羅 毅
(綿陽師范學院 美術與設計學院,四川·綿陽 621000)
羌族和其他少數民族相比,可以說是與漢人關系最為緊密的民族。羌族的家具文化有很多來源于漢族,或者和漢族文化有一定的淵源。羌族家具在造型和圖案紋樣上都有借鑒漢族文化的影子在里面。
人類學家王明珂于羌族論述道:“對大多數人來說,‘羌’代表一個模糊的漢與非漢族群邊界。太多的歷史記憶——如三苗、姜姓、大禹和神農——可以將“羌”與中原華夏族群聯系在一起。”[1]由此可見羌與漢族的濃郁聯系,而羌族的發展,可以說與漢人的交流一直有著相當的關系,同樣在家具的文化中,羌族家具和漢族古代家具有很多相似的地方。
據徐中舒研究,羌族是漢民族前身——華夏族的重要組成部分。《后漢書·西羌傳》載:“西羌之本,出自三苗,姜姓之別也。”這是文獻當中關于羌人最早的記載之一,認為華夏的“姜姓”即出自羌人。
華夏自古即有“西羌”之稱,羌人居住西面,以秦、隴地帶和四川岷江上游為多。地緣上和漢人接近,使其情愿也罷不情愿也罷,都必然接受漢文化的熏陶。由于相互的接觸受漢文化的影響羌族有一些家具在造型上就慢慢有一些和漢族相似之處,羌族家具紋樣上也有一些和漢族家具紋樣有大同小異的地方;如“二龍戲珠”圖案在羌族家具中用得比較多,在漢人家具中和房屋修建中也用得不少,這說明二者的文化是源遠流長的。馬長壽先生在《氐與羌》一書當中,記載了汶川北面蘿卜寨羌民端公張景鰲口誦的無文字的《太平經》,其中一則敘述了羌人始祖車幾葛布從賜支河曲移入岷江流域故事,漢語意思如下:
車幾葛布的父親名日比格砥·日羅爾瑪,母親名日綿格砥·日謝爾瑪。產生一子,頭如斗大,耳如扇形,兩目如環,齒粗如指,臂長八尺,身高丈二,足長三尺。一歲吃母乳,與母親的另一乳搏戰;兩歲坐父懷,手足不停作戰;三歲持棍棒,在外指天觸地而戰;四歲在屋內呼喚而戰;五歲潑水為戰;六歲與家神戰;七歲在獨木梯上跳躍八跳;八歲耕田,與土地戰;九歲牧羊,與草地戰;十歲播種;十一歲跟所遇到的人們挑戰;十二歲騎牦牛應戰。十三歲從賜支南下。初到哈牛,遇格地仙,與戰勝之。繼到闊笮,遇楚日仙,與戰勝之。又到哈蘇,遇戰不勝。又南到貴尼別格,遇蒲板仙,與戰又不勝。乃轉至帕斜別都,雖然沒遇到人,但見其地的挑擔長九丈,草鞋厚九寸,弓長九丈,箭長九尺,螞蟻大如犬,蛤蟆巨如籮。從這些東西,推測其人,必然強大,遂不敢久留,回頭北上。所到之處,修筑城寨,以謀久居。修筑的城計有蒲支介格,一也;朱格巴,二也;巴些甲格,三也。途中遇見茂州的山神瓦巴仙,瓦巴仙問他為什么不向南方去呢?他說:“南方人體大力強,我不能戰勝他們呀!”[2]
車幾葛布高大威猛,能征慣戰,所向無敵,最后卻被南方民族所震懾,這里的南方民族,普遍認為就是漢人,由此見出漢人的強勢。
強勢的漢人與漢文化,對羌人影響是巨大的。羌族早先為一游牧民族,驍勇善戰,射獵為主,如《后漢書·西羌傳》所言“強則分種為酋豪,弱則為人附落,更相抄暴,以力為雄。”生活上也是“所居無常,依隨水草,地少五谷,以產牧為主。”不過這一情況后來卻發生了轉變,于這一轉變,任乃強先生言道:“羌族在漫長的幾十萬年間,由于受到地理條件的制約,始終未能進入農業經濟階段。但是他周圍的農業民族卻蓬勃發展起來,形成了包圍圈。一些內部群落陸續與農業民族發生了接觸,隨著接觸的增多,便心甘情愿地放棄牧業生活,向農墾地區移進,從事農業生活。在這一過程中,經濟基礎與上層建筑都發生了相應的變化。” 羌族需要定居下來那么家具也就隨之產生了,羌族最原始的家具主要是一些簡單的坐臥類家具,比如凳子、桌子、床、簡單的柜子等[3]這“周圍的農業民族”,即是漢族,可見羌人由游牧轉為農耕,和漢人的影響有顯著關系,由此也可見羌族最初的家具來源于當時的漢族家具。《三國志·魏武紀》 言羌族,“其俗不與中國同。各自有姓,姓如中國之姓矣。其衣服尚青絳。俗能織布,善田種,蓄養豕、牛、馬、驢、騾。其婦人嫁時著衽露,其緣飾之制有似羌。衽露,有似中國袍。皆編發。多知中國語,由與中國錯雜故也。”這里的羌人織布,種田,蓄養牲畜,家具擺設等明顯見出漢人的影響。
