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佛
立秋沒幾天,就傳來了讓小李莊人流淚歡慶的消息——鬼子投降啦!
微山湖東岸利國驛一帶的鬼子兵被“國軍”繳了武器,收攏、關押在利國驛火車站那一排長長的大貨倉里。
俺二爺爺從微山湖東畔的軍事重鎮利國驛歡慶回來,把鬼子投降的消息告訴了小李莊人。小李莊人流著淚水歡慶著,在祠堂前敲鑼打鼓放鞭炮。小鬼子也有今天?他們到我們村里掃蕩,殺人、放火,說小李莊窩藏游擊隊,一下子就殺了村里十三口男勞力。
日本鬼子投降啦!
村里人都跑到村里的祠堂去了。小李莊人莊嚴地聚集在祠堂前,由俺二爺爺帶著,祭奠被鬼子兵殺害的親人。俺爹——俺奶奶的小兒子小柱子,這個憨厚的小伙子也跑去了。家里只剩下俺奶奶,一個瞎老太太。
俺奶奶也聽說了鬼子兵投降的消息。俺奶奶聽到這個好消息就掉了淚,用補了許多補丁的大襟褂子抹著淚水,嚶嚶地哭泣著,鬼子投降了,俺再也不要東躲西藏了。
俺奶奶聽到這個消息,喘著氣,想起了埋藏在自己心中很久的疑團,現在到了解決這個疑團的時候了。那就是讓俺爹帶著她去利國驛車站,她要親手摸摸投降的鬼子兵,弄清楚這些豺狼,他們到底長得像人還是些青面獠牙的惡鬼。俺奶奶是個瞎子,俺奶奶的世界里沒有日月星辰,是永遠的漆黑一團。她的夢里也是可怕的黑暗,怪叫著的鬼子兵端著槍,掃射著子彈,進了村,進入她的夢里。先是俺爺爺攙扶著她逃跑,后來是俺大爺攙扶著她躲藏,再后來,就是俺爹小柱子背著她鉆進莊稼地里。菩薩保佑,俺爹沒死,沒死,就有報仇的機會。
俺奶奶拄著蘆葦稈,蘆葦稈噼里啪啦地敲著地,敲出了她心中明亮的路。她出了草屋,到了低矮的土墻圍成的院子里,扶著院子里的結著紅棗的棗樹,喊著俺爹,小柱,你在哪兒?
俺爹不在家,肯定去了村里的祠堂。俺奶奶拄著蘆葦稈,敲打著地面,摸索著從村前往村里走去。
這時,西邊傳來了隆隆的火車聲。俺奶奶的心跳加快了。不行,得快去利國驛車站,不然,投降的鬼子兵被火車拉走了,自己的疑團就成了永遠的遺憾。
她走在村里的土巷里,叫著,小柱,我的兒,你在哪兒?
俺爹好像是有心靈感應一樣,聽到了俺奶奶的呼喚,就從祠堂里跑了過來迎接俺奶奶,他激動地拉著俺奶奶的手,說,娘,報仇!咱村里的人都去報仇了,都去了利國驛車站找鬼子報仇。
俺奶奶拄著蘆葦稈,嘴唇囁嚅著,說,報仇,我們也去報仇,他們殺死了你的父兄。
俺爹拉著俺奶奶的蘆葦稈,去了利國驛車站,找鬼子兵報仇。
小李莊離西南邊的利國驛車站很近,中間隔著一大片莊稼地。高粱、豆子、胡蘿卜,還有栽種最多的地瓜,它們茂盛地生長著。從前,站在莊前,隔著這片田野,就能看到利國驛車站,還能聽到鬼子兵窮兇極惡的叫聲。莊稼長高了,成了青紗帳,站在村前看不到利國驛車站了,但是,還能聽到火車的叫聲,還能聽到鬼子訓練時的嚎叫聲。這聲音就成了小李莊人的噩夢,也就增加了這片莊稼地的神秘與恐怖。
俺爹領著俺奶奶,出了村,沿著土路,向西走,上了鐵路。這鐵路就是有名的津浦鐵路,鐵路西邊就是有名的微山湖。沿著鐵路線,再往南行,很快就到了利國驛車站。站臺上已經有了很多的當地人。不用說,都是來找鬼子報仇的。他們有的站著,有的坐著,有的蹲著,他們氣憤地議論著。話題就是該活埋了這些畜生!
