丁顏
在清晨的微光中醒來,黑暗的夜晚猶如漫長的隧道。
室外依舊在下雨,滴滴答答的聲音,換穿衣服,洗漱,將頭紗籠在頭上,躡足走出,門被拉開的瞬間潮濕清冷的雨水氣息撲滿面頰。這是一所富裕的農村莊園式旅館,采用青磚和原木雕花,穿著極富民族風致的工作人員,走過門前的石板地,雨落滿她的斗笠和肩膀,轉過臉微笑著同坐在門前木椅上看雨的人打招呼,全身秀美的壯錦和閃亮的配飾,即使在雨里也很耀眼。木椅和木桌放在空曠的門口,在椅子上坐很長時間。路的一邊種著各種植物,繁盛得讓人眼目震驚,有扶桑、紫陽花、十里香、金銀花、康乃馨、野菊、劍麻、海棠、九重葛,被雨水沖洗得新鮮而華麗。另一邊的水渠里引了流水,有魚浮動,空氣腥辣清涼。
早餐是自助餐,我拿來的食物很簡單,水果,新鮮的牛奶,吃完之后,默默起身,雨一直在下,雨霧中的陡峭高聳的大山浸沒在霧障中,空靈秀,綽約如仙。盛開的大朵紅花承載不住雨水的重量,墜落在地,發出“啪”的一聲鈍響。循聲望去,木棉樹蕭瑟的枯枝上綻放的火紅花朵充沛飽滿,像是要燃燒起來,映紅了包裹著樹的雨水。
車載著所有的人行十分鐘,目的地是一處會議室,進入會場之前,發了筆記本和圓珠筆,還有書籍,全都印著“民族文學”的字樣。
跟著其他人慢慢走上樓梯,進入會場,一個女孩子轉過臉對我微笑:“嗨,你的座位在這里。”聲音很活潑,音調與當地人無異,個子不高,面容如潔白山茶,帶著孩子般的單純喜悅。我們坐在一起,她講話時平靜無畏,也不與人生分,說:“我叫連亭,我們同齡,我是壯族,我知道你是東鄉族。”
臺上坐的都是邀請來的一些本地的政府領導以及知名作家和編輯,踴躍地講話和發言,我們兩個唯一的“90后”坐在下面用心靜聽。
旁邊的連亭翻開筆記本,迅速地記下臺上人的語言:“廣西,世代聚于此的壯、瑤、苗、侗……等民族,恰似姹紫嫣紅的花朵,搖曳著萬般風情……”字跡快而潦草,停下來再次翻動手里的書。
會議結束后又被車載回明仕山莊,餐廳對穆斯林有特別的照顧,專門做來一桌素菜,清淡簡凈,其他餐桌的人有時會特意過來打招呼,微笑著與其應答。
中午大雨滂沱,同室的姐姐用礦泉水燒了開水。大家都叫她金蓮,寫作風格溫暖真實,人更是平易謙和,讓人不曾感到任何壓力。
浴室的鏡子被燈光照亮,浮現出我猶如木棉花一樣的紅色頭紗,鏡子里的臉被淚水覆蓋,順著面頰往地上滴落,一時這么傷感,但也不知道這傷感來自哪里。
金蓮姐姐在浴室門外問我:“你要喝開水嗎?我倒給你。”
“我喝礦泉水就好。”
“還是喝開水吧,女孩子在經期,不能著涼。”
房間里突然寂靜一片,我聽到自己的呼吸聲。寫作者大都心思細膩,點點滴滴盡收心底。
雨水漸漸變小,變成細微雨絲,我們去莊園漫步。走在我前面的連亭撐著傘,一步一步輕盈地走在蜿蜒的石板路上,細碎的花瓣撒在她的雨傘上,路邊沉浸在雨水中的不同植物散發出腥辣的清香。
走在莊園里面,除了圖騰,一切景象都和見過的其他莊園無異,有旅游休閑精品商店、影視拍攝基地、表演民俗或者晚會的大舞臺、進行各種娛樂的場地。
