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 花
(綿陽師范學院,四川 綿陽 621006)
毛澤東的一生,既是文化的一生,也是革命的一生,戰斗的一生。革命思維與革命情結伴隨他一生,使他對中國文化的探索帶上了濃厚的革命性色彩和特征。革命文化和文化革命,是毛澤東文化探索特征的二重反映,給我們展示了中國革命和文化相生交織的圖景。
發展心理學認為,人在童年和青少年時期的經歷與思想,將影響他一生,至死也不會完全消失。毛澤東文化探索的革命性特征,可以從他早年的經歷和性格中窺見一斑。
毛澤東從小酷愛中國文化,深受中國傳統文化的熏陶與濡染,并在現實生活斗爭中展開了對傳統文化的認識和批判。他小時候曾以經書為據批駁父親對他的指責,并以跳水和離家出走相威脅,最終使他父親屈服。這讓他明白斗爭的好處:“我如果公開反抗,保衛自己的權利,我父親就軟了下來;可是如果我仍溫順馴服,他反而打罵我更厲害。”[1]李鵬程教授曾經分析指出,毛澤東的家庭環境和文化格局,形成了他早年“恨父愛母”的文化態度。[2]他的反抗性格不僅來自家庭,還有學校和社會。在家鄉讀書時,他敢于反對私塾老師,討厭背四書五經之類的書,常常溜出去玩,或者看一些如《水滸傳》、《西游記》、《三國演義》等所謂的“閑書”“雜書”。特別是《水滸傳》,使他體驗到梁山英雄“造反有理”的道理。后來,毛澤東的抗逆性格慢慢對準了整個舊社會、舊勢力、舊制度。在湖南一師求學期間,毛澤東對袁世凱政府背信棄義、賣國求榮,對軍閥混戰、民不聊生的慘痛局面非常痛恨,寫下《明恥篇》予以譴責。在護法戰爭期間,毛澤東以聲東擊西的辦法,不費力地使長沙免去一場兵災,初步顯示其斗爭膽識和才能。他不僅敢造湖南一師張干校長的反,甚至還敢造當時湖南省省長的反。
毛澤東早年性格,不是抱殘守缺、不思改革,而是大膽進行社會實踐。他在讀書期間,不是閉門讀書,而以“游學”方式,足跡遍及五個縣,廣泛進行社會調查,還創辦工人夜校,不斷接觸工農群眾。從一師畢業后,毛澤東又積極投身社會實際,著手解決社會實際問題。毛澤東邀約蔡和森等人創立了新民學會,提出“民眾大聯合”的思想,組織成立問題研究會,還參與趙五貞女士自殺事件的控訴與批判等。毛澤東積極組織和參與“湖南自治運動”,認為“打破沒有基礎的大中國,建設許多的小中國,從湖南做起”。這次運動雖然失敗,卻打擊了反動勢力的囂張氣焰,使毛澤東不斷“自我省察”,尋求失敗原因。他慢慢認識到要有為大家共同信守的“主義”,“沒有主義,是造不成空氣的”,“主義譬如一面旗子,旗子立起了,大家才有所指望,才知所趨赴”。[3]繼而,他又轉向對馬克思主義主義的追求和信仰。他認為,中國只有采用列寧的“激烈方法的共產主義”,才是“可以預計效果的”[4],其他政策和主義都行不通。
毛澤東早年性格中的斗爭性和革命性,來自于他早年“動”“變”“斗”的哲學人生觀,并且影響他一生。毛澤東早年懷抱圣賢創世觀。他崇尚“大本大源”,追求“宇宙之真理”,想從“根本上變換全國之思想”。他指出,“天地蓋惟有動而已”,“天下萬事,萬變不窮”,這是天地之間最普遍的法則。不僅如此,他認為“變”和“動”也是人類社會的法則。“動也者,蓋養乎吾生,樂乎吾心而已。”“安逸寧靜之境,不能長處,非人生之所堪,而變化倏忽,乃人性之所喜也?!泵珴蓶|認為,社會變化和人生改變只能求“奮斗”一途。在一師求學時,他在日記中寫到:“與天奮斗,其樂無窮!與地奮斗,其樂無窮!與人奮斗,其樂無窮!”毛澤東“不斷革命論”的思想,某種程度上與他早年這種哲學觀有關。毛澤東受《共產黨宣言》、《階級斗爭》、《社會主義史》這三本書影響最深,從這些書中,他指出,“我只取了四個字:‘階級斗爭’?!盵5]“我才知道人類自有史以來就有階級斗爭,階級斗爭是社會發展的原動力,初步地得到認識問題的方法論。”以后,他便用“階級斗爭”做為觀察國家和民族命運的工具。