大貨倉前所有的大鐵門緊鎖著,大門前站了一排荷槍實彈的“國軍”士兵。俺奶奶被俺爹領著到了車站的大貨倉前,就被持槍站崗的“國軍”士兵喝住了。
一個年輕的“國軍”軍官戴著雪白的手套,指著俺爹和俺奶奶,不客氣地說,站住!干什么的?
俺奶奶看不見,問俺爹,誰說什么啦?
俺爹對俺奶奶說,娘,人家不讓報仇!
俺奶奶聽明白了,上前問,誰不讓報仇?
俺奶奶拽過蘆葦稈,奔著那個聲音走去,顫抖著問,為什么不讓報仇,他們可殺死了俺家兩口人啊。
俺爹帶著哭腔,說,俺爹,俺大哥,都被鬼子殺害了。
年輕軍官還算客氣,到了俺奶奶跟前,攙扶著她,說,老大娘,人家已經投降了,根據《日內瓦公約》,要優待戰俘。
俺奶奶問,長官,俺想進去摸摸他們,想知道他們到底長著什么樣子?
年輕軍官笑了,說,摸摸他們?告訴你吧,他們都是些禽獸。
俺奶奶還是不死心,哀求道,俺就想知道他們是些什么樣的禽獸。
年輕軍官說,他們還不悔改,還不承認失敗。
俺奶奶吃驚地問,還想殺人?
年輕軍官沒有了與俺奶奶繼續談話的興致,對俺爹說,長官有令,任何人不得近前鬧事,快把老大娘領走吧。
盡管俺奶奶嘮叨著不滿,但,還是被俺爹強行給拉走了。仇人就在里面,有仇不能報啊!
日本鬼子一天不走,小李莊人就不會忘記復仇。終于,復仇的機會來了。
秋風吹著秋風,吹出了涼涼的秋意。大貨倉的日本鬼子,到了白露、秋分還沒有走。
大貨倉共有幾百名日本鬼子,還有他們的家屬和孩子。他們狼狽地躲在貨倉里,不敢出來,怕丟了小命。他們的飯食由“國軍”的伙夫給送,伙夫抱怨了,說我們都吃不飽,哪有他們的飯。戰亂時期的糧食非常緊張,哪有吃飽的。這些日本人一天不走,又不能餓死他們。上面分發下來的糧食有限,他們的家屬與孩子又不在名冊中,卻又跟著分享,因此大伙兒就得挨餓了。這些罪大惡極的人,餓死他們也算不上過錯。中國人慈悲,絕不似鬼子野獸般地對待我們的同胞那樣。看守鬼子的“國軍”們商量了,讓他們到鐵道邊的莊稼地里偷。鐵路對面的莊稼正是豐收的時節,高粱、豆子已經收獲了,但是農田里的胡蘿卜、地瓜還得再晚些時候才能收獲。
饑餓的時候,糧食比黃金還貴重,糧食就是生命啊。
大膽的鬼子過了鐵路,到了莊稼地里偷。接著,眾多的鬼子也出去偷。
小李莊人知道了,就合伙拿著撓鉤、鐵锨、扁擔埋伏著,等鬼子到了地里,就齊聲吶喊,打鬼子啊!
圍住鬼子兵痛打。鬼子不再似以前“風光”了,他們孬種了,他們一邊咬著帶泥的地瓜與胡蘿卜,一邊拼命地逃跑。有的還跪下給小李莊人磕頭。不能饒了他們,就打,往死里打,要為死去的親人報仇。每當危險的時候,“國軍”就會過來拉架,把受傷的鬼子架走。
很快鐵道邊的地瓜和胡蘿卜都被小李莊人刨干凈了。白天里,小李莊人下地看著,不讓鬼子來偷。鬼子也害怕被小李莊人捉到,否則,他們很可能就沒命了。
白天不偷,夜里偷。
天天下地的俺爹先發現了蹊蹺,就是離鐵道稍微遠些的俺家的地瓜地里,上面的地瓜秧子無緣無故地蔫了,細心的俺爹扒開一看,下面的大地瓜被人掏去了。肯定有鬼。有鬼就捉鬼。
這天天擦黑的時候,俺爹披著俺爺爺留下來的破舊的棉大衣,手里提著撓鉤,對俺奶奶說,娘,我去看夜了。
俺奶奶不放心,對他說,天涼了,別凍著,小柱,要是真的挨餓的,就給人家一口飯吃,要是偷的,就嚇唬嚇唬算了,別跟人家拼命……你喊著你二叔家的孩子,有個伴。
俺爹不理會俺奶奶的啰嗦,沒等俺奶奶交代完,就離開了家,去了地瓜溝里埋伏,捉賊。
俺爹走后,俺奶奶拄著蘆葦稈,在院子里站了一會兒,看著天,聽著西邊田野里的動靜,她在疑問逃反的日子還會不會來?她還幻覺著突然來臨的可怕,鬼子進村啦!