這里的圖騰,木人上舉的雙臂,人身蛙形的圖騰,赭紅色的有力線條……將古駱越人的生產、生活、勞作、戰爭全定格在這里,頹敗的,詭異的,充滿神秘,或許也有巫蠱,留下漫長的時光痕跡。還有憤怒,忍耐,善良,離別的悲苦,漂泊遷徙的酸楚,生命的喜悅,死亡的靜美。
空氣被雨水淋得快要發白,連亭說:“走,讓我們去湖邊看看。”平靜寬闊的湖面上,有一個頭戴斗笠、身披蓑衣,漁夫裝束的男人蹲在竹排上垂釣。我們站在湖邊觀望,拿出手機,拍下這幅“一葉扁舟卷畫簾”。
暮色籠罩過來,山莊所有的路都被古風燈盞點亮,路邊有茂盛的芭蕉樹,和擺姿拍照的游客喜悅的面容。
巖壁上天然形成的畫像,如同冬季集結在窗玻璃上的冰凌花,暮色中充滿浪漫與想象。
青山,崖壁,清流,水車,蔗林,蕉葉,水影,漁舟,農莊,鳳尾竹……疏密有致,濃淡相宜。
我是如此地喜歡這個與夜色巧妙結合的新天新地,猶如綿延不盡的山水畫卷。
去往德天瀑布的途中,天空有淡淡的陽光,大巴車一路飛馳,一路都是連綿起伏的蒼翠峰巒,一條河如影隨形,他們說河的另一端,就是越南,能看見越南的大山和隱沒于高大植被中的村莊。
停車下來,一條瀑布隔河相望,瞬間被這天然的美和尊嚴所折服。
沿著曲折的臺階一直往上走,一直往上走,步移景異,秀麗蔥蘢。陌生的游客走過來與我拍照,閃光燈刺入眼目。
路邊的石碑上寫著從碩龍鎮到德天瀑布,中國和越南以歸春河為界,兩國隔河相望,河的一邊是頗具神秘色彩的異國風光,一邊是別具一格的邊民小樓或壯族特色的“干欄”房。歸春河在德天屯遇斷崖形成德天跨國大瀑布。
連亭很快樂,將手搭在我的肩上與我合影,以瀑布為背景。我們一起看拍下來的圖像,聽見瀑布飛濺的聲音。大自然本身的存在,相機何足以達,只能將這種美扭曲。
沿著石階繼續往上走,看見河對岸的越南人,戴著椰殼斗笠,還有他們的漁船,他們的俗世生活。一直走到越南小貨品市場,泥土路,攤位遍布,堆滿貨品,干果,拖鞋,糖果,香煙,咖啡,糯米粉點心,手工藝品,防蚊蟲治跌打的藥品……全都擺上攤。同一種貨品每個攤位上都有,價格也十分便宜。
賣黃瓜的,提前將黃瓜洗凈,放在木板上,一根一根地賣,顧客買了之后,將皮削凈遞過來。
攤販破舊的簡易木棚,游客如織,混雜著綠色行裝的老兵,他們在這里拍照,大狗慢騰騰地從身邊走過,一種節制而頹廢的美。同行的攝影愛好者看到這樣的景象格外興奮,手里的相機頻繁地發出“咔嚓咔嚓”的聲音。
連亭停下來,為她的母親仔細挑選著拖鞋,她要帶回去。這個壯族的女孩這樣美,她跟我說起她的母親,她失業的父親,她的弟弟和妹妹,她成長中的那些事,她留下來的童年記憶。
午后,步行到一座橋的拐角處,牌坊上寫著板價屯,橋被稱之為上甲橋,石板小巷里居民的生活在眼前展開。異鄉的小橋流水,人們坐在家門口的小凳上圍著低矮的桌子打牌。空氣中滿是綠色植物的清香和水的氣味。上了年紀的農廷興歌師在陳舊的建筑里面講解“短衣壯”民俗歌舞表演的獨特風貌,說到盡興處自跳自唱。
有人走到我身邊,說:“你是來自遠方的客人,沒有什么好東西送給你,這是我們傳統手工做的紫色糍粑,你拿回去吃。”這善意友好的饋贈,讓人左右為難,尋找理由,微笑著說:“我不知道這個東西怎么食用,給我也就浪費了,請您收回去吧。”