新民主主義文化不是帝國主義的奴化文化,也不是封建軍閥的腐朽文化,而是與它們斗爭的新文化。毛澤東指出,“一切奴化的、封建主義的和法西斯主義的文化教育,應當采取適當的堅決的步驟加以掃除?!盵6]掃除的途徑就是斗爭,必須打倒和淘汰它們,否則,“什么新文化都是建立不起來的?!贝虻顾鼈?,就有一個破與立,塞與導的除舊與布新的斗爭過程,“不破不立,不塞不流,不止不行”,“它們之間的斗爭是生死斗爭?!盵7]歷史沒有給新民主主義文化提供啟蒙的時期和環境,在“救亡壓倒啟蒙”主題下,新民主主義革命產生,這也注定新民主主義文化必須通過斗爭才能爭得自己的合法地位,注定了它的革命性。
新民主主義文化的實質,“就是無產階級領導的人民大眾的反帝反封建的文化”[8],它的革命性體現在它不同于傳統文化,具有民族性、科學性、大眾性。第一,從民族性來看,它“反對帝國主義壓迫,主張中華民族的尊嚴和獨立”,反對一切外來民族的侵略與奴役,主張各民族一律平等,和平相處,互相學習,取長補短。無論從它的內容還是形式,都表現出了不同以往中國文化的革命性特點。第二,從科學性來看,它第一次公開主張實事求是,按照客觀規律辦事,主張理論和實踐統一,以科學的態度與方法看待客觀世界,因此,它必須與主張和宣揚封建迷信思想、服從和順從的文化作斗爭,與各種權威和教條作斗爭,反對唯上、唯書、唯神,因而具有革命性特點。第三,從人民性來看,它第一次提出必須為“全民族百分之九十以上的工農勞苦民眾服務,并逐漸成為他們的文化”[9],改寫了中國歷史上文化只為少數人服務的觀念,站在以勞苦大眾為主體的廣大人民立場,替他們說話,為他們服務,實現了有史以來人與人之間的平等;不僅如此,它還具有民主性,反對封建家長制和獨斷專橫作風,使文化第一次為最廣大人民群眾所掌握。同時,舊文化不會甘心自動退出歷史舞臺,這就決定了新民主主義文化必須與它們展開斗爭,掃除自身發展障礙,因而具有革命性特征。
新民主主義文化的革命性,還體現在毛澤東的《在延安文藝座談會上的講話》一文中,這篇講話開篇就講了文藝和革命的關系,中心思想貫穿了文藝為革命服務的思想。文藝為什么人的問題,文藝的普及與提高的問題,文藝內容和形式的統一問題、歌頌和暴露的問題和文藝批評的標準等等,都是圍繞這一中心思想而展開。所以,新主主義文化實際上起到了革命的急先鋒和吹鼓手作用。當然,我們也不可低估它對人們思想觀念、生活習慣、思維方式和價值觀等方面的影響,這些為鼓勵人們支持、參與、參加革命,起了不可磨滅的作用。同時,延安整風運動時期,掀起了不符合《講話》精神的文藝路線和作家的批評斗爭。康生等人把一些作家的思想認識上升到政治高度,把人民內部矛盾當成敵我矛盾,無情打擊、殘酷斗爭,以致釀成冤案錯案,如王實味案。毛澤東雖然對此進行了批評,但《講話》確立的文藝路線,到新中國成立后,還一直影響著文藝界。這也說明新民主主義文化,如果離開了革命主題,對革命采取旁觀和漠視態度,就文藝而文藝,顯然是行不通的,這注定了它當時的革命性特征。
總之,新民主主義文化理論的創立,不僅使中國人民以嶄新的精神面貌、昂揚向上的精神狀態和巨大的革命熱情積極投身于革命洪流,使中國革命最終取得勝利,而且,他制定的許多原則和思想,這后來中國社會主義新文化的繼續探索奠定了理論基礎,它可以說是功不可沒。
新中國成立后,我們面臨著改造舊中國、“蕩滌反動政府留下來的污泥濁水”的歷史重任。我國發起了關閉各類妓院,改造各類妓女,全面廢除封建陋習,大力打擊偷盜搶劫、投機倒把、吸毒販毒、拐賣人口等不良現象。正是由于新民主主義文化擔負起全面除舊布新任務,不僅很快肅清了封建的、買辦的、腐朽的思想,使中國人民的政治面貌、精神狀態和文化生活呈現出新氣象,而且使整個社會呈現出新氣象。1952年底,隨著我國發起向社會主義過渡,新民主主義文化也隨之向社會主義文化轉變。