俺奶奶站了一會兒,就關上了大門,進了屋子里,坐在草床上。老習慣,她在臨睡前,把蘆葦稈放在床頭,雙手合十,嘴里念著菩薩,禱告著,祈求保佑俺爹平安。
俺奶奶歪在床上睡著了。睡到半夜,就被什么聲音給驚醒了。她原以為是老鼠,細聽,又不是,聲音是一大片,好似一個偷吃食的狗,或者是一頭狼,或者是一個可怕的賊闖了進來。
俺奶奶突然坐了起來,揮起了蘆葦稈,大聲喝道,狗狗狗,打死你!
動靜沒有了,代之而來的是俺爹平靜的回答,娘,是我。
俺奶奶聽了,就放心了,問,沒人偷吧?
沒有。俺爹回答后,在他那間屋里,忙活著什么,還傳過來微弱的粗笨的鼻息。
俺奶奶警覺地問道,小柱,你干嗎?
俺爹回答說,沒干嗎,你睡你的覺不好嗎?
俺奶奶猜出了什么,說,沒干什么,你逮著什么了……是兔子……還是套著了野狗,說!
俺爹不耐煩地說,你看你,不就是一個獾狗子嗎,我把它系好,怕它跑了。
俺奶奶站了起來,拄著蘆葦稈,走了過來,說,你別騙娘,它不是獾狗子,至少是一頭綿羊。
俺爹笑了,說,真的瞞不了娘啊,是一頭綿羊。
是人家的綿羊,就該還給人家!俺奶奶過來了,厲聲說,根本不是綿羊,你讓我摸摸。
俺爹是個孝子,不再隱瞞俺奶奶,就讓俺奶奶摸了。俺奶奶摸了,一下子摸到了女人凸起的胸脯,她的手哆嗦著,問俺爹,我就知道是個人,還是個女人,小柱,我們李家可沒有做過傷天害理的缺德事啊,你說,這到底是怎么回事?
俺爹跪在俺奶奶跟前,抱住俺奶奶的腿,說,娘,她是鬼子的女人,是她偷咱的地瓜,被我捉來了。
鬼子的女人?俺奶奶聽了,愣住了,嘴里嘮叨著,鬼子的女人,鬼子的女人……俺奶奶想起了俺村里被鬼子糟蹋的婦女,還有她們無助的哀號、哭喊……
俺爹對俺奶奶說,娘呀,我們不能饒了她。
你想怎么著她?
俺奶奶說著,蹲了下去,用手摸女人身上的衣服,女人的衣服沒有被撕破,胸口也是嚴緊地裹著,俺奶奶放心了,說,身上的衣服少,凍得發抖。
俺奶奶摸完了被俺爹綁著、坐在地上的日本女人,最后,又把手放在了她的臉上。女人眼里流出了溫熱的淚水,沾濕了俺奶奶的手。
俺奶奶嘴里哆嗦著,說,鬼子的女人,她還會哭,我以為只有我們被欺負時才會哭呢。
俺奶奶站了起來,問俺爹,你真的沒有怎么著人家?
俺爹說,娘,你兒子是那樣的人嗎?
俺奶奶對俺爹說,把洋油燈點上,把她嘴里的地瓜秧子拽出來,把她身上的繩子給解了。
俺爹那間屋里早就亮起了洋油燈,紅紅的火苗,照亮了俺爹憨厚的紅臉膛,照亮了那個膽怯的穿著和服的日本女人。日本女人很漂亮。可惜俺奶奶是個瞎子,看不見。
俺爹咕噥著,對俺奶奶說,燈,點著了。
俺爹聽話,把堵在那個女人嘴里的地瓜秧子拽了出來,然后把繩子也給解開了,對她說,便宜你了。
那個女人鬼叫著,喘息著,忙跪倒給俺奶奶磕頭,抱著俺奶奶的腳,學著俺爹的腔調,說,娘!
