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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親的花園

2015-09-10 07:22:44向迅
北京文學 2015年9期

向迅

在我們的一再要求下,父親終于從遙遠的新疆坐了幾天幾夜的火車回家了,而沒有臨時改變主意,和他的兩位兄弟一道在中途下車。我私下里以為,父親背井離鄉的歷史可能要畫上句號了。

幾年前,我們就呼吁,不讓他出遠門了。可他還是像一只疲憊的老候鳥一樣裹著一身稀薄的羽毛年年東出景陽關。他扔給我的理由,無非是“靠你一個人,怎么搞得走呢?”我這個只是動動嘴皮子的泥菩薩,每每都是抱愧以對。

今年他又出去了,這讓我更加不安。老父親為生活所迫而年年遠走他鄉,我們卻無力阻止,這算不算大不孝?他就要滿六十歲了,可還得忍氣吞聲。這會不會成為鄉人在背后揶揄他和嘲諷我們的把柄?

回家前,他和他的伙計們被困于冷鍋冷灶的工地,在那兒焦急地等待項目部給他們結算那筆尚不足以充作盤纏的薪水。我們父子在此期間進行過一番簡短的交談。在我看來,這是一次具有某種特殊意義的談話。

那天,在何去何從的問題上,父親顯得猶豫不定。他用商量的口氣征詢我的意見:“我是直接回家呢,還是跟著你的叔叔們去江西呢?”我很堅定地告訴他:“回家吧!”他這才下了決心:“好吧,聽你的!把賬結了,就回家!”聽起來,好像是要我承擔他回家的責任似的。我已不記得,獨斷專行了一輩子的父親,是從哪一天開始轉變態度的。

事實證明,父親的選擇是正確的。他每況愈下的身體,根本不適合再在工地上從事重體力工作。尤其是他的那只傷痕累累的右腳,早已不堪重負。自從2002年以來,他的身上就又多了一個 “阿喀琉斯的足踝”。那是我們一家人共有的一道傷疤。又據說,兩位叔父在外省混得也并不如意,算計著回家呢。

其實,父親一早也怕出去了。

這是母親告訴我的,想必這也是父親告訴她的。

而他今年之所以還要出門謀生,最直接的動機,就是想賺一筆錢,將那個打好了堡坎的院壩好好地修整一番。

他對此已作好了全盤規劃。未來的院子是個啥樣子,他也已了然于胸。我相信,他和母親在三十年前,決計將這個可以遮風擋雨、安身立命的院子修建在此之時,就已把一個春暖花開的院子裝在了腦海里。他們在上個世紀八九十年代,舉數年之功,把三間正房立起來了。余下的無數細節,只待一點點補充,一點點修繕。

這個過程就跟燕子筑窩一樣,跟寫作也差不多。無論我們寫什么,總會在動筆之前確定一個主題,或者是擬定一份大綱。就像寫一部小說,總需要一個故事梗概,而圍繞一根或者幾根主線所展開的細節和敘述,都只是為了使這個故事更豐滿、更迷人。

父親和母親都老了,他們再也無心對房子進行大規模翻修,更無力將幾間舊式瓦房推倒重來,平地起驚雷般在原址上建一棟高大亮爽的與鎮上時下的建筑潮流相符的房子。不過,他們有的是時間,對院子進行裝飾和修補,直至將院子裝飾成他們腦海里的那副樣子。

人的一生,不就是攥著勁把夢想變成現實嗎?

我曾提及父親對院壩的規劃:“若再往院壩沿子上立兩排漢白玉欄桿,再往花壇里種一些花花草草,再往院壩的西北角立一座涼亭,那儼然就是一座名副其實的鄉間莊園了。”他甚至還在春節期間跟我們討論過要將花壇建成什么形狀,在里面種什么花草等等細節問題。

那時,我并未將父親的想法擱于心頭,因為直到假期結束,那道工程量巨大的堡坎尚未完全完工,院壩只是初現了一個雛形,而我這個人天生缺乏想象力,尤其對空間想象感到頭疼。在這方面,我顯然是遺傳了母親的基因,右腦比較發達,左腦略顯遲鈍。天曉得父親最終會將花壇設計成一個什么樣子呢!

