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會壇

這基本上是一個新的時代,人類文明的發展從來沒有到過這樣一個階段
本期嘉賓:王振耀:北京師范大學中國公益研究院院長
“善經濟不是慈善經濟”
《中國慈善家》:2013年前后,你提出“善經濟”的理念,認為“善經濟時代來了”。你得出這一判斷的依據主要有哪些?
王振耀:世界銀行一般把人均GDP超過一萬美元作為發達國家的標志。2011年,全球人均GDP已經達到一萬美元。這意味著什么?意味著整個人類的生產力已經高度發達,人類已經正式邁過短缺經濟。
在短缺經濟時代,主要滿足的是人類的基本生活需求,是量的需求,停留在有和沒有、多和少。現在不是了,經濟開始追求好和更好。注意,這個經濟追求的是好,你不好,門兒都沒有,比如你生產的油,無論多便宜,但是如果有質量問題,立即嘩啦啦全部下架,馬上就倒臺。
在這樣一個階段,人的潛在需求被提升到了第一位。一個手機屏幕怎么劃,這居然能夠成為消費者判斷和選擇手機的標準?別說二十年前,就十年前誰能想到?但這就是現實,哪個更為方便,哪個就馬上會獲得消費者的青睞。也就是說,企業慢慢到了開發人的需求的發展階段,好上加好地滿足這些需求成為整個經濟運作的根。
《中國慈善家》:在這樣一個經濟發展階段,產業結構與產業形態呈現出哪些新的特點和趨勢?
王振耀:第三產業起來了,而且發展非常廣闊。本來第三產業在咱們看來“不算正業”,因為第一產業、第二產業才是真正的、過硬的產業。但我通過研究發現,發達國家服務業的比例會占到70%、80%。一般來說,人均GDP超過一萬美元,服務業的比例就開始超過50%,然后就業的人口也很快超過50%。
第二點,以人為本的服務業,包括養老、兒童、醫療、教育、文化,最有意思的是旅游,過去我們稱之“不務正業”、“吃飽了沒事干”,旅游能算產業?可是現在怎樣?包括旅游在內的以人為本的服務業竟然成為了很多地方的主導產業,并且結構越來越優化發展。再有就是,一些藝術家跑到798研究創意,原來只是點綴的、個別藝術家的行為,現在也居然成為了一個大的產業。
業態變了,大量企業為人做服務,天天研究如何更好地服務老人、服務兒童等等。我在日本看到,一個拐杖就有上萬種發明,還發明了輔助機器人、老年人的汽車等各種各樣的裝備、設備來滿足老年人的需求。它已經絕不是簡單的服務,而是帶來了很多裝備、設備的應運而生,第二產業于是也變了;接著這個影響又沖到第一產業,開始有了有機農業,很貴,但在市場上很受歡迎。就是說,第三產業原來只是個后端的服務,現在反過來改造第二產業、第一產業,使得整個社會的產業結構和產業形態發生了重大變化。
《中國慈善家》:在善經濟時代,價值體系是否也發生了變化?
王振耀:我認為,在善經濟時代,社會價值開始引領經濟價值了。企業沒有社會價值,會被人瞧不起了;可能前些年還敢簡單地說,制造就業就是盡到了企業的社會責任,現在呢?不僅僅是就業,你還得滿足多種社會需求,包括對員工要好,產品的質量要好……很多富豪也開始思考,我要這么多錢干啥呢?年輕人中,過去流行的是開好車,現在要看志愿服務了,考個國外的大學什么的,都說我的志愿服務拿了多少分。你看,這個社會邏輯開始發生變化了,原來是對等的,你付錢,我干活,現在是你不付錢,我還排著隊申請做志愿服務。就是說,這時候整個社會價值開始起來了,大家都有意識地去做慈善,開始有意識地參與社會活動,公共倫理的空間開始起來了。
綜合這些,我的基本判斷是,善經濟時代來了,這基本上是一個新的時代,人類文明的發展從來沒有到過這樣一個階段。在這個階段,人類的生產力水平超過了人類的基本需求,已經開始開發和滿足潛在的、更好的需求。而且,它開發人類的善,大量以解決社會問題為使命的社會組織大概要對整個經濟產生很大的影響,成為新的一種生產力。在國外,很多基金會投資建企業。例如,宜家就是由瑞典的一個基金會投資的。有一次我們去英國訪問,和一個養老集團打交道,弄了半天,它就是個地地道道的基金會,總共辦了80家養老院。
《中國慈善家》:張維迎教授曾援引亞當·斯密的觀點指出:“應該充分肯定慈善界推動社會進步的重大貢獻。但我們也需要認識到,在體制改革過程中,正義比慈善更重要。從經濟學的角度看,倡導慈善,一定注意不要代替或者超越正義,避免排列失序與錯位的現象。”對此,你怎么看?