俺奶奶聽了日本女人的哀求,就成了菩薩。她拉著日本女人到了自己的床上,坐著,安撫著她,還讓俺爹用老黑碗給她倒開水,讓她喝了暖身子。再讓俺爹煮地瓜,讓她吃。
俺爹牢騷滿腹地干了,拉著風箱,燒著鐵鍋,煮好了地瓜,把熱氣騰騰的地瓜拿了上來,交給了那個女人。那個女人真的很餓啊,連皮加瓤狼狽地吃著。
俺奶奶聽著她呼嚕呼嚕地吃出了聲,便點頭說,真的餓了。
俺爹不滿地問俺奶奶,娘,你想收留她?
俺奶奶問,給你做媳婦?她年輕?漂亮?
俺爹說,嗯。
俺奶奶語重心長地說,人家有男人,說不定還有孩子,天明就送人家回家吧。
俺爹氣憤地站到了俺奶奶和那個女人跟前,說,不行,我們的仇就不報了嗎?我不能怎么著她,有人能怎么著她,把她送到村里去。讓那些被鬼子糟蹋的女人家的男人,報仇!
俺奶奶也發火了,她用蘆葦稈敲著地,說,你敢!
母子倆正在爭吵的時候,外面的大門被人撞開了,許多男人舉著火把,到了院子里。是俺二爺爺家的叔叔告訴了村里的男人。
他們在外面高喊,小柱子,把那個日本娘兒們交出來,我們要報仇。
俺爹聽到了外面的叫聲,出去應付了,對他們說,那個女人在俺娘跟前呢,我想報仇呢,可是,俺娘不讓我動她一根毫毛。
外面的人問屋里的俺奶奶,大娘,把那個日本娘們交給俺,俺給大爺、大哥報仇!
屋里的日本女人看到了可怕,她死勁兒地抱住俺奶奶,聲音顫抖著叫,娘!
俺奶奶把她摟在腿下,鎮靜地對外面的男人說,侄子們,你們都回去吧,你們先讓我報仇,等我報完仇,明天,我再讓你們報仇。
天剛亮,俺奶奶就囑咐俺爹做好了飯,叫醒那個與俺奶奶睡在一個床上的日本女人,一起吃飯。飯是砍成段子的地瓜與胡蘿卜,放在鐵鍋里煮。煮熟了,拌些粗面,加些鹽。這飯是我們家的主食。
俺爹不情愿地給那個穿和服的漂亮日本女人端飯,對她說,你真是造化了,碰到了俺娘,要是別人,哼!
日本女人眼里閃現著淚花,她再次給俺奶奶磕頭,哭泣著撫摸著俺奶奶的腿,學著俺爹,喊道,娘!
俺奶奶吃了幾口飯,就吃不下去了,把碗放在草席上,用手摸著日本女人的臉,哀嘆道,我不信你是鬼子的女人,你應當是好人家的女兒,也應當是好人家的媳婦,你說是嗎?
俺奶奶說著就來氣了,用蘆葦稈敲著地,她讓日本女人說,她不是那些禽獸的同伙。——可是,事實卻是啊。
日本女人在哭泣,用頭碰著俺奶奶的腿,俺奶奶好似聽到了那個女人無聲的回答,氣憤地用手拽住她的頭發,搖晃著說,你是我家仇人的女人!
日本女人哭泣著,雙手抱著頭發。
俺爹對俺奶奶說,娘,我們不能饒了她,要報仇。
報仇。俺奶奶聽了,苦笑一聲就哭了,她流著老淚,說,報仇!
報仇。俺奶奶松了手,無奈地說,她能夜里來偷糧食,也算是個賢惠的女人,那些豺狼呢,他們的威風呢,他們為什么讓一個無辜的女人出來冒險?
