康耀仁



[內容摘要]本文考察了榕溪園藏《金剛三藏像》,筆者從高僧的西域形象,坐席而坐的唐代習慣特征,以及雙跌跏坐姿和密宗手印,結合“金剛三藏”字樣等信息,判斷本作描繪的是密宗祖師金剛三藏。然后從人物的線條技法和結構以及書法風格推斷出《金剛三藏像》屬于8世紀中葉的唐代繪畫,再從秋季袈裟和憂心愁緒的特征,結合多個文獻和金剛三藏的原始碑文,最終判斷本作是金剛三藏在741年8月回國中途的的自畫像。
[關鍵詞] 金剛三藏像 唐代繪畫 線條技法 書法風格 年代考證
本作描繪一高僧雙跌跏席坐于地上的毛氈上,雙手互扣,滿臉愁緒,其眉毛濃粗,大眼深凹,顴骨突出,鼻梁高大呈鷹鉤形狀,就五官特征來看,是典型的異域面相(圖1)。
在57cm×39cm的畫幅中,整個背景空無一物。上部以粗黑線隔開一段空間,類似后來出現的詩堂。其間又分成三段平涂不同的顏色,交界處的中部已斷絹,左邊兩段殘破無圖像,右邊這段平涂朱砂紅底色,與高僧的嘴唇以及地氈的鋪底色料完全相同。尤為重要的是上面留有四行墨色行書(圖2),這樣的形式在早期作品未曾出現過。
高僧和上部色塊的交界處有嚴重的深色浸跡,加上中間的斷絹,讓人有拼接的錯覺,但通過放大觀察,其連絹跡象清晰了然,由此可知文字的內容與畫面主題必有關聯。
一、從書法、形象、坐席、手印等信息判斷本作描繪對象為密宗祖師金剛三藏
因為絹絲殘缺或顏色剝落,致使書法多數文字模糊,但從隱約的線條形態還能辨別如下文字:
阿目傳日:羅金剛三藏
付法
蔭 下唐
陽就知變 灌頂
師深
第一行的文字內容可以全部得到解讀,而其它三行卻無法完整地還原,所以我們不能清楚地解釋通篇的文意,但根據“金剛三藏”、“灌頂”等字眼推斷,這個高僧可能與金剛三藏有關。
金剛三藏在一些文獻也稱為金剛智三藏,梵名音為跋日羅菩提,直譯為金剛智,意為光明。根據史載,金剛三藏是中印度伊舍那末摩王的第三子,10歲時便從那爛陀寺出家,開始與佛教結緣。716年,金剛三藏帶著弟子不空以及諸多經典和珍寶,歷經艱險,從海路穿過二十余國,終于在開元七年(719年)到達廣州,次年與自西北走陸路善無畏在長安會合。而后奔波于兩京之間,在慈恩寺、薦福寺、資圣寺、大薦福寺等處,建壇場,譯經典,度化四眾。開元二十九年(741年),回國途中在洛陽廣福寺病倒,8月15日圓寂,享壽71歲。
金剛三藏與善無畏和弟子不空,被佛教史稱為開元三大士,金剛三藏更是被認定為唐密始祖,其弟子不空為二祖,不空弟子慧朗為三祖。
本作高僧有兩個重要的特征較為引入注目,通過反復分析,仔細琢磨,可以肯定的是其間的確包涵著重要的信息。
其一,席地而坐。本作高僧雙跌跏席坐地毛氈,這個圖式,在唐代的道釋人物畫多有出現,敦煌莫高窟第236窟“齋僧圖”四個高僧全是坐禪地氈的:第159窟文殊變的樂隊,也全是席氈而坐(圖3),這些都是可信的中唐前后的壁畫:其它如《樹下說法圖》供養婦人像(圖4)、《白描高僧像》(圖5)和《迦里迦尊者像》(圖6)等絹畫,雖然未必雙跌跏坐姿,但依然席地坐氈,據《西域繪畫》的文章介紹,其時間分別大約在8世紀初和9世紀初至中期。傳世的作品中,上博所藏的晚唐孫位《六逸圖》的高士(圖7),宋代摹本的閻立本的《步輦圖》,也仍然是坐氈的圖像。從這些與唐代相關的繪畫作品即可看出,席地而坐氈就是唐代人的起居習慣。
這個特征也在后來的作品出現過,如五代10世紀的《地藏十王》(《西域繪畫》4)和北宋建隆四年的《地藏菩薩》(西域繪畫4)中也是席地而坐。出現類似的狀況或有兩種可能,一是后代繪畫前代人物,一是因為坐禪參拜的需要,這個傳統習慣在佛道領域延續下來(圖8)。
唐入席地坐席的生活習慣,除了在繪畫表現出來,在唐詩也多有描繪。如鮑溶《塞上行》:
西風應時筋角堅,承露牧馬水草冷。可憐黃河九曲盡,氈館牢落胡無影。
白居易《青氈帳二十韻》:影孤明月夜,價重苦寒年。軟暖圍氈毯,鎗摐束管弦。王家夸舊物,未及此青氈。