王振耀:對,亞當·斯密的這個觀點我也注意到了,他強調社會一定要崇尚正義。其實,從我研究的角度來看,善經濟不是慈善經濟,它在一定意義上超越了慈善,其實是社會價值促成的經濟,而社會價值是包括正義的,并且以正義為基礎,你不能坑蒙拐騙什么的。這個跟亞當·斯密是一致的。
慈善只是善經濟里的一部分。善經濟里的“善”不是慈善,這個“善”,英文里面一般說Goodness,邊界比較寬,其實是“好”。這個“好”就包含著多重含義,包括產品的質量要好,個人的各方面要好,有形式的好,有內容的好,自己的企業要盡社會責任等等。
“善經濟的理念可以幫助
更好地理解新常態”
《中國慈善家》:在中國經濟進入“新常態”的大背景之下,你提出“善經濟時代”,二者之間是否存在銜接點?
王振耀:有一個銜接點。中國經濟進入新常態之后,政策大量地在推動社會改革。為什么要推社會改革?社會改革是要釋放社會生產力,釋放出來的是高質量的服務業,讓資金進入到社會領域去解決人的問題。大量的養老服務需求有待滿足;對于兒童的成長困境,大家都已經焦躁得受不了,例如留守兒童問題過去是一個詞匯,現在社會不能容忍了。
經濟發展的速度是一定的,但是質量要有提高。善經濟的理念可以幫助更好地理解新常態。你看一些歐洲國家,當它們第三產業的比例超過50%時,經濟發展速度確實是慢了下來,但是發展得更健康了。endprint
《中國慈善家》:從全球的層面看,在善經濟時代的潮流里,中國正處在怎樣一個發展階段?
王振耀:我算了算,中國大概有九個省市自治區,包括內蒙,差不多兩億多人口,人均GDP已經超過一萬美元了。那么,整個中國什么時候人均GDP過一萬美元?其實照這個速度,前年是6700美元吧,去年是7500美元,今年呢?估計8000美元有吧?8000美元之后呢?我認為,2017年或者2018年全中國人均GDP超過一萬美元是絕對的,只要沒有極大的災難。
中國社會跟全球潮流基本是同構的,甚至可以說,中國引領了全球。為什么?Made in China提供了大量廉價的商品讓全世界的消費者得到更好的消費。其實,這對于中國來說是千載難逢的機遇。大家開始講究產品的質量,講究美;現在很多藝術家都來了,各種各樣的社會領域的發展也開始起來了。
《中國慈善家》:但是,經濟依然是推動社會發展的主要動力。
王振耀:從呈現方式上看,經濟是主要動力,但是推動經濟的不再僅僅是賺錢的欲望。比如,阿里巴巴還是經濟,但是推動阿里巴巴、推動馬云的不僅僅是財富的積累,還有使命、對消費者的服務、對社會的責任和價值。
所以,我覺得,這個時候經濟還是推動社會發展的相當重要的力量,但是經濟形態不一樣了。經濟形態是什么?社會服務。這個領域不發展,就不行了。推動經濟發展的“第三只手”是什么?社會價值,倫理,對人的尊重。不研究老年人的需求、不關注兒童的成長,企業的事辦不了,也發展不動。
《中國慈善家》:通常認為,企業逐利而發展。在“善經濟時代”,企業要發展、要基業長青,在經濟價值和社會價值的交匯點上,應做何戰略選擇?
王振耀:這是非常重要的,必須做戰略選擇。我們過去的企業是粗放型發展,到善經濟這個時候,企業一定要轉變和調整理念了。暴富的情況在這個時代會越來越少。企業必須要注意開發社會價值,不能像原來那樣拖欠工資什么的,那樣的企業還能生存嗎?不僅是尊重員工,還要和員工一起做慈善,做公益,要盡到社會責任。
這是一個新的時代,它對我們整個企業的經營和管理方式產生了非常大的挑戰。我們要做好這樣的思想準備,社會價值其實最終是對人的價值的尊重。
《中國慈善家》:你認為,商業領袖的資源、能力和企業家精神可以通過什么樣的過程體現在“善經濟時代”中?
王振耀:他們正在自覺地往這方面走。中國的商業領袖現在幾乎沒有不言慈善、不言社會價值的。這是一個非常大的潮流。再一個,要注意盧德之先生說的資本精神。其實,現在整個社會對資本精神的關注度還不高。我認為,盧德之先生提出的資本精神很好地研究了中國乃至世界商業文明的內在價值。
《資本精神》那本書,我讀了好幾遍,我的有些思考也受此啟發。我發現,到善經濟時代,社會價值越來越往前發展了。這個時候,如果說原來資本精神還表現為資本的沖動、拼命地賺錢,那么到了善經濟時代,因為財富的量大了之后,你會發現奉獻和賺錢的過程融為一體了,想賺錢得先考慮社會價值。
“中國的民間力量
還沒有得到很好發掘”
《中國慈善家》:從經濟總量上來說,中國已是世界第二大經濟體,2014年人均GDP將近7500美元,社會捐贈總量超過1000億元;但是,中國社會捐贈總量占GDP比例遠不到1%,2014年慈善捐助指數排名世界倒數第八。對此,你怎么看?
