都是難以擺脫的桎梏,在本小說的創傷敘事主題構建上回憶還體現以下兩大主要功能:
創傷對日常生活的侵入與破壞,其彌漫的威脅感無時不在,首先表現在心理身份的瓦解,小說中通過尋找身份證、駕照、名字、社保卡等外在符號系統來體現,并進一步影射現代人自我身份認同的迷失感。基斯回到以前的公寓,所有要拿的是“一個箱子,裝下全部東西:他的護照、支票簿、出身證明以及一些文件——證明身份的政府文件。”[6]28原本的人際網絡垮掉,一個參照體系垮掉,身份的確立是第一重要之事。作者尤其寫到基斯對商家寄過來的促銷郵件上的錯名,原本是不予理睬,現在卻拿起筆一一更正,覺得名字拼錯收信人就不是自己了。[6]32
在“9·11”撞機發生的一片慌亂中,基斯錯拿了弗羅倫斯的手提包,送還手提包之機,同樣作為幸存者的他們產生了一段“源于煙與火”[6]174的感情。災難的突然降臨讓他們充滿了疑惑慌張、憤怒震驚、害怕絕望,基斯和弗羅倫斯不停地回憶事件發生的過程及細節,借此舒緩情緒相互慰藉,并試圖找尋過去的自己,現在和過去尤如天地兩重之別,過去的同事、朋友也在事件中喪生,失去了可以參考的坐標系,自我身份無法定位,對于身份的找尋是災難創傷的一大表征。“她試圖回憶事物和面孔,回憶可能解釋某種東西或者揭示某種東西的瞬間,她重復絮叨,他專心傾聽,注意到每個細節,試圖找回在人群中的自己。”[6]62對于災難場景事無巨細的回憶成了幸存者生存的情感和動力來源,他們互相談起每個微不足道的細節,因為這些已銘刻心中,因為“他需要聽到他在對記憶的追尋中已經失去的東西。”[6]97弗羅倫斯和他共歷災難,已經變成他生命見證的一部分,“和她在一起是另一種永恒,靜寂的那張臉超越了時間。”[6]169心靈受過重創,再次融入生活,一路掙扎著尋找生命的支撐,基斯知道這個過程的艱難,為此基斯小心呵護,如果別人對弗羅倫斯語出不遜,或以任何方式顯出的不敬,都準備干掉他。[6]144作者將基斯和弗羅倫斯之間發生的愛情作為一條貫穿始終的情節線,具體地呈現災難親歷者和見證者共同的信念和情感系統,對于自我身份見證與參照的需求是他們進行心理建構的主要動力。
隨記憶而去的還有刻骨銘心的體驗,因為沒有機會口述和記錄,這些獨特寶貴的個人經歷從此消失,作者的寫作目的躍然字里行間,有親歷此事件的人會慢慢變老,逐漸忘記,當初的哭天搶地或噩夢煎熬會變輕變淡,到最后就如從未發生,就如小說結尾處基斯回憶起救助朋友魯姆齊的場景,血從口中汩汩流出,和唾液、汗液、煙塵混在一起,突然看到半空飄下一件襯衫,他就呆在那里看襯衫飄落,袖筒擺動,就如真的沒有此生。[6]269眾多的鮮活生命徒作犧牲,恐怖、生命與死亡的意義被抽空,卻沒有上升成為有借鑒意義的人類生存經驗,歷史最終還會重演。
文中多次出現了行為藝術家戴維·雅尼阿克反復在人群聚集處做的“墜落的人”表演,以圖景的方式展示了人類脆弱的生存處境,群眾在回家的地鐵站旁主動或被動地觀看,“他們都會受到巨大沖擊,從幻想中,從正在閱讀的報紙中,從目瞪口呆地對著手機講話的行為中震醒。”[6]178此情景如同儀式般,莊嚴而震撼地對抗著遺忘,對于所有經歷者、見證者逐漸忘卻的記憶進行著有力的更正,又成為下一代身份構成和自我認知的重要部分。
災難對于鮮活的個體生命來說,影響強烈巨大,突如其來不可控制的災難打破原本的生命軌跡,無從解釋,帶其必然的荒謬性。荒謬作為切入創傷記憶的一個視角以呈現災難帶來的生命體驗。麗昂每周主持阿茲海默癥患老人的小組討論,這些老人的經歷展示了失去記憶是一種精神的死亡。這些老人悄然間已忘記如何穿衣、戴表等日常行為,褲子反復穿上脫下的動作描寫體現出老人記憶衰退后的無力感,失去記憶不僅僅意味著生活能力的喪失,生命的尊嚴隨之蕩然無存。生命的本質是無視人的主觀意愿選擇,不可阻擋地步向死亡,靜穆且殘酷地展現著生命的虛無荒謬。
