許 玲
(鄖陽師范高等專科學校外語系,湖北 十堰442000)
在美國文學史上,著名作家凱特·肖班的代表作《覺醒》占據了非常重要的地位,被譽為女權主義文學的經典作品。 該書出版于1899 年,講述了十九世紀末期中產階級已婚婦女艾德娜·龐特里耶的精神覺醒和肉體覺醒。 該書在文學史上命運多舛,出版伊始,由于書中對婚外情的描寫觸及了當時社會的倫理禁忌,該書被打入冷宮,作家的地位也受到了極大的沖擊。 半個世紀以后,隨著民權運動和婦女解放運動的開展,《覺醒》因其鮮明的女性意識被女權主義者們重新發現,逐漸邁入經典文學作品的行列,成為女性文學研究者們的必讀書目。 然而,評論界對這部小說的爭議從未停止過。 時至今日,婚外情仍是一個頗受爭議的話題。 社會普遍認為,“婚外情涉及婚姻關系中的不誠實,是對伴侶的背叛,它損害了既有的婚姻和家庭倫理價值,是明顯的不道德行為”。(劉紅衛,2013:27)那么我們該如何看待小說女主人公艾德娜的婚外情呢? 本文擬從文學倫理學“斯芬克斯因子”理論的角度出發,通過分析艾德娜在婚姻出軌的過程中身上人性因子與獸性因子的斗爭與轉換,探討導致艾德娜產生婚外情的本質原因,從而突顯小說的倫理教誨意義及其對當代女性婚姻倫理關系的啟示。
華中師范大學聶珍釗教授指出,人類在長期進化的過程中,生物性選擇使人從形式上把自己與動物區分開來,而倫理選擇則從本質上把人與獸區分開來。 希臘神話中的斯芬克斯形象隱喻了人是一種斯芬克斯因子的存在。 “人性因子與獸性因子有機地組合在一起,構成一個完整的人。 人性因子即倫理意識,主要由人頭體現,其表現形式為理性意志。獸性因子與人性因子相對,是人的動物性本能, 是人身上的非理性因素。 人性因子是高級因子,獸性因子是低級因子,前者能控制后者,從而使人成為有倫理意識的人。”(聶珍釗,2011:6)人身上的人性因子和獸性因子的表現形式不是固定的,“往往表現出不同的組合與變化。 ”(鐘鳴,2013:75)“斯芬克斯因子的不同組合和變化,將導致文學作品中人物的不同行為特征和性格表現。 形成不同的倫理沖突,表現出不同的道德教誨價值。 ”(聶珍釗,2011:6)《覺醒》中女主人公艾德娜從盡責的主婦走向婚姻出軌并最終自我毀滅的悲劇展示了在她身上斯芬克斯因子的組合與變化,也展現了自由意志與理性意志的沖突。
人是倫理性的存在, 處在社會環境中的任何人都要遵守社會的倫理道德規范。在艾德娜生活的時代,社會的倫理秩序是以男性為中心的,男性“是歷史的建造者、政治體制的設立者與倫理秩序的維護者”。(劉紅衛,2008:73) 在這樣一個以男性為主導的父權制社會里, 女性沒有獨立的社會地位,女性實現其自身價值的主要場所是家庭。她們是真正的女性,是家庭中的天使。作者肖班是這樣描述當時社會的理想女性的:“她們寵愛子女、 崇拜丈夫, 扼殺具有個性的自我, 變成長有雙翼的守護天使, 并把這一切當作自己神圣的權利。”(11頁)作為中產階級女性的一份子,艾德娜從小就浸潤在這種倫理氛圍中,因此當她進入婚姻之后她出于本能地維護社會的倫理道德秩序,盡量做一個賢妻良母。 作為一位成功商人的妻子和兩個孩子的母親,艾德娜每天在家管理家庭事務,照料孩子。 每周二她會盛裝打扮,穿著漂亮的禮服招待丈夫生意場上的朋友, 甚至直到夜里她還要繼續接待丈夫的客人。 周末的晚上她會陪丈夫聽歌劇或看話劇。 在她婚后的生活中,她不斷地重復著這些單調乏味的規矩。 作為女主人,她還要關心丈夫的胃口,會花很長時間研究菜譜,給廚師開出一周的菜單。 雖然“她那樣做完全是不假思索的,就像我們每個人站著、坐下、走路、邁步那樣,履行命中注定必須要做的那些一成不變的日常瑣事一樣”(37),但此時在艾德娜的身上,人性因子是占據主導地位的。 “人性因子是主導因子, 其核心是理性意志。 人性因子借助理性意志指導、約束和控制獸性因子中的自由意志,讓人棄惡從善,避免獸性因子違背倫理。 ”(聶珍釗,2011:10)在艾德娜婚姻的前六年中,她身上的人性因子是主導因子,使她遵守社會的倫理道德規范,盡力做一名符合中產階級社會要求的賢妻良母。