然后,俺奶奶端起了飯碗,對那個日本女人說,吃下這碗飯。
日本女人不敢接著吃,俺奶奶生氣了,撫摸著她的臉蛋,說,吃吧。
日本女人雖然聽不懂俺奶奶的話,但是,她確實很聽話,接過俺奶奶的碗,膽怯地把俺奶奶碗里的胡蘿卜和地瓜吃了下去,連剩下的面湯水也喝了下去。
太陽上了院子里的東墻頭時,俺爹拉著俺奶奶的蘆葦稈,俺奶奶手拉著那個日本女人,走出了家門,走過土巷子,到了村中間的祠堂,再上土路……俺奶奶要把日本女人送回去。
在剛出門的時候,俺小李莊就驚動了。家家打開了門,有的端著碗,站在門口,然后跟在后面,到了祠堂前的場地,看小李莊的男人們報仇。
到了祠堂前,那個穿著和服的日本女人,就被以俺二爺爺為首的男人們攔住了。
俺二爺爺對俺奶奶說,大嫂,你報完了仇,就把鬼子的女人交給我吧。
俺奶奶問俺二爺爺,老二,你想怎樣報仇?
俺二爺爺到了俺奶奶跟前,看著不再妖嬈、一臉憔悴的日本女人,說,鬼子殺了咱家的人,糟蹋了咱村的女人,咱要報仇。
祠堂前的男人,跟著怒喝道,把那個女人交給俺,俺要報仇。
俺奶奶厲聲問他們,說,我知道你們怎么報仇,你們忍心拿一個無辜的女人報仇?
祠堂前的所有人都愣住了,他們吃驚地看著這個瞎老太太。俺奶奶拄著蘆葦稈,敲打著地面,繼續問,殺了這個無辜的女人,我們的仇就報了嗎,你們說?
祠堂前的男人沒有了言語,俺奶奶還是憤怒地問,老二,你說,就是日了這個女人,是不是我們跟關押在利國驛車站大貨倉里的禽獸的仇恨就拉倒啦?仇就報啦?
俺二爺爺也軟了,說,大嫂,你說的多難聽,我們要用這女人的血,祭奠死去的親人,不應該嗎?
殺了這個女人,為我們死去的親人報仇!男人們跟著憤怒起來。
還是要殺了這個女人?俺奶奶責問他們,說,殺了她,那些鬼子兵就不記恨我們了?
俺二爺爺與所有的男人,問俺奶奶,這么說我們的仇就不報了?我們就這樣便宜了小鬼子?送去這個女人,鬼子就能夠變成人?
俺奶奶傷心地說,我不想報仇嗎?他們殺了我的男人,殺了我的兒子,我就該殺了他們的女人,連那些關在大貨倉的禽獸都該殺掉……可,怨怨相報何時了啊!
俺爹不同意俺奶奶的觀點,問,娘,你太慈悲了,他們根本不是人,根本不領你的情。要是把大貨倉里的鬼子放出來,他們還會殺人放火。
村里的男人同意俺爹的意見,堅持要留下那個日本女人,要為死去的親人報仇。
俺奶奶急了,用蘆葦稈點著地面,把蘆葦稈都拄裂了,她怒吼著說,拿一個可憐的女人報仇,不行!……你們跟著我去利國驛車站,問問那些鬼子兵,他們到底是人還是鬼,他們要是鬼,我們就殺了他們,連這個女人也不放過,你們跟我走!
俺奶奶領著那個嚇得發抖的日本女人,從男人們的跟前走了過去。
村里的男人包括俺爹,都不明白俺奶奶的用意,但是,無法阻止這個長輩的行動。都說俺奶奶的心腸太好,是菩薩在世。他們也都知道俺奶奶的義舉是徒勞的,她根本見不到利國驛車站大貨倉里的鬼子兵,因為那里有“國軍”看守,任何人不得靠近。
還是俺爹拉著俺奶奶的蘆葦稈,俺奶奶領著那個日本女人,出了村,上了土路。到了曠野里,俺奶奶改變了去利國驛車站的路線。由俺爹帶著,從莊稼地里抄過去,直奔西南的火車站。
秋風吹著,仲秋的陽光暖暖地灑了下來,溫暖著大地,田野的地瓜秧子被霜打過,變得烏黑了。并排著的地瓜溝,似海浪吹起的波濤,讓俺奶奶走得發喘。俺爹與那個女人攙扶著俺奶奶。俺奶奶不讓他們攙扶著,堅持著走。走了一程,到了俺家的地瓜地里,他們坐在地瓜壟子上,歇息。
俺奶奶用手摸著地瓜秧子的老根,又摸著地瓜壟子上的裂紋。俺奶奶問俺爹,咱家的地瓜結得不小,小柱,你看,這裂紋多大啊!