生活繼續向前進展,沒有辦法喜怒形于色,每個人都以自己的方式或妥協或救贖,男主人公基斯拒絕回到從前熟悉的行業,他采取了一種與災難發生之前全然不同的生活樣式,他變成職業賭徒,持續地往返于賭場和家庭,沉迷于賭場的刺激,盡管他認為“應該嚴肅和負責地對待生活,而不是笨拙地攫取。”[6]147牌場的情景描寫呈現出一片生機,語氣變得輕松戲謔,并使用大量正式詞匯,和前面的敘述風格相比有所跳脫,“賭博需要天真的期待和算計的騙局合二為一,還要直覺和冷戰中的風險預測,還得狡猾與運氣。”[6]104大家玩得忘乎所以,沉醉其中,餓時還開玩笑說“我們極為自律,不是迫不得已(要么內急難以忍受,要么霉運連連)是不會離開牌桌,把化學處理過的那堆玩意往嘴巴塞的。”[6]104他喜歡牌場的種種:發自內心的叫喊、充滿熱情的歡呼,當結束時一切又很快散去,這也讓他很是喜歡,在牌場他思路清晰、判斷準確、進退自如。[6]230在玩牌的時候,他腦海里通常不會無意中閃現出歷史,閃現出回憶。[6]245這里牌場的喧囂擁簇生機與基斯內心的落寞遁逃沉悶形成鮮明對比,基斯在兩個世界截然不同的情感反應體現了生命本身所具有的荒謬性,且災難的發生會催化加劇荒謬顯現的狀態。
再者小說中馬丁質疑信仰的功能時說“要找到一種信仰體系來證明這些感覺和殺戮有理是非常方便的……他們先殺了你,你卻試圖理解他們……但是,他們得先殺了你。”[6]120“一方擁有資本、勞動力、技術、軍隊、情報機構、城市、法律、警察和監獄,另一方只有一些愿意去死的人”[6]50他看周圍的人,那些遛狗的,如此眷念生命的人應引以為恥,這些人他們視為珍貴的我們視為虛無……我們心甘情愿去死,而他們不舍得,我們的長處就是熱愛死亡,視全副武裝殉難為正義之事。[6]193尤其寫到“一切都是塵土。在將要到來的日子里出現的烈火和光亮中,這不過是一粒微塵。”[6]189由此可見災難本身迫使人們做更多有關災難與生命體驗的反思,其結果以非同常規的面目出現,沖擊著人們的價值道德判斷與倫理處境取舍,并幫助他們重新審視周圍的世界,從而將其不合理甚至荒謬之處顯現出來。
安妮·懷特海德在其著作《創傷小說》中寫到“現代主義敘事聚焦于人物內心、記憶、孤獨、碎片化敘述、非線性情節等,這些為創傷體驗的刻畫提供了理想的媒介。”[11]3創傷記憶并不隸屬于通常意義范疇的敘述或言語機制,而文學敘述通過賦予創傷經歷一定的故事情節,將不可理解的人生經歷轉化為可以解釋的內容,試圖讓受創者重新體驗一種平靜而富有秩序感的生活。[12]
唐·德里羅以非線性敘事展現了受創者時空交錯的破碎記憶,災難事件觸發更多原始創傷記憶的涌現,這種回憶只是某些深入腦海中的細節或片段,缺乏時間上的先后邏輯關系,是破碎零散的,甚至被動變形的,小說形式對表現創傷有著無與倫比的方便性和靈活性。由于災難事件突如其來強壓于人,尤其是劫后余生的情境對災難見證者的先在價值系統有著巨大沖擊,對過去的恐懼、對現實的焦慮、對未來的迷茫,諸多的情感被觸發擠壓過來,以災難為圓心如漣漪圈圈擴展相泛,童年的陰影、家庭生活中代際傳播的恐懼、愛人之間交流不暢的無力以及孩子面對這個世界的不安全感。人類的實際生存狀況是每個人內心深處都有自己的心結和憂傷所在。這個災難勾帶起的所有內心深埋的或懸而未決的原始創傷在小說文本中得到一一的映射,麗昂想起患老年癡呆癥的父親用那把熟悉的獵槍選擇自殺,時隔多年她依然不解,但努力釋然,“人還沒被疾病折磨時選擇尊重自然規律,自行了結人生,那是一個勇敢的選擇。”[6]43弗羅倫斯回想起十年前丈夫的死及婆婆的責怪不解,隨之漫布于身的生命無力感“我們理應接受上帝制定的宇宙法則,人類如此渺小,無從決定生死。”[6]96
“創傷無需被說出即可交流,作為一種沉默的在場或幽靈,留存在下一代中。”[11]15災難對人們生活狀態的改變如此巨大,連孩子的游戲都換了關注點,小孩們聚在一起玩,用望遠鏡觀察天上飛機的出沒,[6]77災難給自我調節能力尚差的兒童帶來有形的創傷反應,七歲男孩賈斯汀堅持只說單音節詞和父母交流,“它幫助我思考時慢慢地來”。[6]70