在艾德娜的人生軌跡中, 去格蘭德島度假的那個夏天是她人生的轉折點。 她與熱情浪漫的克里歐人密切接觸。克里歐女性善于在公共場合調情,但卻是忠于丈夫的賢妻良母。 生性拘謹的艾德娜從小生活在宗教氛圍濃厚的清教徒家庭中, 她天性中的自由意志在與未婚青年羅伯特的交往中被激發了出來。 “自由意志又稱自然意志,是獸性因子的意志體現。 自由意志主要產生于人的動物性本能,其主要表現形式為人的不同欲望,如性欲、食欲等人的基本生理要求和心理動態。 ”(聶珍釗,2011:8)羅伯特的體貼尊重與她在婚姻生活中丈夫對她的態度是截然不同的。艾德娜“開始領悟到她作為一個個體的人在這個茫茫宇宙空間所處的位置和同周圍世界的關系”。(15)艾德娜的自我意識開始蘇醒, 同時與羅伯特的朝夕相處喚醒了她的情欲,她身上的獸性因子開始膨脹,“她受著它的折磨,受著她曾絕望地確信自己永遠失去了的,而今仍不愿放棄、又重被喚醒的那種欲望的折磨。 ”(56)
當愛慕艾德娜的羅伯特意識到艾德娜已深深愛上他時, 深諳克里歐社會規則的他選擇了離開。 在羅伯特的身上,人性因子始終占據主導地位,他嚴格遵守社會的道德規范。 他選擇了遠赴墨西哥工作, 使自己與艾德娜不致陷入違反道德的尷尬之地。
獸性因子已被喚醒的艾德娜極度失望, 從格蘭德島返回家中后, 她仍然苦苦地等待著羅伯特。 她決定以畫畫為生,完全放棄了作為妻子和母親的職責,在丈夫去紐約,孩子也被祖母接走之后,她搬出丈夫豪華的大房子,住進一個狹小的被稱之為“鴿籠”的房子中。 此時艾德娜尚處在精神出軌的層面。
與花花公子艾洛賓的偶遇徹底激發了艾德娜身上的獸性因子。 在艾洛賓的身上,獸性因子占據主導地位,他任憑原始欲望控制自己的行為舉止, 完全不顧艾德娜是有夫之婦的事實,他違背倫理禁忌,放任自己去誘惑艾德娜的行為是不道德的行為。 在這場違背倫理道德的戀愛中, 艾德娜的內心經歷了由理性到非理性的轉變過程。當艾德娜在沖動之下撫摸了艾洛賓手上的傷疤時,她立即意識到自己行為是不體面的,于是她阻止了慢慢向她靠近的艾洛賓, 并冷峻地要求他離開。 此時她表現出了理性的一面。 然而隨著與艾洛賓的進一步交往, 面對艾洛賓的誘惑,艾德娜身上的獸性因子最終失控,完全主導了她的行為,使她背叛了婚姻,違背了倫理禁忌,陷在自己的情欲之中而無法自拔。 艾德娜背叛婚姻這一行為,是她滿足自己原始欲望的表現,她覺醒的情欲在與艾洛賓的婚外情中得到釋放,她使曼德萊特醫生“聯想起明媚的陽光下精力充沛的美麗而健壯的動物”。(86)這一意象是艾德娜此時獸性因子占據主導地位的的體現。
對于自己違反婚姻道德的行為, 艾德娜似乎看到了丈夫責難的目光和羅伯特的責備,但是她沒有覺得恥辱,也沒有悔恨,只是“有一種深深的遺憾,因為這不是一個使她燃燒著愛情的美酒,也不是使她暢飲人生美酒的愛情。 ”(103)甚至在羅伯特從墨西哥回來之后,她仍然保持者與艾洛賓的關系。
在人性因子與獸性因子的較量中, 艾德娜的本能戰勝了理智。 她忘記了自己作為母親和妻子應有的倫理道德,背叛丈夫,對家庭和孩子不管不顧。 在追求個人自由與遵守婚姻道德倫理之間,她選擇了前者。