繁茂旺盛的地瓜秧子縱橫交錯,爬滿了壟子,爬滿了溝,壟子里結的地瓜,就像是哺乳期女人那豐滿肥大的乳房,被旺盛的奶水鼓脹、鼓裂,留下深深的裂紋。
俺奶奶摸完了地瓜壟子,似乎很開心地問俺爹,小柱,你是怎么逮到她的?
俺爹拉著俺奶奶的手,往前走了幾步,坐在地瓜壟子上,又拉著俺奶奶的手,讓俺奶奶摸地瓜秧子的老根。俺奶奶順著老根往下摸,沒有摸到地瓜的裂紋,只是摸到了疏松的新土,俺奶奶用手指刨開新土,地瓜秧子下面沒有地瓜了。
俺奶奶苦笑著,對那個日本女人說,抱的空窩。
俺奶奶又問,你是怎么捉到她的?
俺爹開心地說,半夜,月亮還亮著,我睡在地瓜溝里面,我睡得迷迷糊糊時,就聽到了動靜,我不吱聲,趴在溝里看,一看衣服就知道是鬼子的女人,她在偷咱家的地瓜,我還看到月光下,有好幾個女人來偷地瓜,這個女人膽子真大,就她跑得遠,到了咱的地里來偷……要是鬼子,我就用撓鉤刨死他了,她是個女人,好對付,我猛地大喝一聲,她就嚇得坐在地上,我就上去逮了個正著。
俺奶奶問,那些女人呢?沒有被別人逮著?
俺爹說,沒有。我一叫,俺二叔家的兄弟也跟著嚇唬她們,她們丟下了東西,跑得比兔子還快,鐵道東下沿,好像有人在接應她們。
俺奶奶聽著,勾勒出了月夜下俺爹捉賊的景象,她伸手摸著日本女人的臉,說,也是餓急了,不然就不會冒這么大的危險……
歇夠了,要走。俺奶奶站了起來,用雙手扒地瓜壟子里的地瓜,扒出了幾個肥大的地瓜,把秧子也拽起,放在那個日本女人的肩上。那個女人驚慌著,不敢要。
俺奶奶對她說,做了一回賊,就得有賊的樣子,讓你的男人看看!
還是俺爹拉著俺奶奶的蘆葦稈,女人背著地瓜,跟在俺奶奶身后,向西邊的車站走去。過了很深的溝,爬上了鐵路,跨過鐵軌,上了站臺,就到了關押鬼子兵的大貨倉。
大貨倉前還是戒備森嚴,持槍的“國軍”士兵站著崗,他們不讓俺爹、俺奶奶靠近。那個日本女人走到了士兵前面,向他們鞠躬。
一個“國軍”軍官威嚴地過來,認識她,吃驚地問,是你啊轅子,龜田還認為你回不來了呢。
那個叫轅子的女人,再次向“國軍”軍官行禮,比畫著,說著俺爹俺奶奶聽不懂的日本話。
“國軍”軍官能聽得懂,點頭說,進去吧。
轅子跑了過去,還回頭向俺爹擺手。一個“國軍”士兵推開了大貨倉的門,轅子進去了。
過了一會兒,轅子從大貨倉里拖出一個無精打采的鬼子,穿著粗黃呢軍裝,是個軍官。他由轅子拉著,走向正焦急地站在一邊的俺奶奶俺爹跟前。他向俺奶奶俺爹鞠躬,嘰里咕嚕地說著日本話。
那個不讓俺爹俺奶奶靠近的“國軍”軍官看到這一幕,走了過來。他到了俺奶奶跟前,充當翻譯官。
“國軍”軍官對俺奶奶說,老大娘,你做了善事,龜田小隊長感謝你呢!
感謝?
俺奶奶聽了,她用力地拄著蘆葦稈,掉著淚水,說,長官,你告訴他,他的女人我完好地給送來了,可是,我的丈夫和兒子呢,這筆血債該怎么算?