眾所周知,日本的席地而坐的習俗即從唐代傳過去,這或從另一個角度說明唐代確實存在著這種起居習慣。
根據相關資料,在唐代以前,甚至追溯到新石器時代,古人均是席地起居。但在唐代也開始使用椅子,這個證據來自唐代《濟瀆廟北海壇祭器雜物銘》碑陰文字: “繩床,注:內日椅子?!币虼?,在唐代存在席地而坐和坐席椅子的兩種方式。
坐席椅子也同樣在諸多繪畫展現圖像,在這些作品中,最為人關注的是存藏日本京都教王護國寺的《不空金剛像》(圖9),相傳為李真所繪,是日本空海和尚留學中國時,長安青龍寺慧果和尚贈與的厚禮。元和元年(806年),空?;貒鴶y歸的十幅作品,就包括這件,曾被評為日本十大國寶,也是公允的唐畫珍品。
前面說過,不空是金剛三藏的弟子,他們都是密宗的重要創始人?!恫豢战饎傁瘛返碾p跌跏坐姿形態和方向與本作全部一致,但卻是坐席較矮的椅子上。根據作品形象的描繪,應該真實地展現了當時的情景。不空的生卒時間為公元705-774年,而李真不詳,根據他在貞元期間創作壁畫的史實,當晚于不空30年左右。
從正常的邏輯而言,毛氈要早于椅子,但是,從現存的作品圖像看,至少在9世紀,坐地和坐椅并存的現象已是不爭的事實,而《不空金剛》的椅子哪怕算在李真繪畫的年份,也起碼在九世紀初,從這個角度無法判斷本作與《不空金剛》孰先孰后。
仔細辨析,所有的毛氈都有紋飾圖案,通過分析,孫位的《六逸圖》之紋飾較系統地從外向內漸次排列,帶有很強的裝飾性,整個圖案風格接近五代;而本作的地氈紋飾圖案較為自由,在無序的狀態下保持了大致的均衡,缺少規律性的形式感。因此,從地氈的紋飾便可判斷本作的年代要遠遠早于《六逸圖》(圖10)。但是,李真同樣也早于孫位幾十年,因此,仍然無法判斷本作與《不空金剛》的先后順序。
其二,手印姿態。佛教的手印各有其不同的講究,上述的道釋作品,手印其實也不盡相同,《西域繪畫》的《高僧像》面向左邊,雙手自然下垂相握,圖6《迦里迦尊者像》一手托缽,一手豎指。只有李真的《不空金剛像》的朝右方向和手印姿態與本作完全一樣。而這個手印在其它任何早期的道釋題材都不曾有過,說明必有其重要而特殊的意義。經過查證,這正是佛教密宗的九字真言的“皆”字手印,其具體要求是:十指收回緊扣,左手在前(圖11)。所代表的含義是直覺,表現知人心、操運人心的能力。
因此,從畫上題款的“金剛三藏”字樣、高僧畫像的異域形象、雙跌跏坐姿、密宗手印,以及異域形象和手印與李真《不空金剛》完全一樣的相互連接,結合金剛三藏的相關資料,說明這位畫中的高僧就是金剛三藏。因此,且將本作命名為《金剛三藏像》。
二、從人物的線條技法和結構以及書法風格判斷本作作于8世紀中葉前后
從技法分析,《金剛三藏像》全部采用了勾線填色法,這是唐代通行的技法。具體而言,表現膚質的部位,線條稍細,厚彩平涂。而衣紋卻采用沉穩而緩慢的粗鐵線描完成,其起鋒頓筆較為明顯。整個袈裟先以墨綠色平涂,再依據線條結構略作分染。畫面左側的手臂衣紋由前往后疊壓,以致胸前的衣紋也順著這個態勢展開,形成放射狀的基本結構,雖然具備一定的次序,卻又缺少齊整的規律感。根據其間隔的紋路,順著線條的延伸部分由重至輕進行暈染,形成一深一淺的立體衣褶效果。其下垂的衣袖,出現翻卷的衣紋,顯得很不協調,顯然作者沒有經過加工整理,直接展現了真實的衣紋狀態;其右側的衣紋分為三組,手臂用圓轉的弧線,表現了手臂的立體結構,而右前胸的這組疊壓著上臂的一組。這部分的敷色暈染,則是沿著線條單側暈染,以強化立體感,這個方法較為常見,是唐代傳承下來的傳統技法,經過五代一直到宋代都還在使用,只是線條逐漸變細。比之左側,此處更加缺乏人為的提煉(圖12)。
整個紋理的線條,除了最前側的下擺,或因為迎面的緣故,出現了兩處折筆,其余地方全是轉筆。歸納以上技法,主要特征有三個:
其一,其膚質的地方細線厚彩平涂,而袈裟卻以粗線分染,既有依據線條單側比深淺,也有根據線條的區間折紋來做間隔的一深一淺。