人與動物最本質的區別, 在于人具有分辨善惡的能力,因為人身上的人性因子能夠控制獸性因子,使人成為真正理性的人。 在艾德娜婚姻出軌之后, 當她回到曾經與丈夫孩子共同居住的家中時,她感到自己似乎跨進了一個令人窒息的監獄,耳邊仿佛有千萬種聲音在叫她逃開。 她身上的人性因子使她感到不安, 覺得自己無法面對曾經的家。
在艾德娜生活的時代, 被男權社會認可的女性的自我價值是在家庭中相夫教子。 搬出去獨自居住的艾德娜渴望擺脫自己是丈夫財產的命運, 渴望不受社會倫理道德規范的約束實現自我的價值, 與羅伯特長相廝守。 艾德娜這種自我意識的覺醒是不徹底的,因為“自我意識如果過于強大易造成個人主義,忽視社會倫理道德、逃避應有的社會性別責任, 甚至以犧牲他人為代價來追求個人幸福。 ”(尤杰,2014:27)當艾德娜在羅伯特面前發表她要自己選擇自己命運的獨立宣言時,羅伯特頓時臉色慘白,人性因子占據主導地位的他無法理解艾德娜的思想, 因此也注定了羅伯特會選擇再次離開她。
作為母親的艾德娜在搬出去之后回到鄉下, 與兩個孩子相處了一個星期,她身上的人性因子使她想起自己作為母親的責任,所以當她離開他們的時候,她感到心如刀割, 甚至在回家的路上也惦記著他們。 但是當艾德娜一進城,又是獨自一人時,她又把孩子完全置之腦外了。 艾德娜在自我意識與責任意識之間徘徊不定, 只顧追求自己的個人幸福, 忘卻了自己作為母親的責任。 這也是她身上人性因子與獸性因子不斷組合與變化的表現。 此時艾德娜身上的獸性因子仍然是失控的。
艾德娜人生的第二個轉折點是她去看望生孩子的好友阿黛爾。 當她看到在陣痛中煎熬的阿黛爾時, 她想起了自己同樣的經歷。 阿黛爾在極其痛苦之時還不忘告誡艾德娜要想想孩子,別忘了孩子,此時艾德娜身上的人性因子開始慢慢回歸。 她開始意識到自己擺脫做丈夫財產的命運, 卻永遠無法擺脫已是兩個孩子母親的命運。 她意識到自己的所作所為可能對丈夫沒有影響,但卻會踐踏到孩子幼小的生命:“今天是艾洛賓, 明天可能又是別人。 這對我有什么區別? 這與萊恩斯·彭迪列也沒有關系———可是對拉烏爾和埃蒂尼呢? ”(140)人性因子回歸的她徹底清醒過來,她意識到自己追求自我意識,卻完全忽視了社會倫理道德,忽視了作為母親的職責,她的幸福是以犧牲孩子為代價的。 人性因子占據主導地位的她甚至她的行為無法被社會接受,只會對孩子造成更大的傷害,于是她最終選擇走向大海,結束了自己的生命。
在艾德娜的一生中,人性因子與獸性因子時刻處在沖突與變化中。 對于她的婚外情,斯芬克斯因子為我們提供了一個更加理性的視角去闡釋艾德娜的婚姻出軌。艾德娜的悲劇再次說明了人無完人,每個人都是作為斯芬克斯因子存在的。“一個人一旦聽憑原始本能的驅使,在理性基礎上建立起來的各種道德規范就會被摧毀。 ”(劉紅衛,2013:32)這也為現代社會追求自我價值的女性敲響了警鐘,即人是倫理的人,女性追求自我實現,但必須時刻使自己的人性因子占據主導地位,遵守誰的倫理道德規范,才能夠真正實現自我價值。
[1]Kate Chopin. The Awakening [M ]. New York: Bantam Books,1981.
[2]劉紅衛.外自由意志、理性意志與激情之愛——《背叛》中“婚外情”的倫理解讀[J] .外國文學研究,2013(6).
[3]聶珍釗. 文學倫理學批評:倫理選擇與斯芬克斯因子[J ] .外國文學研究,2011(6).
[4]尤杰. 女性自我意識與責任意識之間的沖撞——以繁漪、娜拉的文學形象為例[J] .西北承認教育學報,2014(1).
[5]鐘鳴. 人性因子與獸性因子的斗爭與轉換——《查太萊夫人的情人》的文學倫理學解讀[J] .外國文學研究,2013(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