“國軍”軍官冷笑著,向龜田和轅子翻譯。龜田像個僵尸一樣站著,沒有表情。倒是那個日本女人聽了,才知道了俺家的不幸,就跪在俺奶奶俺爹的跟前磕頭,她還撫摸著俺奶奶的小腳。
俺奶奶渾身顫抖著對“國軍”軍官說,長官,俺是個瞎子,俺看不見鬼子的模樣,俺想摸摸這個龜田鬼子,俺想知道他到底是人還是鬼?
“國軍”軍官與那些士兵們聽了俺奶奶這個瞎老太太的話,都笑了。
“國軍”軍官說,老大娘,你真是運氣,再過幾天,這些日本人就要被火車運到南京,由南京遣送回國,不然,老大娘您就遺憾終生了……摸吧,你摸摸看,日本鬼子是人還是鬼?
俺奶奶在俺爹的引導下,開始摸龜田了。龜田待在大貨倉里,已經是蓬頭垢面,胡子拉碴。俺奶奶摸了臉說是臉,摸了頭發說是頭發,接著摸鼻子,摸眼睛。俺奶奶還要摸牙口,摸一摸他們的口是不是很大,像獅子的血盆大口,吃人,他們的牙齒是不是長得很長,像狼的牙齒,歹毒。俺奶奶摸到了真實的鬼子時,窩藏在俺奶奶心里很久的疑團得到了解決,她對“國軍”軍官,也是對被無辜殺害的親人高喊,他是人哪……是人哪……為什么人要殺人哪!
俺奶奶的手指還停留在龜田的嘴里,長嘆自己的發現時,卻突然哎喲疼叫起來。不再忍耐的龜田用牙齒咬了俺奶奶,然后,把俺奶奶推到了一邊。俺爹見狀,扶住了俺奶奶,上前打龜田,罵他不是人。兩個人打了起來,吃虧的還是俺爹,他不會拳術,被龜田打倒在地,龜田也明白,此一時彼一時了,不敢往死里打俺爹,只是怒目而視,擺出老虎的余威,用手指著俺爹嘰里咕嚕地罵。但是,俺爹不再怕他了,上前跟他拼命。龜田想還手,被轅子抱住,勸說他不要動手。趁著空隙,俺爹上來,亂拳打在龜田的臉上,其中一拳打在龜田的眼角上。龜田暴跳如雷,用巴掌把轅子打倒,沖俺爹來打架。“國軍”軍官向旁邊遞了一下眼神,兩個士兵過來,扭住了龜田,把他送往大貨倉。兩個士兵罵他,真是個畜生,人家來還你女人,你還恩將仇報,打人家。龜田不服氣,嘰里咕嚕地叫著,被扭進了大貨倉。
“國軍”軍官走近來,對俺奶奶說,老大娘,你知道鬼子是人是鬼了吧?俺奶奶拄著蘆葦稈,罵道,真是畜生不如,就該得到報應。
倒在地上哭泣的轅子,她的嘴角被龜田打裂了,鮮血滴落,染紅了她的和服。她抹抹嘴,爬了起來,到了俺奶奶跟前鞠躬,謝罪;到了俺爹跟前鞠躬,謝罪;又到“國軍”軍官跟前鞠躬,謝罪。“國軍”軍官無奈地搖頭說,日本也有轅子這樣的女人,可惜了……用手示意,讓轅子進大貨倉去。
轅子到了俺奶奶跟前,擁抱了俺奶奶,叫了一聲,薩揚娜拉!鞠躬后,慢慢地轉身,欲離去。俺奶奶聽不懂轅子的話,她嘴唇嚅動著,然后顫巍巍地上前一步,抓住轅子的胳膊,厲聲對她說,回家去吧,回去對你的親人們說說,你們在俺這里都干了些什么……
轅子又是鞠躬,謝罪。她眼里含著淚水,徐徐地走進了大貨倉。
俺爹看著轅子,對“國軍”軍官說,轅子是無辜的,可不能便宜了龜田他們,他們該得到報應。
“國軍”軍官只是苦笑,沒有理睬,向俺爹擺手,示意把俺奶奶領走。俺爹攙扶著俺奶奶,說,娘,真不該把轅子還給他們。
俺奶奶拄著蘆葦稈,跟著俺爹,沿著站臺往回走,像個小孩般抹著淚水,嚶嚶地哭出了聲。俺奶奶喃喃自語道,龜田他們還會來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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