王振耀:我在管慈善事業發展的時候就發現這個問題了。美國社會捐贈總量的3000多億美元是怎么計算的?它的稅收制度跟我們不一樣。稅收制度不一樣,計算方法就不一樣。比如,在美國捐贈一件值幾美元的衣服,教堂或民間組織開一個證明抵稅,這就能計算進總量里去。照這樣計算,我認為,中國至少有1000億的捐贈沒有算進來。據我所知,一年里僅衣服的捐贈就是上億件,它們一般是不算在免稅里頭的。
再一個,在美國有大量的家庭基金會,錢不多,十萬、八萬的都有,他們用這種辦法回饋社區,資助社區里面的人上學等等,運作得比較規范。咱們采取了什么方法呢?咱們就是親戚鄰居們都捐一點錢,吃個飯,送個禮。還有,咱們沒有社區基金會,目前僅深圳、南京一些地方開始在探索。
我認為,中國的善緣是非常深厚的,而且中國人的善根、善因非常強。全世界只有中國干了最漂亮的汶川救災。地震發生后的前兩個星期,我在現場,作為民政部救災司司長,我感受很深,當時因為路壞、電壞、水壞,我們的政府官員,以北川為例,40%的官員遇難了,整個組織是毀了的。前兩個星期還主要是靠民間呀,民間的力量非常強大,那就是善心嘛。其實,中國的民間力量還沒有得到很好發掘。
《中國慈善家》:導致中國的民間力量沒有得到很好發掘的原因有哪些?
王振耀:中國人還是愿意奉獻的,只不過我們現在還不太適應,還沒準備好。人均GDP這么快就要超過一萬美元了!誰想到?小平當年給我們規劃的時候,是到2050年人均GDP4000美元。我們到2000年還不敢相信。為什么?2000年,好不容易用20年時間,人均GDP才到1000美元。多少未來學家都沒有預測出中國最近十幾年這種飛速的變化。所以說,人類文明還沒有做好準備來接受中國,中國自身也沒有做好很多準備。
再一個是我們的體制、機制不太順,很多法律還存在問題。例如,股權捐贈還得收你的稅,這善稅還很重。以后呢,我估計善稅可能要免了吧?國務院已經有文件了嘛,我相信也不會太遠了。再過一些年,一旦遺產稅開征,那是什么概念?中國人比誰都會合計、會算賬。算什么賬?算捐贈賬。我估計,那個時候中國人一年的捐贈總量達萬把億是正常的。
我是覺得,我們的障礙盡管還有很多,但總體上的方向是對的,沒有出現太大波折,大家越來越明確地感受到善的重要性。國務院的文件只是個落實問題,在落實的過程中出一些洋相也正常。
《中國慈善家》:但是,大家關心的恰恰是落實問題。
王振耀:我覺得兩方面都要做調整,一方面,政府的行為方式要調整,改變治理體系,另一方面,大家,包括慈善界也要做調整。
當然,國外體制不一樣,比如大家都會說它民主、多黨制、選舉競爭……其實,就貫徹執行而言,美國、歐洲的政府大量地使用智庫。比如,在美國,一個關于慈善界的白宮文件下來之后,最少有幾十家智庫去研究、討論。在中國有幾家?我在政府工作幾十年,我知道,一個處也就幾個人,它貫徹政府文件的時候,假如沒有現代智庫來給它做配合論證、調研、分析,行動起來也是很難。
在美國,這些智庫往往是慈善界支持的,我覺得咱們的慈善界也應該有這樣的智慧。有的基金會現在開始推這些事情了,我覺得下一步應該更多地推一推,有意識地跟政府合作,去跟政府提方案,主動地溝通。這樣的話,可能從國務院到地方政府行動能力最少能強化十倍。
我認為,在善經濟時代,中國可以通過政策調整、通過民間組織的調整,讓善根更現代化一些,發展得更大一些。如此一來,中華文明對善會有特殊的貢獻、特殊的引領作用。
《中國慈善家》:你離開體制內并創辦中國公益研究院已經五年。在這五年里,中國公益慈善事業發展有哪些重要進步?
王振耀:我看重的是最近五年整個公益慈善(領域)的社會服務能力提升了,跟政府的良性關系基本形成了,不像五年前,政府還有些擔心,政府采購服務(的政策)還不太開放,現在呢,國務院都下發了政府采購服務的文件。從這些方面看,善治開始出現了,民間和政府學會正向互動了,不像前些年彼此埋怨,都很緊張。
說老實話,這正是我離開政府想努力達到的一種環境:做慈善的有時候做得不夠周到,政府比較包容;政府有些政策不太妥呢,社會也沒有那種劍拔弩張。我覺得,這是一個良性的、善的社會框架形式,斗的東西越來越少,社會的合作精神起來了,這是一個巨大的進步。
政府和民間能夠開始這種良性的互動是一個國家大變革的社會基礎,它對中國產生的正向作用是基礎性的。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