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月里的陽光

□文 / 文繼祖

九月的清晨些許清涼，趕路的人們都往身上套了一件外套。王強本來沒覺得多冷，但臨出門前母親硬是強迫他從行李箱里拿出一件長袖襯衣穿在了身上。

父親幫他扛著行李箱，邊走邊問王強落下什么東西沒有。從春夏秋冬的衣服到充電器到銀行卡到證件，父親像是在念著清單，一件一件地問著王強。王強背著背包走在后面，一樣一樣地應答著：帶了。終于耐不住性子，王強央求道：爸，別問了，錄取通知書和學費都帶了，都放好了，丟不了。

父親沒再問，和王強一起默默站在公路邊等著今天去省城的第一班車。南方的九月很潮濕，狗尾草在一夜的月光與露氣之后，也濕漉漉的，葉尖鉤掛著水珠。太陽還沒有露頭，四周的村子與田野還沉浸在淡青色的晨霧里。王強看到自家的狗遠遠地站在棗樹下朝他搖著尾巴。出門時，狗跟在后面趕路，父親又是用石頭砸又是厲聲吼，才讓它悻悻然地搖著尾巴一步一回頭地回去了，卻不想它還是跟來了。遠遠地，站在那里，像一位友人，溫暖與離愁在濕潤與清冷的空氣里蔓延，凄清了一個早晨。他知道，得過年才能回來了，今年的新鮮秋棗是吃不到了，再回來時不知道家里的狗還認不認得他。胡思亂想中早班車來了，和父親道了別，獨自上了車，靠著最后一排坐下。車里的人在晦暗的座位上打著瞌睡，第一次要離家這么久這么遠，他沒睡意，對著車窗外飛馳而過的家鄉發起了呆。

中途又上來了幾波人，乘客們像是有了約定一樣都打著瞌睡。他的前邊是個在他之后上車的中年人，和別的乘客一樣打著瞌睡，趴在前座的后背。和車里人一樣，估計他也是出門冷，帶了件外套，只是上車了將外套脫了下來，睡覺時用雙手托著，像是守著什么寶貝。王強從來沒有坐過這么早的汽車，今天要不是要去省城趕著坐火車，也不會這么早就被母親拉起來坐車。

窗外的世界漸漸明亮了起來，東邊泛起了紅霞，染黃了田野里的玉米地，太陽透過遠山射出一道道金光，撒在了山腳，流入了湖畔。人們依舊打著瞌睡，早班車是去省城，少有人上車，司機專心開著車，售票員幸福地數著乘客點著手里的鈔票。不知怎么回事，他總是覺得那個中年人有點奇怪，幾番觀察才清醒，他是個“嘎嘎匠”，這是老家人對小偷的稱呼，和三只手一個意思。對，中年人是個小偷，王強驚醒。

“我一個人趕路”、“和我沒關系”、“我不認識他”、“我別惹麻煩”，王強腦子里開始掙扎，就在這艱難的思索中，王強看著中年男人從旁邊睡得正香的一個大叔口袋里拿出了手機和錢。坐在王強旁邊的年輕人面無表情地和王強一起看著眼前的一切，好像在說：又沒偷我的，和我沒關系。“我應該喊捉小偷”、“我要制止他”、“為什么旁邊的人不制止他”，王強還在掙扎中，中年男人又將手伸向了過道邊的另一個正打瞌睡的年輕女人，手里拿著鑷子，和醫生用來救人夾衛生棉一樣的鑷子。閃著絲絲白亮，小心翼翼，就像醫生做完手術扯著皮肉上的棉線，唯恐沉睡的女人有絲毫驚慌。

“她是我姐”，王強輕聲對中年男人說，鑷子縮了回去。“那人是我叔”，王強硬著頭皮憋出了第二句話。“找死！”中年男人回了王強兩個字，兩人四目相對，一雙深陷、寒冷的眼睛盯著王強，他頭皮有點發麻，就像剛才那個鑷子是在夾著自己頭皮一樣不舒服。“你還給他。”王強一邊后背發汗一邊憋出了這句話，他感覺自己的聲音在顫抖。

王強很郁悶，為什么旁邊的人沒說一句話，沒一個人應和一聲。兩人各自收回了自己的眼睛，早晨的車里依然清冷，一如初冬的傍晚沒有陽光。

眼尖的售票員覺察了這一切，“乘客們都看好自己東西啊，丟了不負責。”王強感覺這時候售票員的聲音比起剛才和乘客為了幾塊錢討價還價時好聽多了。沒多久，中年男人下車了，下車時狠狠地瞪了王強一眼，又是四目相對，王強抿抿嘴，瞪圓了他的眼睛，眸子里透著清澈。

“你這是去讀大學吧，你們得好好謝謝這個大學生，是他趕走了剛才那個小偷。”售票員用她和別人討價還價的嗓門向大家介紹坐在后排的王強。車里乘客一片嘩然。有的人慶幸著未被下手，有的人慶幸著失而復得。

為什么這樣放走小偷？怎么不抓住他？他繼續偷別人怎么辦？以后車上怎么保障安全？車上已經沒有人再打瞌睡，發問與討論的聲音此起彼伏。

“車上兩個監控，一個是司機這里的，監控司機行車安全，另一個在門口，監控車里安全。剛才那個小偷已經被監視器記錄下來了，我已經用車上的通信頻道通知沿途的客車了，不會讓他上車了。”司機和售票員向大家解釋，“大家伙還是得感謝后排那個大學生，要不是他勇于制止小偷，也不會讓小偷收手。”車上乘客的目光又重新回到了王強身上。

王強在后排嘿嘿地笑著，像九月里的陽光，溫暖，燦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