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銘
畫家李敬仕教授的文論集《求真思萃——一個畫者的文跡》一書,不同于一般畫家總結作畫的心得體會或談藝論美的雜感之作,而是閃爍著爭論和思辨色彩的富有學術良知和勇氣的思想記錄。他在《后記》中說“我并非是史論專業的專門人才”,但“稟性喜歡實話實說,而且有了自己的見解總想一吐為快,于是將想法訴諸文字,即使不能發表也無所謂,寫作也就成為我渲泄情緒和表達思想的出口和通道……”因此,李敬仕寫的許多文章并沒有具體的功利目的。即使退休之后在努力作畫的同時,依然是勤耕默耘地做著爬格子的工作,所以佳篇迭出。這些文章直抒己見,立論新穎,觀點鮮明。筆者編輯完這本書后,頗受教益;并由此總結出這本文集的幾個特點。
首先,如書題所示,作者以科學嚴謹、一絲不茍的態度,堅定不移的走著“求真”的道路。學術研究本來就是節節求真的過程,作者的許多文章論述的對象實際上是對概念的認定,即通常說的“是什么”的問題。學者黎鳴指出:“思辨即用正確的思維方法或工具進行對問題的辨識”,“辨識的主要問題有三類:是什么?做什么?為什么?……最初步、最粗淺、最ABC的一種,即對‘是什么的問題的。形式邏輯的思辨。”在語言的意義上,“是什么”是確立對象名稱問題,如果缺乏關于“對象”的準確的名稱或概念,人們將無法進行基本的對話、交流或自身的內在思辨,更不可能去具體實踐或明確地“做什么”,也就無法進一步去了解究竟是“為什么”;因此,搞清楚“是什么”,實質上就是要弄明白“真”是什么的問題。作者的許多文章就是在概念的定義、內涵上尋根究底,譬如:什么是美術技能、人文性、美育、學術、學術價值、傳統、筆墨、天才,乃至透視學中的視高和俯視、仰視,以及越地文化和越文化(“越”是紹興的古稱)等等。
就“學術”而言,當前美術界中許多人都把“學術”掛在口頭。然而,他們對于什么是學術7什么是學術價值?學術與藝術、學術和思想之間有什么關系和區別等這些基本問題,似乎并不感興趣。他們把學術研究和藝術創作混為一談,糾纏不清。李敬仕敏銳地指出,藝術創作是物態化的實踐活動,是學術研究的對象。誠如海德格爾所言:“藝術作品的存在與物沒有兩樣,懸掛在墻上的繪畫就像一把獵槍或一頂帽子。一幅繪畫……從一個展覽館搬到另一個展覽館,人們用船運送藝術作品,就像從魯爾運煤、從黑森林運木材一樣。”而作為理性認識的學術,既無法懸掛,也無法搬運,更不能收藏拍賣。李敬仕還進一步指出,學術只是思想之一,而思想未必都是學術。學術界早有人梳理過學術和思想的分野和聯系,亦即思想并非就是學術,思想家不一定是學術家,把學術史和思想史“對接”并不適合。事實上,學術話語的聲音在意識形態領域和實際生活中都是很微弱的,學術性很強的專業問題難以引起一般人的興趣,它需要太多的背景知識。而如今,討論這樣的問題在繪畫創作領域卻顯得異乎尋常的調門高昂、頻繁和普遍,甚至有點震耳欲聾,這顯然是對學術的歪曲和利用。正如我們說“種田里面有哲學”,倘若由此認定種田的農民是在搞哲學研究,他們都是哲學家,那豈不荒謬可笑?李敬仕關于“學術”的辨析聲音在美術界顯得有點孤獨和寂寞,但是他的有關論文被《光明日報》刊載,并獲得首屆“浙江文藝評論獎”二等獎,說明他的觀點還是得到了重要媒體和評論家的注意和認可。