在新疆的工地上度過了六十歲生日的父親,盡管在我們的要求下回到了家中,但還不能安享晚年。若是在城市,像父親這般年紀的人,早已退居二線多年,最不濟的,也在忙著辦理退休手續了。他們經營了大半輩子,多衣祿無愁,僅僅靠著養老金,就可以高枕無憂地頤養天年了。

每當我在客居之地,看見那些在樹蔭下氣定神閑地下棋的老人,看見那些在棋牌室打麻將的老人,看見那些在清晨舞劍練拳的老人,看見那些在音樂聲中跳廣場舞的老人,看見那些在晚飯后悠閑散步的老人,看見那些在江邊湖邊垂釣閑情的老人……我都會想起我的父親和母親。他們有時間去種花種草嗎?

在中國農村,是沒有退休一說的,真正的活到老,干到老,直到動彈不得。

今年春節期間,我就認識了一位表伯母。七十八歲了,一口牙齒早就落光了,卻在給出門打工的兒子看屋的同時,還種了好幾畝地,養了好幾頭牲口。地里的糧食,僅玉米一項,每年都要收獲好幾千斤呢。

還有我的姨爹姨媽,也都是七十好幾的人了,可是還得下地勞動,不分寒暑,風雨無阻。如果不勞動,就得為一日三餐發愁。你想想,一個月五十塊錢的養老金能做什么呢?

這不僅是留守老人的普遍命運,更是中國所有鄉下老人的命運。他們雖然一大把年紀了,人生大勢已去,但不忍讓田地荒蕪、房子破敗,不能讓院子顯得冷冷清清而聽不到一聲雞鳴狗吠。

父母,即故鄉;炊煙,即溫暖。

我在春節期間給父親和母親許下承諾:“只要有時間,就多回來看你們。”農歷三月中旬,父親六十大壽,是必定要回一趟的。然而,他在生日前夕突然遠走新疆,我沒能回家給他祝壽,敬他一杯酒。對于這件事,我一直心懷愧疚,因為現在回家一趟早已不像以前那樣令人糾結了,自從宜昌通了動車以后,從長沙到恩施,可以說是朝發夕至。

那時正值清明,我便將歸期推至“五一”。而父親從新疆回來時,恰是四月末。我本已買好車票,卻又因那時手頭緊張,臨時退了票,還很一本正經地向母親解釋:“單位臨時有事回不了了,端午一定回!”

“五一”前兩天,父親打來電話:“你們回不回來?不回來的話,我又要出遠門了。他們邀我去河南呢!”

“您這么大年紀了,就不要出去了,在家里給媽搭把手算了。現在家里又沒有多少開支。”

“那我就看情況吧……”停頓了好一會兒,他繼續說,“他們明天邀我走的話,就跟著他們去。”

不知是伙計失約,還是他考慮到自己糟糕的身體狀況,最終留在了家里。

可身為一介草民,不可能像個退休老干部一樣,每天無所作為,一茬茬農事,多如牛毛,繁如亂麻,真是“剪不斷,理還亂”。更何況,柴米油鹽和人情往來的賬目,如母親所言,那還真是要些話說的呢。

父親剛剛在家歇了兩天腳,母親就告訴我:“你爸爸又出去了,在村子里修水庫,利川人承包的活路。”

我們兄妹總算安心了一些,可還是為父親的右腳擔心。他們在村子里修水庫,把營寨扎在村委會的一間空房子里,一日三餐都在那兒吃,這就意味著他們每天都要在村子里跑來跑去的,一共五六趟呢。父親的腳,受得了嗎?

端午節時,我多請了兩天假,終于攜女友回家了,算是給他們一個交代。

那一天,父親在上班,母親到鎮上接的我們。

夏天已在鎮上扎下了根,一路上草木深厚,水汽騰騰,生機勃勃,大快人心。每一口空氣,都是綠色的;每一陣風,都能將靈魂的河岸吹綠。我有十個年頭不曾見過家鄉水豐草茂的夏日了,竟覺得被草木遮蔽的原野,以及青山腳下只見得著半角屋檐的屋場,都像線裝書里的山水。我的鄉人,都是小隱于山野的隱士嗎?

途中遇見躬耕于田壟的婦人,邊走邊搭訕:挖洋芋呀!婦人從綠油油的田野里抬起頭來,伸直了腰,接上話頭:打工回來了啊!