漢人影響是一方面,同時還與天然地理有著相當關系,比如羌人所居的岷江兩岸,水深土厚,本來就宜于耕種。經過漢人的傳授和羌人的開發,終于把原來的曠野荒山開辟為宜于耕種的良田,成了一個種植麥、粟、菽、麻的好地方。羌族由于居住的地方森林茂密,樹木眾多,有很多的云杉、青岡木、松木等木材這些材料為做家具就地取材提供了方便。“人類文化,由源頭處看,大別不外三型。一、游牧文化,二、農耕文化,三、商業文化。”[4]中國是典型的農耕文化代表,羌人由游牧轉為農耕,可見漢化之一端。
日常生活的變化,必然影響到精神層面,羌族家具圖案就是這種精神文化的延伸。這種漢化一直是羌族發展當中不可回避的一大潮流,并且隨著與漢人日益頻繁的接觸交流,越到后來,越是明顯。乾隆年間的北川縣令姜炳章寫有一首《白草歌》:“咿嚶雜嘈難為聽,喚譯譯來為予說。東鄰父喪楚父骨,西鄰殺牛療痼疾。南鄰持籌兒為奴,北鄰負債女離室。愿將花雨洗蠻風,忍將吾民千三尺。紛紛父老皆點頭,赭汗津津額頭流。人類雖殊人性侔,何但朝鮮風俗化箕疇。”[5]姜炳章姓“姜”,很可能祖上就是一個羌人,但他這時來北川做縣令,管理這些羌民,卻對羌文化抱一種鄙視態度,說他們的語言“咿嚶雜嘈難為聽”,又言“東鄰”如何,“西鄰”如何,“南鄰”如何,“北鄰”如何,皆見出生活之不堪,因而感慨道“人類雖殊人性侔,何但朝鮮風俗化箕疇”,說此時對羌人的改造,就應該像商周時期的箕子進入朝鮮,對朝鮮進行文明教化一樣,對羌人同樣要進行漢文化熏陶才行。并進而采取立學堂、講經書、行教誨用、使用漢人的家具等一系列措施,對羌人進行全面的漢人教育,而這也是當時國家于整個羌族的政策與措施。
這樣的教育是卓有成效的,據《茂州志》記載,道光年間,茂州之大姓、小姓、大黑水、小黑水、松坪等地共58寨要求內屬。主事官對朝廷奏折稱:“各寨夷民等環跪吁求,僉稱伊等久慕天朝聲教。言語、衣服悉、所用家具與漢民相同,亦多讀書識字之人。是以一心向化,愿作盛世良民。”[6]可見其傾心漢文化的程度。
《民國北川縣志》載有一個“劉自元移碑”故事,亦見這種態度。據載,道光年間有白草壩羌民劉自元,幼喜讀書,擅長作文,期望科考入仕。到了應試之日,試官卻以劉某為羌民,不準他參加考試。劉某于是說,自己是漢人,且一直住在漢界之內,有界碑可查。試官于是說次日前往勘碑。這位劉姓白草羌民當即連夜將原在白草河中游大魚口之界碑,背到與松潘交界處的崕口。這一舉動蒙蔽了試官,因此在勘碑后,劉某得到了應試資格。[7]由此也見出羌民是如何愛慕、攀附漢文化。
這樣對漢文化的追慕,其影響力是強大的,并且還成了羌人自豪的一面,一個羌民即這樣說道:“羌族挨著漢族近,所以我們比彝族進步。從衛生上,比較衛生,比較進步。彝族跟漢族不接近,所以不進步。”[8]在這里,接觸漢人,趨向漢文化,簡直成為文明的象征一般。
源自汶川、北川的羌族家具圖案,作為一種民族工藝,近來越來越受到人們的重視,汶川一帶村寨由于家具圖案精致,還被國家命名為“中國民間藝術家具圖案之鄉”,羌族家具圖案那美輪美奐的紋樣,也受到了人們的極大關注。