其二,其衣紋的線條結構展現不太協調甚至生拙的自然現象,沒有出現人工提煉的裝飾美感。
其三,其圓轉的衣紋粗線沉著而持重,透著雄渾厚拙的氣勢。
掌握這三個特征,比對存世的作品,便可得知各自的先后。
回望《高僧像》(圖5)和《迦里迦尊者像》(圖6),其衣紋結構顯示有次序的規整性。相比之下,《金剛三藏像》的年代明顯要早。
《懿德太子墓》和《章懷太子墓》是唐代考古最有力的實物證據。根據資料,章懷太子李賢的生卒時間為655年1月至684年3月,而懿德太子也在701年被武則天殺害。兩個墓其壁畫的創作時間較為清晰,衣紋排布自然,結構趨于簡單,但缺少齊整的規律,沒有人為的裝飾性(圖13):《金剛三藏像》與其相比,年代稍晚。但是,圓轉的線條,又顯示它們之間的風格一脈相通,可見年份不會離得太遠。
通過查找,《佛傳圖》(《西域繪畫6》)之騎馬人,無論衣紋結構還是線條的粗細以及質感,都與本作非常相似,甚至兩者衣紋的間隔以及平涂色料也完全相同。這個特征其他作品都不具備(圖14)。此作系唐代(8-9世紀)的作品,由此則可推導《金剛三藏像》的創作時間也在這個時期。
另外,還有一個重要的物證能幫助我們判斷其相應的時代,這就是畫面上邊的書法,雖然殘缺,無法解讀完整的語意,但保留下來的線條形態和藝術特征以及時代信息依然很明顯。通過比對,我們發現其線條特性與《懿德太子墓壁畫》供養人的書法完全一致,都具備唐代書法雄強渾厚的風貌,將之與顏真卿的《祭侄文稿》比較,兩者的時代風格依然存在共同之處(圖16)。因此,從書法的時代性判斷,《金剛三藏像》的年代也同樣指向8世紀中葉前后。
同時期創作的《不空金剛像》具備很高的寫實手法,在衣紋的處理上,甚至減弱了線條的作用,其衣紋單側采用暈染技法,帶有9世紀的《簪花仕女圖》的表現信息。這與純粹線條加雙勾填色的《金剛三藏像》比較,時間應該要靠后。
因此,綜合以上袈裟的線條技法和結構組成,以及書法的風格等因素,《金剛三藏像》應為早于《不空金剛像》的8世紀作品。
三、從秋季袈裟和憂心愁緒結合文獻判斷本作的時間和作者
筆者在文章開頭便說過,從五官判斷,這個高僧并非漢人,而是異域僧人。除此,還有兩點信息值得關注。第一是袈裟,根據畫面的判斷,金剛三藏所穿當是春秋季節的衣服。第二是表情,從眉宇間可見金剛三藏滿臉愁緒,心事重重。但這點顯然與金剛三藏平素的性格和修養不符。宋僧贊寧曾贊:“至于語默興居,凝然不改,喜怒逆順,無有異容?!边@就是說,無論說話還是沉默,行動還是靜止,他都凝神鎮定:不管歡心還是怒氣,逆境還是順境,也都是面不改色。因此,能影響并引發情緒變化的或是來自重大的變故。
查閱與之相關的資料,隱士混倫翁撰寫的《大唐東京大廣福寺故金剛三藏塔銘并序》,為我們提供至關重要的信息:“至二十九年(741年)七月二十六日,天恩放還本國,至東京廣福寺,乃現疾,嗟有身之患,坐而遷化。其年八月十五日證果矣。”古人所言均為農歷,從七月二十六日皇帝準許回國,至去世的八月十五日,正是秋季時節。從現今地圖測量,西安到洛陽的高速路不到380公里,當然,在唐代恐怕遠不止這個距離。據唐代開元七年、二十五年令,“諸行程:馬日七十里,步及驢五十里”,以此推算其行程大約需要一周,加上準備行囊的時間,金剛三藏待在洛陽廣福寺,從生病到去世的時間總共不到半個月。對于準備回國弘法的金剛三藏而言,這個疾病來得太突然。或許他也已經意識到生命的極限,難免愁緒,憂心自己開創的密宗不能繼續發揚光大,因此以圖畫的形式留下對密宗的憂慮和祈禱。
或許這是巧合,但《金剛三藏像》所呈現的信息,無論是秋季袈裟,還是難得的憂心愁緒,甚或顏料浸油,都與墓志銘所載的這場秋季病變相關。所有這些合理的鏈接,我們沒有理由漠視。如果不是巧合,那么《金剛三藏像》的繪畫時間已經明了,其描述的正是741年中秋前幾天的在病痛中愁緒憂心的金剛三藏。
那么,誰會是《金剛三藏像》的作者呢?