一個三四歲的小娃娃站在屋檐下抱著一把青草,看見了我們這對陌生人,撒腿跑進牛圈,把草喂給牲口了。

母親,沿著山道遠遠地迎過來了。

到得家中,暗自吃了一驚,那道“闊氣”的堡坎已經竣工,院壩已被填滿,父母一手描繪的宏偉藍圖大局已定——據說,這都是母親的功勞。父親去新疆后,她在家費了九牛二虎之力將倉填滿了。父親回來后,直夸她有本事。

第一次跟我回家省親的女友,在參觀完我們家的房子后,也直夸未來的公公婆婆有本事:“供出了兩個大學生,還建起了這么寬敞的大房子!”她不知道,這是他們花了一輩子的心血而換來的一句贊美!也就是這句類似于精神支撐的贊美,支撐著他們熬過了最為艱苦的歲月!如今熬水成珠了!

院子前方,在落木蕭蕭的冬天見得著一方開闊的視野,可一眼望見轎頂山、五花寨以及江北的鳳凰山等被鄉人津津樂道的自然風光。現在卻掛著一道翡翠屏風——披著一身厚厚枝葉的闊葉林樹木,把遠山都給擋住了;也像是蕩漾著的碧波起伏的大海,鳥雀在翡翠般的浪波上像魚兒一樣跳躍、飛翔。

天地間這樣旺盛而蓬勃的生命氣息,深深地感染了我。

這些在樹梢上、在山川里流動的綠意,就像是一條河流,現在正值豐水期,所以把河水漫到了天上;也像是一個人的年輕時代,血氣方剛,身強體壯,對生活充滿了無盡的希望,甚至心懷無法無天的野心,好似整個世界都是屬于自己的。但是我知道,在樹梢上、在山川里流淌的,其實都是時間,而世間萬物,都只是時間的河床。

那棵在正月里被移栽到院壩西邊空地上的銀桂,全身上下已抽出了一層密密麻麻的嫩黃色的新枝。很顯然,它已經緩過神來了。可以想見,農歷八月,它就要開出一院子金黃色的花香來。

西邊的山田,歷來是我們家的菜園子,里面還種了不少果樹,核桃啦、蘋果啦、櫻桃啦、橘子啦、柚子啦……翠生生的東北菜生得很淑女,明明是小家碧玉,卻起了個與其容顏和脾氣相差千里的男性名字;黃瓜的藤蔓,已經在鬢角斜插上了大朵大朵的黃花,像有孕在身的年輕的母親。

把目光收回來,柿子樹下的一小塊花圃引起了我的注意。

多年以前,這里也是菜園,只不過后來因為修馬路而變成了一塊空地,于是在此種些花花草草就是理所當然的事了。父親很早就在田埂邊培植過幾株常青樹,如今已出落得有些模樣了。愛花的妹妹,幾年前也在此種過一株月季,現在已經繁衍成一大叢了,盡管父親年年給其修剪打枝,它們卻不予理會,你剪你的,我長我的。大冬天的呢,它們都會把小拳頭一樣的水紅色的花骨朵高高地舉在北風呼號的冰雪地里。

引起我注意的,自然不是常青樹和月季花,而是一小塊花秧子。

這些像向日葵幼苗的花秧子擠擠挨挨的,簇簇擁擁的,繁密極了,我真擔心它們透不了氣。

事實上呢,我的擔心是多余的,簡直是杞人憂天,你看那塊綠毯子上已經繡了好幾朵花了,深紅的、純白的,像幾個穿著花裙子的小姑娘,正抿著嘴微笑呢,也像是弱不禁風的蝴蝶,歇在葉尖兒上,風一吹,它們就翩翩起舞,搖曳生姿了。

不過,開花的,是另一種花草。

這種花的藤蔓頗像茴香,莖稈細細的,葉子也是細細的,與小巧玲瓏的花朵倒是極相宜。金黃的花蕊,是縮小了一千倍的向日葵的花盤,在一川草木間,像三兩盞燈,綻放著細碎而迷人的光芒。

母親見我們賞花,便走過來告訴我們:“這是你爸爸從新疆帶回來的花種,不認識的,還以為是一窩豬草呢!”她俯下身,用手撫了兩下花秧子,接著說,“這么密,他也不知道除一下!”