社會主義改造時期,蘇聯社會主義文化曾一度成了我國文化的樣板和楷模。但是,蘇聯高度集中的經濟政治體制形成了高度單一的文化體制,使得文化領域的斗爭和批判往往帶有濃烈的火藥味,意識形態性較濃。在以李森科為代表的“米丘林遺傳學派”和摩爾根學派之爭中,前者雖然獲得勝利,但實際上是政治壓制科學與文藝的結果。這個學派認為,凡是西方文化就是唯心主義,也是腐朽沒落的文化。這實際上排除了資本主義的優秀文化成果,使蘇聯文化無法及時借鑒和吸收外國新的優秀文化成果,自我封閉,窒息了自身文化發展。蘇聯文化領域的這種專制態度和作風,不斷傳播到中國文化界和科學界。蘇共二十大后,針對蘇聯文化建設的弊端和影響,我們提出了“百花齊放”、“百家爭鳴”的方針。黨的初衷本想探索一條不同于蘇聯模式的文化發展道路,以擺脫其不良影響,尋求中國文化自身發展出路。但是,這個方針提出不久,就發生了反右運動,它并未在實踐中真正貫徹下去。不管怎樣,“雙百”方針當時順應和滿足了人民群眾對文化發展的需求和愿望,符合文藝自身發展的規律,磨滅不了其永恒的光輝。
1957年夏季以后,由于對“什么是社會主義,如何建設社會主義”這個根本問題并不完全清楚,我們對“什么是社會主義文化,如何建設社會主義文化”問題也并不是完全清楚。雖然通過移風易俗,開展社會主義教育運動等形式,黨不斷增強了人民群眾的無產階級思想覺悟,但是,社會主義文化探索受到“左”傾思想嚴重影響,逐漸走向曲折發展。六十年代中期,毛澤東對文藝界提出了尖銳的不符合實際的批評。他指出,文藝的“許多部門至今還是‘死人’統治著”,“至于戲劇等部門,問題就更大了”,并指責文化界的知識分子,“十五年來,基本上(不是一切人)不執行黨的政策,做官當老爺,不去接近工農兵,不去反映社會主義的革命和建設。最近幾年,要變成像匈牙利裴多俱樂部那樣的團體”。這些對文藝界和思想界震動很大。
康生、江青等利用毛澤東的上述批示無限上綱上線,打擊迫害文藝界人士,炮制了無數冤假錯案。如把小說《劉志丹》定性為“反黨”,康生等人誣告作者是“利用小說搞反黨活動”,“為高崗翻案”,開了意識形態錯誤批判的先河;后來又展開了對《北國江南》、《早春二月》、《舞臺姐妹》等電影,《三家巷》、《苦斗》等小說與《李慧娘》、《謝瑤環》等戲劇的批判,把文藝問題不斷上升到政治態度高度。同時,對學術界也展開了無情批判,如對歷史學家翦伯贊扣上“反馬克思主義”的帽子;把楊獻珍的“合二而一”思想歪曲為“矛盾調和論”、“階級調和論”;甚至批判經濟學家孫冶方經濟上要有“利潤指標”的觀點是搞“利潤掛帥”;等等。
總之,在社會主義建設過程中,由于對變化多端的國際形勢和國內環境過于嚴重的估計,使得革命時期人們慣用的階級斗爭方式和思維模式再次被提起和強化運用,革命思維逐漸占據統治地位,主宰了黨的主要領導人的頭腦。這不僅制約了我國經濟和政治的發展,而且鉗制了我國文化的發展。文化政治化,文化成為政治的奴婢,充當了政治不自覺的工具,失去了自身應有的發展權利和地位。特別是“文革”時期愈演愈烈。
毛澤東晚年指從1957年到1976年,這里主要指“文革”時期?!拔母铩钡某踔允菫榱藢崿F無產階級意識形態的“純化”,以維護和鞏固社會主義制度,建立“理想純潔”的社會主義。但是,持續十年之久的“文革”,卻對中國傳統文化不分清紅皂白地全盤否定和破壞,使中華文化遭到曠古未聞之浩劫。它使中國禮崩樂壞、人心不古、文明倒退,使中國差點成了文化沙漠。它以文化始,以政治終,不僅沒有復興社會主義文化,反而復辟了封建專制主義腐朽糟粕文化。