金剛三藏這次返回的旅程,雖然不空隨行,但至今沒有資料顯示不空具備繪畫的技能。查閱唐代時期善畫異域形象的畫家,《歷代名畫記》僅記載金剛三藏一人:“善畫西域佛像,運筆持重,非常畫可比?!睆倪@個簡單文字,透露兩個重要信息,一、善畫西域佛像:二、運筆持重。第一點關乎題材和形象,可謂硬性條件,與本作相符;第二點的技法描述雖然僅有四個字,沒有更多的展開,但在唐代已屬難得,而這難得的“運筆持重”也符合本作的表現特征。
該畫作外形輪廓的周邊顏色較深,仍然出現與分界處同樣浸跡的特殊效果,這種現象在中國古代任何時期的作品中都不曾發現,這更進一步說明其繪畫顏料或調和的膠水原料的特殊性,經過反復篩查,終于在《畫繼》找到相關記載:
“西天中印度那蘭陀寺僧,多畫佛及菩薩、羅漢像,以西天布為之。其佛相好與中國人異,眼目稍大,口耳俱怪,以帶掛右肩,裸袒坐立而已。先施五藏于畫背,乃涂五彩于畫面,以金或朱紅作地,謂牛皮膠為觸,故用桃膠,合柳枝水,甚堅漬,中國不得其訣也。邵太史知黎州,嘗有僧自西天來,就公廨令畫釋迦,今茶馬司有十六羅漢?!?/p>
《畫繼》的論述非常清晰,只有那蘭陀寺高僧采用桃膠合著柳枝水調和顏料,而“中國不得其訣”,至此,前面所述的完全不同于早期任何繪畫的特殊效果終于有了答案,并且,《畫繼》還特別交代那蘭陀寺高僧喜歡“以金或朱紅作地”,而本作地面朱砂鋪底的毛氈也正好符合這個記載。
綜合上述多種信息推斷,《金剛三藏像》即是金剛三藏的自畫像。
四、小結
筆者從高僧的西域形象,席地而坐的唐代習慣特征,以及雙跌跏坐姿和密宗手印,結合“金剛三藏”字樣等信息,判斷本作描繪的是密宗祖師金剛三藏;從人物的線條技法和結構以及書法風格判斷本作成畫于8世紀中葉前后。在確定所表現的主體人物和年代后,再從秋季袈裟和憂心愁緒的特征,結合多個文獻和金剛三藏的原始碑文,最終判斷本作居然是金剛三藏在唐代(741年8月)回國中途的自畫像。這個推導結果確實大大出乎意料。筆者曾假設過多種巧合的可能性,但是,在8世紀中葉的時代背景下,無論哪種假設,也沒有比秋季袈裟和愁緒表情的西域形象更能準確表達741年8月那場病變中的金剛三藏;同時,在8至9世紀的這段時間,也沒有哪件作品能像《金剛三藏像》那樣能夠同時滿足《歷代名畫記》描述的形象特點和用筆特征;并且,其侵跡的特殊效果和朱紅底色也符合《畫繼》所記載的只有那蘭陀寺高僧所特有的技法習慣。因此,在現有的條件下,依據有限而散亂的信息,這或是最合乎邏輯的學術結論,將來或許能出現更多的資料補充這個證據鏈。
退一步講,即使今后出現新的證據指認這個推導僅是巧合,并且可能推翻現在推導的創作的時間和作者:但是,根據該畫作的線條結構和書法風格的展現,《金剛三藏像》屬于8世紀中葉的唐代繪畫這一點,卻是毋庸置疑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