我從沒有見過這種花,叫不出名字。熱衷于花草知識的女友說:這是波斯菊。妹妹插話:上網查了,是格桑花。新疆內蒙古境內不是生長著大片大片的格桑花嗎?

格桑花的旁邊還栽種了數株海棠,都開花了,一朵一朵紫紅相間的花兒,爬滿了寶綠色的莖稈。母親介紹,這都是你爸爸從誰誰家弄回來的。

海棠下方,是一架蓬蓬勃勃的葡萄,葉子下掛滿了密密匝匝的瑪瑙。

這個秋天,該有葡萄吃了。

不記得是這天中午,還是第二天的什么時間,我們在談論父親的花圃時,母親若有所思地說了一句讓我深感意外的話:“每個人各有不同的品性呢!” 很顯然,這是她將我們的父親與她的小叔子們作了一番比較后得出的結論。她說:“你爸爸不管走到哪里,都曉得弄這些東西,果樹啊,花種啊,家業啊……不遠千里地帶回來。不像那些人家,門口就看不見一株花草,也不見一棵果樹!”

在我的記憶中,母親如此評價父親,尚屬首次。我試著把母親的原話用書面語翻譯了一下,大約是這個意思:“你爸爸的品性與他人不一樣,骨子里還是有幾分雅氣的。”

我也在想,一個曉得不遠千里往家里帶幾株花草的人,一個把勞作之余難得的休息時間都花在了種花種草上的人,多少是有一些“閑情”的吧,就像母親說的那樣,品性異于他人。

父親不是花匠,只是一個愛花之人;一個愛花之人,必然是懂得美的。

他種花的歷史未曾中斷過,多年以前,他就在院子里種過刺玫、嬌花、繡球、海棠、美人蕉等花草,都是他從外面弄回來的。一到花季,院子的角落里全是綠葉紅花,極養眼的。

我多次說過,父親如果再多讀一點詩書,憑他過人的天賦,不是一個出色的文學家,就是一個了不起的藝術家。

我忽然發現,與父親斗了一輩子嘴的母親,原來是理解父親的,而且能夠一針見血地說出存在于父親骨子里而極易被生活的表象所遮蔽的東西。這也是我始料未及的。

這天下午,天氣突變,落起了雨。我們正在屋里同母親說話呢,門外響起了一陣窸窸窣窣的腳步聲,猜測是父親回來了。

我開門迎他,戴一頂草帽的父親,正彎著腰跺鞋子上的泥。

父子相見,雖不及母子見面時那般熱鬧,心底總是高興了一場。

他跛著腳蹣跚著進來,隨手把頭頂的草帽摘了,將之掛到了墻上,才轉過身來跟我們搭話。

他依然留著領袖頭,盡管頭頂有些禿,但因頭發被梳得一絲不茍,也就掩蓋了這一點美中不足。

眼角的幾道皺紋像刀痕,很深刻。即使相談甚歡,也難得見到他的笑容。他那張歷經滄桑的臉,總像是被一種極遙遠的痛苦和淡淡的愁緒包裹著,與照片上那個正處于年輕時代的相貌英俊的父親相去甚遠。

或許是又在工地上硬撐了一天,他始終沒有把腰背挺直。記得母親多次提醒過他:“一輩子都沒看見你有一個挺拔的時候。”不屑于為自己辯解的父親,一次終于道出了原委:“這都是早年做木匠落下的毛病。”

一番問候之后,父親在我們的勸說下去換被雨水淋濕的衣裳。就在他轉身走出房間的時候,我第一次留意到,他蹣跚的背影,跛得如此厲害。腳步一高一低,一深一淺,步步不易。那只右腳,更像是出于慣性,被左腳牽著走一樣。不知他忍著多大的疼痛呢。

我不禁想起我曾經描述他在十一年前練習走路時的一句話:“他每走一步,都讓人感覺到世事的艱難。”

年過花甲的父親,早已被命運折磨得對生活只剩下招架之功,而無還手之力。他一次次被生活逼出家門,一年年被命運這條狗追趕著四處奔波。愧疚的是,作為兒子,眼睜睜地望著自己的父親被命運牽著鼻子走,卻無能為力。在客居之地的街頭,我曾多次滿臉驚詫地剎住腳步,舉頭回望剛剛那個與我擦肩而過的老人的背影。我差點就在人群中失聲叫出了“爸爸”。