另外,整本小說的敘事基調平靜客觀,體現出非常節制的情感表達,清晰地傳達出作者嚴謹的寫作態度,即便是帶來沉重持久精神苦痛的災難事件及創傷經歷,作家也不應任意宣泄,除了宣泄作家應該走得更遠,通過更廣闊多維的視角將災難事件及其影響變得可認識化、理解化,更多地關注于人類的生存狀態和精神價值。這點和國內學者的相關研究非常一致,范藻教授對于中國災難史上史無前例的汶川地震所衍生的地震災難文學作了系列研究,針對地震文學創作中的災難場景“虐戀癥候”發表文章,指出災難文學容易陷入對災難本身的現實記錄,但是在重大事件中,人的內心世界充滿矛盾沖突,呈現出最復雜的狀態,折射出潛藏得最深的人性,這正是文學藝術應該呈現的東西。[13]這對于災難書寫及理解接納生活中不可控制的負面事件有著深遠的借鑒意義。
小說中對于9·11災難的現場情境描述著墨不多,用“眼前像是科幻小說中的毀滅之城。”[6]3“眼前所見灰塵、廢墟、煙霧,耳邊哭聲、詛咒聲,全是碎片,血肉橫飛。”[6]4“整個城市現在都超級敏感,人人無處可藏。”[6]128來鋪陳故事發生的背景,也沒有用無限眷念的筆觸描寫災難前的生活以作對比,可是寫到麗昂觀察兒子削鉛筆,一一列舉家庭旅游或外出時兒子搜集的不同形狀、材料和產地的鉛筆[6]40,僅憑著鉛筆這一意象不動聲色地把她往昔生活的豐富質地逐一串聯起來。
當寫到患上阿茲海默癥的老人卡曼穿上褲子又脫下,他對著鏡子檢查褲子的長短,褲腳是否挨著鞋面,“這條褲子昨天還有褲角,今天怎么沒了?”[6]101另一位老人戴不上腕表,說右手碰不到左手,有個視力的大縫在那里。[6]102作者有意不作強烈的情感抒發,選以客觀、平靜的口吻敘述,盡管有惶恐、沮喪、無助等情感語域相關的大量詞匯可供選擇,但作者僅選用“怪怪的(peculiar)”一個詞卻表達出老人記憶衰退后感知麻木的生活狀態,其效果勝于絮絮叨叨的詛咒或悲嘆,令人唏噓。
作者德里羅敏銳地意識到,這個國家真正需要放下一些政治意識形態濃厚的符號,回到人性的基本層面,個體生命面對死亡時的恐怖與悲愴,給予那些沉默的大多數(包括世貿中心幸存者和劫機犯)以“言說和悲悼的權利”。[14]作者對于“暴力、仇恨和恐怖的隱秘和邏輯”[1]并不是滿腔憤怒的指責,而以探尋性的姿態試圖還原災難后人類的情感體驗過程,重新審視事物的本來面目,幫助讀者拋棄自以為是的想象,小說通過塑造兩個劫機事件的執行人哈馬德和阿米爾的形象,嘗試著把他們不合情理的行為放置于可解釋的框架內。哈馬德認為“這里的(美國)整個生活,這個用水澆灌草坪、無窮無盡的架子上塞滿東西的世界完全是永久的幻覺……這里(美國)的一切全都是扭曲的、偽善的,西方人的心靈和肉體都墮落了,執意要把伊斯蘭國家變為供鳥啄食的面包碎屑”[6]84,作者提到他們迥異于常人的成長背景,他們在那寒風刺骨的高地訓練營里被錘煉成了男子漢,學習發射武器和爆破炸藥,他們接受最高的圣戰訓導是讓世界血流成河,他們的血、別人的血。[6]187他們深知執行一種任務后他們都將成為“英烈”(martyrs),哈馬德有時會疑惑一個人必須通過犧牲自己去解釋某種東西、去變為某種人、去發現特定的道路嗎?以喪失生命的方式來完成生命價值嗎?他回想起阿米爾曾對他說的,沒有別人,別人的存在填補我們為他們設定好的角色,哈馬德覺得這個聽起來很有哲理,因為阿米爾本人頭腦敏銳,思路清晰、直接、系統。[6]190一場災難帶給人類社會的改變是人們在思維認知上變得更加懷疑主義,不再自以為是,不再白人優先,人們才能為生命中的創傷體驗找到恰當的倫理位置與道德選擇,從而提供合理的價值標準。
小說文本《墜落的人》以開放的姿態、多元的視角試圖探討這次災難給人們的日常生活帶來的影響,不僅有女性的細膩情感描寫,男性的寥寥幾言卻充滿生命力度的思考,有災難直接帶來的創傷,有深埋心底、難以跨過的創傷,還有每個人都無法逃脫的生命窘境如生老病死帶來的創傷,小說不僅提供一個剖析自我意識、宣泄自我痛苦、重新評價過去的平臺,也通過旁觀者、親歷者、幸存者等人的經驗互為參考,重新衡量情感經歷,將個體的感悟上升到了整個人類共同生存體驗的層面,在經驗和情感上幫助我們再次面對災難的準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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