“文革”時期,文化被意識形態化,這是毛澤東晚年文化探索的革命性特征。陳晉曾指出:“當時毛澤東對文化問題的專注,已經更多地投向了意識形態領域,把它當作階級斗爭的重大戰場和最終解決誰戰勝誰的問題的突破口?!币虼?,“這自然沒有太多的必要把文化問題同國民經濟和生產力的發展戰略聯系在一起”。[10]由于過于強調意識形態的斗爭,使得革命思維重新主宰了政治文化生活,這不僅使我國經濟建設服從和服務于政治斗爭的需要,被降到次要地位,而且文化建設也服從和服務于政治斗爭的需要,文化成了政治的犧牲品。更可悲的是,毛澤東晚年沉迷于階級斗爭和革命思維而不能自拔。當然,這不能完全歸咎于毛澤東一個人,正如鄧小平后來指出,“我們大家都有份”。
毛澤東晚年文化探索走向革命化,原因在于他的革命性思維。革命性思維既是他晚年文化探索走上曲折的原因,也是其結果。毛澤東初衷是想通過思想文化戰線的革命,徹底完成社會主義革命,達到純潔社會主義目的。新中國成立到社會主義制度建立后,他就一直不斷思考如何使“黨不變質、國不變色”的問題,思考如何鞏固社會主義政權的問題。在建國前夕,毛澤東提出了“兩個務必”思想,目的就是為了防止黨執政后變質的問題;新中國成立后,通過“三反五反”運動,懲處了象劉青山、張子善這樣的貪官,制止了腐敗的發生和漫延;社會主義制度確立后,他又多次強調這個問題?!拔母铩闭腔谶@樣的思考發動起來,不過是以思想文化領域作為突破口,目的為了實現“清一色”的社會主義。
毛澤東晚年文化探索走向革命化,還與黨內人士接受“文化大革命”的觀點有關。黨內之所以接受和任其“文革”發展,有其社會歷史根源。我們黨是經過長期殘酷革命戰爭而后迅速完成社會主義革命轉入社會主義社會的,對于在一個經濟文化落后的國家如何建設社會主義國家,中國共產黨缺乏充分思想準備、科學認識和實踐基礎。因此,過去革命戰爭時期積累下來的豐富的階級斗爭經驗和行之有效的軍事共產主義做法,便容易被再現出來。同時,毛澤東晚年個人威望達到頂峰,個人專斷和個人崇拜之風不斷盛行,使他自己也難以控制住局勢發展。再者,建國以來黨和國家政治生活民主化、法制化不健全,權力過分集中于個人,使黨的領袖所犯錯誤難以得到及時糾正,也使林彪、江青等野心家能夠受到信任和重用因而橫行霸道,造成我國文化領域“萬馬齊喑”局面。
毛澤東對中國新文化的探索,目的在于復興中華文化,啟迪民智,重塑民魂,振興民力,為實現中華民族偉大復興奠定思想文化基礎。他對中國新文化的探索,無論成功經驗還是挫折教訓,都是中國人民的寶貴財富。
當今世界,文化越來越成為綜合國力的重要因素,“誰占據了文化發展的制高點,誰就能夠更好地在激烈的國際競爭中掌握主動權”。當下,我國正在為建設社會主義文化強國而努力。我們要清醒認識到,今天的中國不同于古代的中國,也不同于新中國成立之前的中國,還不同于改革開放之前的中國,我們應該吸取毛澤東文化探索的豐富思想和營養,不斷推動我國文化的發展。雖然我們不能象過去那樣用階級斗爭思維、觀點和方法,用革命斗爭手段去看待和建設文化,但是,毛澤東文化探索的精神值得我們繼承和發揚光大。他曾以橫掃一切牛鬼蛇神的革命精神,給中國人民留下了不怕邪、不怕壓、不怕鬼的永不磨滅的光輝形象,為我們繼續探索中國文化發展規律留下取之不竭的精神財富。
[1][美]埃德加·斯諾.西行漫記[M].董樂山,譯.北京:生活·讀書·新知三聯書店出版社,1979.108.
[2]李鵬程.毛澤東與中國文化[M].北京:人民出版社,1997.80-81.
[3]毛澤東早期文稿[M].長沙:湖南人民出版社,2008.498.
[4]毛澤東文集(第1卷)[M].北京:人民出版社,1993.2.
[5]毛澤東文集(第2卷)[M].北京:人民出版社,1993.379.
[6]毛澤東選集(第3卷)[M].北京:人民出版社,1991.1093.
[7]毛澤東選集(第2卷)[M].北京:人民出版社,1991.695.
[8][9]毛澤東選集(第2卷)[M].北京:人民出版社,1991.698.
[10]陳晉.對毛澤東探索社會主義文化的梳理與分析[J].長春市委黨校學報,2002,(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