剛開始,父親一直關注著外面的天氣,時不時踱到門口望一眼。

雨下得很薄,雨腳一會兒就住了。

他站在門口顯得有些猶豫不決,自顧念叨著:“不知道還要不要去?”直到母親搭腔:“如果要開工的話,他們自然會通知你的嘛!”他才心安理得地坐下來。

不記得我們都聊了些什么,或許,除了母親詢問了我女友的一些情況外,什么也沒有聊吧。一家人坐在客廳里看了一下午電視。

一臉倦容的父親,坐在一把木椅上,腦袋一起一落的,終于打起了瞌睡。

他是越來越和藹可親了,脾氣越來越好了。

當年那個敢對任何人任何事叫板的人,已與他漸行漸遠。過去的那個嚴厲的金剛怒目的父親,也已成為記憶中的形象。或許,現在的他,更像一個理想中的父親的形象,具備了我們所希望的那個父親身上所具備的品質。但是,我還是懷念那個年輕的父親。

這樣想時,有一絲淡淡的憂傷縈繞于胸,但每個人無不如此,你的成長抑或老去,都是不斷地向一個個自己告別;又或者,我們只是在不斷地抵達未來的自己。

已經不止這一次了,看著打瞌睡的父親,我都覺得他像是一個剛剛在外面玩累了的孩子。

我想像一個父親那樣去愛他。

在這個短暫的假期,對于我們這個家族的遷徙歷史,對于村子中的人事變化,我又掌握了一些新的線索,但是我從來沒有很好地記住“好記性,不如爛筆頭”這句古訓,總以為自己會記得清清楚楚,可一離開村子,那些自以為會牢不可忘的事情,立馬被清空,或者變得模棱兩可。

我的腦子,就像一張剛剛被格式化了的磁盤。丟失的數據,包括從母親那兒聽來的一些極有意思的方言(我當時就想,要是將這些方言運用到文學作品中,該是有多形象啊),父親給我講過的關于他的腳的事……

記憶,也只有在特定的土壤中才能生存和永不消散嗎?

我們終于和父親談論起了他的花圃。

這是什么時候的事?是我看見他跛著腳把一盆洗臉水端過去澆他的花的時候,是我們在他的花圃邊拍照之時,還是我們在享用晚餐時偶爾談起了那些格桑花?

父親高興地告訴我們:“這些花,都是我從新疆瑪納斯帶回來的。我們在那里干活時,看到公園里的花開得那么乖,就隨手摘了一些花種。總共有十幾種呢!”又不無遺憾地補充道:“不過,奇怪得很,在瑪納斯時,那些花長得跟葵花一樣高,花開得跟小碗一般大,可到我們這兒來了,卻長得這么秀氣,花也只開這么大一點點,而且只長出了四五種花。或許是摘的時候,一些花種還沒有長成器吧!”

他一邊比畫,一邊給我們講述花事。

作為一位見多識廣的老江湖和有著豐富嫁接經驗的農民,他該是知道“橘生淮南則為橘,生于淮北則為枳”的道理的,可在這花事上,他卻犯糊涂了。

端午節那天,久違的陽光落了一地,就在我們準備啟程去雙土地老街的那一刻,或許是因為看到了那塊小小的花圃而有所觸動吧,我忽然萌生了與正在忙碌的父親和母親合影的想法。

對于這少之又少的合影機會,他們很重視,父親脫掉了棕色的夾克外套,母親進屋換了件藍白相間的新襯衫。合影的背景,就是那一叢開著水紅色花朵的月季和那一塊正在蓬勃生長的花圃。身后呢,是一方草木葳蕤、碧綠生光的夏日。

拍照時,父親露出了難得一見的笑容,一張被皺紋雕刻的臉,像是一個歷經劫難的花骨朵,終于綻開了。

此情此景,不禁將我珍藏于心的一件往事喚醒了。

前年大年初一中午,我在原野里拍完照回來,站在太陽底下與母親聊天,擾醒了補覺的父親。前一晚,他坐在一旁看著我打了一通宵的牌,天亮時才合眼,然而很早又起床了。吃完午飯后,他實在熬不住,就坐在椅子上靠著墻壁打起了盹兒。醒來見我手中端著相機,就提議一家人照相。

