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張曼娟
專欄
丈夫未可輕年少
文/張曼娟
朋友在一個基金會工作,最近需要應征新血,她每天要面試好幾次,發現要挑到一個各方面條件都符合的人,原來并不容易。都說人浮于事,看起來事也浮于人呢。
那天,朋友說起她在面試年輕人的種種心得感想,提到一個條件都還滿不錯的應征者,她后來并沒有錄取她。“為什么不錄取她?”我問:“她有什么問題嗎?”朋友想了想:“她沒有什么問題,只是……太年輕了。她才只有二十歲呢!”我愣了一下,然后問朋友:“你當年出來工作的時候幾歲?”朋友回想一下:“二十一歲了。”我們倆都沉默片刻,她笑了起來:“好吧好吧,我再想想看。”
當我們年齡漸長,就忘記了年輕時的事了嗎?忘記了年輕時的我們是多么胸懷壯志,充滿迎接挑戰的勇氣,那時候,除了經驗之外,我們什么都不缺乏,不怕吃苦,不怕挫折,覺得沒什么是難得倒我們的。那時候如果知道有人因為我們太年輕而不給我們機會,肯定會覺得太不公平了。
年輕,常常會成為一種障礙,這是很奇怪的事。
多年前,我在一個廣播電臺做深夜的廣播節目,為了讓節目更多樣化、更特別,便與正在紐約攻讀學位的一個朋友合作,每個禮拜由他來主持15分鐘的單元,介紹國外的娛樂演藝事件和人物。
紐約朋友并沒有做廣播的經驗,要尋找錄音室,配合錄音時間,還要將帶子寄回臺北,確實有種種麻煩。我只想著該怎么解決這些問題,讓事情更順利,制作人卻反應冷淡,她的說法是:“我們這是給他機會啊,他要自己想辦法嘛!”
這是我第一次聽見“給機會”這種說法,第一次見識到這種高姿態。心里其實蠻震撼的,講這句話的人仿佛是個造物主一樣的,高高在上。卻忘記了她最初入行的時候,也是個新人,也需要許多的學習和協助。
我后來常聽見這樣的說法,許多行業,對于新入行的人,都有種冷眼旁觀甚或是雞蛋里挑骨頭的姿態,“做得好是應該,沒做好是你活該。”
真正通達人情世故的人,都應該知道,年輕人未經琢磨雕塑,是潛力無限的。就像李白的詩句:“宣父猶能畏后生,丈夫未可輕年少。”連被尊稱為至圣先師的孔夫子,都曾經說過“后生可畏”這句話,一般人更不應該輕視年輕人的。年輕人的“可畏”,正因為他們的“無所畏”,時代愈進步,他們的成長環境愈開放,他們的眼界也更寬闊。
正像是紀伯倫在《先知》中關于“孩子”的想法:“你可以供他們的身體以安居之所,卻不可錮范他們的靈魂,因為他們的靈魂居住的明日之屋,甚至在你夢中你亦無法探訪。”
前行者自以為的成就輝煌,也不過是給后繼者提供了一個暫時安居的場所,后繼者終要走出自己的格局,走入明日世界。我喜歡親近年輕人,希望能從窗口窺見未來的樣貌。那可能是陌生的,充滿想象,無限驚喜的一個新世界。
總是覺得自己是在“給機會”,其實是可悲的,因為他們只在給予,卻沒有收獲,已經關上了互通有無的那扇門。如果我們不只是在給機會,也能夠從新人的身上找回我們的熱情勇氣和活力,以及對未來的想象,我們的獲得將會更多。
年輕的我就如同是大鵬鳥一般,揚起翅膀等待著風,當風吹起便可振翅高飛,直接沖上九霄云外的萬里青天。若大風停歇止息,我降落而下,也能將滄海顛倒過來,激揚起劇烈波濤。一般人看見的,都是我與世俗不同的論調和觀點,聽見我說出的充滿自信的話語,不僅不贊同,還發出陣陣冷笑。連孔子這樣的圣人,也曾說過“后生可畏”的話,你們可千萬不要藐視年輕人啊。

唐代詩仙李白少年時代就“觀奇書”,“游神仙”,“好劍術”,有多方面的才能和興趣,他的狂傲正是因為他的才華無匹。25歲那年,李白離開了故鄉蜀地,開始了一生的浪游與經歷。因為對于道家與神仙術的愛好,他不止一次在詩中以“大鵬”來自喻,想來是深受莊子影響的。這只大鵬鳥等待的是“風”,也就是一個從政的機會,一個施展抱負,實現理想的機會。
他在長安城里遇見名詩人賀知章,這位前輩詩人盛贊他為“天上謫仙人”,并且薦于唐明皇,唐明皇欣賞李白的詩才,將他留在身邊為“待詔”,掌文詞之事。李白終于有機會步上青云,卻只是陪同君王貴妃飲酒賦詩而已,并不能在文詞方面真正有所作為。在長安城的3年,看似風光無限,詩人心中卻更加抑郁,日日以酒澆愁。
他是只等待搏云而上的飛鵬,雖然在金籠中踱步,卻也在無意中給了另一只鵬鳥清涼的風。傳說他行過長安城中,曾遇見一個被綁縛著的年輕人,氣宇軒昂,卻因為犯了事將被處決,李白以當時的影響力為年輕人贖身,救他一命。這個年輕人發奮進取,成為一代名將,便是平定安史之亂的郭子儀。多年后李白因一次政治事件,差點兒丟了性命,也是因郭子儀的搭救而能化險為夷。這個故事不僅傳為千古佳話,更再次印證了李白所謂的“丈夫未可輕年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