“很簡單,這是冰箱里面凍過的,冰融之后直接可以吃。”這些邊疆的少數民族,心性拙樸,在羞澀與自尊中給我禮物。
黃昏的時候坐大巴車回旅館。這是我們在大新住的最后一個晚上。
洗漱之后陷在椅子里面發呆,窗外是城市的夜色,霓虹閃爍,但也沉寂。
金蓮姐姐洗完澡從浴室出來,用洗過衣服的水又洗襪子和粘了泥土的鞋子。她用水很節約,小心翼翼。
做完一切之后,穿著睡衣走過來,在我身邊坐下,問我這幾天是不是很累,看上去疲憊不堪。我笑笑,沒有說話。
她又問我:“是不是不舒服?”
“我是第一次來南方,眼目被蒼翠繁盛的植被震驚,讓北方的蒼涼山巒,顯得相形見絀。”
金蓮姐姐溫暖安靜地看著我,她說:“南方有南方的好,北方也有北方的好。”屋子里面靜靜的,姐姐輕輕地嘆息,講起她貧瘠而苦難的童年、干旱的土地這些刻骨銘心的記憶,這些年她所有的文字表達都圍繞著這一題材,對她來說這一題材是一個永恒,一直在回頭望,回頭找。
一夜傾談,兩個人都睡得不實,我醒來時金蓮姐姐已起床。這個童年貧苦,長大后經歷過很多繁華場面,但仍然擁有一顆平常心的女人,她的心里始終是痛的。
最后一站是安平。大家上車,挑好位置坐下,車廂內塞滿整理好的大背囊和行李,堵滿過道。
車載我們去一處新開發的景點,黑水河,坐在船頭用將近一個小時的時間看河水和兩岸,安靜的綠色河面像是沉默的天堂。偶爾看見依石階而下來岸邊汲水的村民,這些依灣臨水,搭棚而居的村民。
船靠岸之后又步行進入村里,每家每戶的門頭頂正中央都懸掛著太極八卦圖,門是敞開的,有老人在門口支一個小板凳,坐在那里削芋頭或者抱小孩,洗的床單衣服,掛在家門口晾曬。
古老的祠堂,被作為文化遺產保護起來,這里曾經是安平土司的土地,有被遺忘的城隍廟,有刻著飛禽走獸的完整石壁,散臥在門前花樹下面,花瓣紛紛落下來,覆蓋在上面。
同行的人在走的過程中發現宋朝的石橋,驚嘆不已,站在橋上,橋下,水邊,不停地拍照。
告辭的那一天,大新縣的師傅驅車送我們去南寧,我與所有的朋友揮手道別。人群中沒有看見連亭,我來不及去找她,分離的時候,都不能說聲再見。心里有無限的落寞難過。
在車上將頭抵在窗玻璃上,翻看手機,看到兩行文字:
你上車時我在另一邊送你們,你沒看見。不過,我覺得以后我們一定會再見面。我要上飛機了,再會。
是連亭。發過來的還有她給我拍的照片,背影,側臉,吃水果時的表情……她拍這些照時我并未察覺。還有一張是她自己的照片,站在德天瀑布前面,笑容燦爛,露出雪白的大顆牙齒。
車窗外是迅疾而過的春天的南方,我見到了久違的陽光,天空的藍淡退了,空氣依然溫熱,街道安靜空曠。這些天活像是活在一場深入的夢里面,夢到醒不來。
責任編輯 陳 沖 哈 聞 安殿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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