我對此事有過如下描述:

父親起身洗了一把臉,拿著一面小圓鏡,站在門口就著陽光認真地刮起胡子來。他那一副認真而笨拙的樣子,讓我發現嚴肅而不茍言笑的他原來是那么和藹可親。他邊刮胡子邊吩咐我去五叔家,將祖母接過來一起照相。可惜祖母不在家。他很有一些遺憾,為此自言自語了幾句。母親也刻意準備了一番,換了一套衣裳。妹妹換上了一套學生裝,大紅色的毛衣。母親見了,直夸她穿這一身好看極了。她是在女兒身上看見了年輕時的自己吧。

母親和妹妹很快來到了院子,只是不見父親。等了許久,也不見。妹妹沖著屋子里喊了兩聲爸爸,才將他喊了出來。他從堂屋里蹣跚而出的瞬間,我們都忍不住笑了起來。誰也沒有想到,他竟然穿上了那件我讀大學時帶給他的毛領軍用棉大衣。這件大衣,正好配上他高大的身材,只是我從未見他穿過——父親原本是向家院子甚至是方圓百里的大個子,一個穿45碼鞋子的人,走到哪里都是有分量的吧?只是無情的歲月和殘酷的生活摧彎了他的背脊,粗糲的大風,把他吹成了一個干瘦的老頭——這身衣服,將他的魁梧形象重新襯托了出來。他很不好意思地笑著,蹣跚地走到了院子里。他雙手各執一邊衣襟,來到我們中間,仿佛剛剛從遠方載譽歸來。我感覺那瓦藍的天空頓時高出了好幾寸。

這個時刻注定了是莊嚴而溫暖的。我首先給父親和母親拍合影。父親像個不曾戀愛的少年,手不知道往哪里放才合適。他一時規規矩矩地傻乎乎地站著,一時很別扭地把手裝進大衣口袋里,動作總是不得要領。妹妹在旁邊焦急地指揮他們擺造型。笨手笨腳的父親,經過幾番糾正,終于領會了我們的意思,很猶豫地用他那只有力的右手環著母親的肩膀。母親很不好意思地笑了起來。咔嚓一聲,這對苦命夫妻,在結婚32年后,終于照了第一張合影。鏡頭中的父親,傻呵呵地笑著,他懷里擁著的年過半百的妻子,像一朵剛剛盛開的苦菊。接下來,我給他們三個拍合影。父親站在中間,他一手抱著母親的肩膀,一手裝在褲兜里,妹妹環著他的手臂。一個偉岸的父親形象呼之欲出。

也就是在這一天,我與父親有了第一張合影,也與母親有了第一張合影。這幾張照片讓我覺得從此可以依靠的肩膀,不僅僅只是局限于生活之中。

遺憾的是,這一年拍下的照片,因操作失當,被我誤刪了。

看著父親和他腳下繁密的花圃,我的腦子里忽然靈光一閃:父親和母親其實就是一座花園,同時也是這個花園的園丁,而我們兄妹,是他們種在花園里由同一根脈生發出來的三枝花。

父親這個園丁有一雙神奇的手,盡管這雙手上打滿了老繭,粗糙堪比干柴,但它們是相當靈巧的。

他不僅擅長嫁接之術,還會給花木果樹打枝。我多次目睹他在冬春交接之際,把一棵果樹的新枝嫁接到另外一棵果樹的樹干上,然后用一卷薄膜將那道新鮮的傷口纏裹著。春風一來,薄膜一揭,準有一簇新綠從那道傷口里蓬蓬勃勃地生長起來,像一團綠色的火焰。

據說,他還可以將李樹嫁接到桃樹上,結出外形漂亮、味道獨特的桃李來,只是我不曾見過。在我家的園子里,經他嫁接而開花結果的果樹就不在少數。許多果樹移栽到田地里時,多半是野生的,因此少不了嫁接這樣一道工序。

多年以前,我和哥哥覺得不可思議,爭相模仿,卻均以失敗告終,無端地毀掉了一些果樹。父親一定是掌握了生命的秘密,懂得果樹的語言,說不準他在嫁接之時還默念了一段咒語呢,所以才得心應手,鮮有不成功的例子。我們想。