其次,作者在求真的同時具備了不媚時語的勇氣。他的許多與人辯論和商榷的觀點,有的出自聲名顯赫的大畫家(如“筆墨等于零”),有的是會古通今的大理論家(如“先有天才之學,才會有天才之績”),甚至是上級的有關部門的文件(如中學美術教學要克服“輕人文,重技能”傾向),顯示出作者不從上,不從眾,不從潮,不從權威并唯理是循、唯真是從的可貴品質。正如亞里士多德所言:“吾愛吾師,吾更愛真理。”篤實求真,它要求思維者具有實踐主體的意志,并擁有敢于根據實踐經驗進行獨立思考和懷疑一切的勇氣和行為能力,同時又遵循科學和邏輯規律。作者在對許多概念進行定義和界定內涵時,既不望文生義,牽強附會;也不人云亦云,隨波逐流,不做只是遵循權威指令的鸚鵡學舌的被動機器人。
再次,李敬仕先生作文的選題立意,視野開闊,顯示出他治學領域的多元廣博。曾經有記者問他有什么其他業余愛好,他一下子回答不上來,思索了一下才說:“喜歡到書店淘書,買書,有空就讀些書。”確實,他愛看各種雜書,內容涉及哲學、歷史、美學、心理學、文學、乃至邏輯學、經濟學、民俗學、語法修辭等等。在學生時代,有同學就戲稱他是“雜家”、“博士”。正是因為有著廣博學識的筑基,他的學術議題多樣廣泛,游刃有余,除了論述畫壇上的一些熱點問題以外,還對透視學、越文化等有關問題發表了自己的獨特見解。文章有感而發,有的放矢,觀點鮮明,語言干脆簡潔,從不故作高深,許多標題幾近標語式的明白通俗,如“沒有形式,感情等于零”、“‘學術價值沒有市場潛力”,“藝術創作不是‘學術研究”,“‘天才之學未必會有‘天才之績”,“越地文化不是越文化”等等,人們一望題目就清楚作者的觀點和文章的內容了。他的許多關于古代畫家的研究,也總是尋找一個與眾不同的切入點來展開論述。如《飄蕩在思鄉情懷中的尋夢者》一文,就是從心理美學關于藝術家童年經驗在其審美體驗中的作用出發,對任伯年的作品進行一種全新的闡釋,角度獨特,立論新穎。這些論述,無疑和他開闊的學術視野和豐富的思想資源有關。
通覽李敬仕先生的這本文集,確實如他自己所言:只是為了“表達觀點或看法,一吐為快,沒有什么功利追求”。這使筆者感觸頗深,別的不說,就說美術界現在存在某種普遍現象,30多年來的改革開放,從過去的“送畫”到現在的“賣畫”,所謂的“學術”連同藝術相提并論在市場上大肆渲染,甚至藝術地位的高低標準都以“平方尺”來衡量等等,有些人把“利”看得很重要。在學術和藝術江湖化、利益化的氛圍中,造成許多收藏的人、畫畫的人不斷地宣傳炒作自己手上的東西,只要是有利可圖。其實,欲利并沒有錯,欲利是人生來就有的天性,也是必需的。董仲舒說:“天之生人也,使之生義與利。利以養其體,義以養其心。”利是養身體的,物質是生理的需要。義是養心的,道義是精神的需要。不過,“欲利”不要超過“好義”。一旦超過,就會忘義而徇利,去理而走邪,其結果是可能喪失更多的利。因此,董仲舒還說:“義之養生人,大于利而厚于財也。”再如荀子說:“先義而后利者榮,先利而后義者辱。”如果意味著追求“利”的地步,那么社會上藝術風氣的負面作用將更甚。“文藝不能當市場的奴隸,不要沾滿了銅臭氣……要靜下心來、精益求精搞創作。”這對于時下彌漫于學術界的輕浮和無序甚至抄襲剽竊的歪風邪氣和唯利是圖來說,李敬仕先生的這種篤實求真、不媚時語的治學態度,是值得借鑒和提倡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