《羌族簡史》于此寫道:“在羌族的家具圖案題材中很多的家具圖案都是反映人們的現實生活、一些現實生活中的自然景物,世間的萬事萬物都是家具圖案取材來源。植物的瓜果蔬菜、樹木花草,動物中的老虎、獅子、豹、兔、蟲、飛鳥及魚類還有各類人物等等,所有家具中的圖案景物,無不秀麗精致,栩栩如生。家具紋樣圖案的內容則多含吉祥如意以及對幸福生活的憧憬和渴望,如“團花似錦’‘魚水和諧’‘蛾蛾戲花’‘鳳穿牡丹’‘瓜瓞綿綿’‘群獅圖’等幾十種。這些裝飾性很強的花紋圖案,無論是在羌族群眾的家中桌子的腿上,羌族家具中的床上,包括羌族人的服飾上如圍腰、鞋上,或是在婦女的頭帕、袖口、衣襟甚至襪底上都隨處可見。”[8]盧娜在《羌族的藝術成就及其保護開發》亦寫道:“羌族家具的圖案紋樣寓意深刻,這些圖案充分表現了羌族人民對其美好生活的無限向往和憧憬也同時對親人和朋友的祝福,如‘團花似錦’‘魚水和諧’‘蛾蛾戲花’‘云云花’‘麒麟呈祥’‘群獅圖’‘二龍戲珠’‘三羊開泰’‘乾坤歡慶’等圖案,這些圖案都是表現一種喜慶、吉祥如意而且這些圖案色彩鮮艷醒目,造型別致形象活靈活現很是逼真,可謂風格獨特。羌族家具的裝飾圖案不但生動,并且其寓意深刻。串枝蓮花象征純潔、高尚的愛情;牡丹象征榮華與幸福;火盆花則象征著人丁興旺、世代延續;瓜果、糧食象征豐收;魚象征著豐收、年年有余等等。”[9]嚴然在《羌族藝術的社會文化功能與傳承》亦這樣寫道:“羌族家具不但紋樣有其有悠久歷史,更有著深刻的意義。羌族家具的圖案造型不僅是藝術而且體現了羌族人民的勞動智慧。這些圖案紋樣同時也反映了羌族人民的深厚民族信仰和民族文化。
羌族人民信奉世間萬事萬物都有靈的宗教,因此羌族家具在其造型和選材上很多時候都選擇大自然的萬事萬物和一些本民族的圖騰紋樣,在羌族家具圖紋中如象征純潔、高尚和對愛情表示忠貞的串枝蓮花;象征榮華富貴和連綿不斷的串枝牡丹;象征婚姻和愛情的羊角花;象征自由和對家的眷戀的蛾蛾等都是羌族家具的常見圖案。除了這些常用的圖案紋樣,羌族家具還吸取了字的紋樣(壽、貴、萬),還有吸取了漢人的風格的萬字格紋樣,云紋、夔紋等圖案樣式,羌族的桌子、凳子就多選取“如意回紋”、“云紋”、“字紋”和“火聯紋”之類的圖案;這些圖案都是羌族智慧的結晶,這些圖案表達了羌族人民希望生活平安,沒有災難同時也是對幸福生活的憧憬和渴望,體現了羌族人民聰慧的心智和其杰出的藝術才能,更是羌族文化的一種有效的傳承。”[10]這里,作者無一例外都注意到羌族家具圖案當中的“團花似錦”“魚水和諧”“蛾蛾戲花”“鳳穿牡丹”“瓜瓞綿綿”“二龍戲珠”“三羊開泰”“乾坤歡慶”等最具代表圖案,注意到了這些圖案當中所寓意的“豐收”“年年有余”等含義,并看到了圖案當中的象征意味,如蓮花象征忠貞,牡丹象征富貴,蛾蛾(即蝴蝶)象征眷戀,等等。
由此看出,羌族家具圖案無論是在圖案內容還是在寓意象征,和漢人情趣多有類似相通之處,筆者將這一現象,概括為“漢人審美”。羌族,作為一個獨立民族,為什么會有這樣一種審美意味?他們和漢人究竟存在怎樣一種關系?探討清楚這一關系,也許正是解開羌族家具圖案“漢人審美”的奧秘所在。
著名人類學家愛德華·泰勒在《原始文化》一書言道:“如果人類要了解自己,就必須研究文化,必須研究他自己為自我培養而作的努力。”[10]要理解羌人的這一“漢人審美”,也就必須研究羌人的文化淵源才行。
正是這般心理,促成了羌人在審美上趨向認同漢文化,并在潛移默化不知不覺當中形成一種“漢人審美”,羌族家具圖案即是這一極好載體。美國學者葛維漢1948年間,來到岷江流域進行民族考古,于當時羌民裝束寫道:
羌民人民有時學漢人的家具圖案,漢人家具上的圖案也出現在羌族家具上。[1]
羌人家具紋樣,也許早已有之,但由此可以見出,至少在某個層面上,它是受到了漢文化影響的,因此也必然呈現出“漢人審美”,這也許正是解答羌族家具圖案圖案的奧秘所在。
在如今漢人家具紋樣日漸式微的情況下,羌人家具紋樣具有益發重要的意義,某些文明,在自己本民族也許已經看不到了,但在相關民族卻看到了自己民族早先的某些影子,進而對本民族有著更為清晰深刻的認識。比如韓國的祭孔和端午祭,對我們華夏今天的啟發。羌族家具圖案也是一樣,從羌族家具圖案身上,我們既可以看到獨特的羌人文化,同時也可以看到漢文化的某些色彩,對漢人同樣具有相當的啟發意義。
其實早在《淮南子·齊俗篇》就有這樣記載,“三苗箤首,羌人括領,中國冠笄,越人酂簡,其于服一也。”由此可見,羌人的“括領”和漢人的“冠笄”,是一樣服裝樣式的。而羌人后來家具紋樣方面與漢人的接近,如胡鑒民所說,“在現在許多工藝與發明之中,要分辨出何者為羌人固有文化,何者由漢化”,已經是“頗不容易”[1]。確實如此。
但正是這種水乳交融不分彼此的關系,讓人們更加認識到少數名族對整個華夏文化的貢獻,誠如王明珂所說:“在中國西疆,近代‘氐羌系民族’論述與典范‘羌族史’,以及羌族成為中國少數民族之一,都可視作此華夏邊緣再造的表征,也是一長程華夏邊緣歷史之近代產物。在近代國族主義下,中古以來由于吐蕃崛起而逐漸消逝的華夏邊緣,漢晉時的‘羌人地帶’,以及更早的商至漢代以羌為異族符記的‘漂移的華夏邊緣’,被中國知識分子重新發掘、建構。語言學、體質學、考古學、民族學、藝術學與近代史學,都被用來補綴縫合此一民族及其歷史。于是,中古以來被‘番’之異族概念嚴峻化的華夏西部族群邊緣,如今又被‘羌族’、‘氐羌系民族’等概念與‘歷史’糅化、模糊化。雖然在民族識別、劃分后,有藏族、羌族、彝族等等之別。但透過‘羌族’與‘氐羌系民族’之歷史、語言與血緣(體質)建構,藏、彝與西南各氐羌系民族間及其漢族之間,可以說是‘你中有我,我中有你’。”[1]
正是這種“你中有我,我中有你”的審美精神,由此才形成了費孝通所言的“中華民族多元一體格局”[11],羌族家具圖案的“漢人審美”,可謂給人們提供了一個極好的例證。
[1]王明珂.羌在漢藏之間[M].北京:中華書局,2008.
[2]馬長壽.氐與羌[M].南寧:廣西師范大學出版社,2006:146-147.
[3]任乃強.羌族源流探索[M].重慶:重慶出版社,1984:38.
[4]盧 娜.羌族刺繡的藝術成就及其保護開發[J].紡織科技進展,2009,(1).
[5](清)趙德林.石泉縣志,卷10,藝文志,道光刻本[M].
[6](清)楊迦襕等.茂州志,卷6,里甲,道光刻本[M].
[7]楊均衡等.民國北川縣志[M].巴蜀書社,1992:524-525.
[8]羌族簡史編寫組編.羌族簡史[M].成都:四川民族出版社,1986:127-128.
[9]盧 娜.羌族刺繡的藝術成就及其保護開發[J].紡織科技進展,2009,(1).
[10]嚴 然.羌族刺繡的社會文化功能與傳承[J].成都紡織高等專科學校學報,2012,(1).
[11]費孝通.中華民族多元一體格局[A].宋蜀華,陳克進主編.中華民族概論[M].北京:中央民族大學出版社,2001: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