他還專門購買了一把打枝剪,一有余暇,來了興致,就去給花木果樹打枝,把一叢叢花木修剪得有鼻子有眼,標致極了。那些被打過枝的果樹,在來年總會投桃報李似的開滿一樹繁花,結出飽滿多汁的果實。

他也曾握著一把剪刀,試圖把我們修剪成他心目中的樣子,但并不順利,因我們兄妹并不像那些花木果樹一樣乖巧聽話,不會任他“修剪”,甚至還會進行一番反抗,他只好放任自流,卻又無法做到坐視不管。

二十多年以前,我就見過恨鐵不成鋼的父親將逃學的哥哥從山中捉回來,在堂屋里把他剝得精光,當眾一頓好揍。可是他的“武力恐嚇”并未起到實際效果,怕極了那幾位把體罰當成家常便飯的民辦教師的哥哥,最終獨自下了一個令其后悔終生的決定,拿出了他的殺手锏——輟學。任憑父親如何惱羞成怒地“動武”施壓,母親如何苦口婆心地勸阻,鄰人如何耐心細致地開導,剛滿10歲的哥哥卻執拗如牛,咬定青山不放松,寧愿接受“苦其心志,勞其筋骨,餓其體膚,空乏其身”的懲罰,再也不愿意踏進學校半步。他輟學的緣由,表面上是因為學習成績不好而害怕民辦教師的體罰和逃避因逃學所帶來的鞭打,實際上卻是對粗暴的教育方式的無聲反抗。其代價無疑是慘痛的,他葬送了自己一生的前程。15歲時,放了幾年羊的他終于幡然醒悟,始覺知識的重要,但為時已晚。剛到堂弟班上插班念了兩年書,又因家中負擔過重、自己年齡偏大,不得不再次輟學。這一次,他的選擇是迫不得已的,他從此失去了上學念書的機會。他的最高學歷,只是比父親稍高一點,小學肄業。17歲時,他就扛著一副稚嫩的肩膀跟著父親出去闖蕩江湖了,一去經年,走上了一條職業化的打工之路。26歲結婚生子,今年已三十有三,正漸漸成長為一位成熟的父親。在為數不多的電話中,看得出殘酷的現實生活讓他對當年的一時沖動有更深刻地反省。他多次提及悔不該當初,要是多讀點書,也不至于落到如今這般境地。我建議他有時間去讀夜校,然而他一天要工作十來個小時,下班時早已疲憊不堪,且家中又有妻兒要照顧,哪來多余時間,哪來幾個閑錢?

妹妹最得父親寵愛。在生了我們兩兄弟之后,他和母親就盼一個閨女,千盼萬盼啊,妹妹恰到好處地出生了。她在家啊,真是集萬千寵愛于一身。可畢竟家中條件有限,她也跟著我們吃了許多苦。記得父親曾在山中留了不少樹,說等到姑娘出嫁時,好給她打嫁妝。哪棵樹做桌子面兒,哪棵樹打高板凳,哪棵樹做椅子……他都計算得清清楚楚。可他的這個姑娘,注定了是一只生在山窩窩里的金鳳凰,不是呆在家里的主,從小給她算命,就是要嫁到外地的。何況現在嫁姑娘也不時興打嫁妝了,他留的那些樹已派不上用場。妹妹原本是考上了鎮上的重點中學的,卻因我在縣城讀書,家中經濟捉襟見肘,而不得不忍痛割愛,選擇到一所普通中學去念書了。起點雖然低一些,可她依然考取了位于縣城的省重點中學。問題就出在這里,憑硬本事考進這所中學的,就意味著一只腳已經跨進大學的門檻了,然而妹妹的學習成績不甚理想,連成績單也不敢拿給父親看。那時恰逢父親剛剛遭受一場大劫,心情十分不好,妹妹因此撞到了火藥桶上,遭到了父親嚴厲的批評教育。他甚至懷疑妹妹糟糕的學習成績是因為在學校早戀造成的,不惜跛著腳搜查起了她帶回家的行李。在這件事上,我充當了父親的幫兇,試圖在那些可疑的信件上尋找出一點蛛絲馬跡,最終卻一無所獲。

父親曾警告妹妹,家里的條件你都清楚,至少要考個二類大學,才有得書讀。妹妹盡管發憤努力,也考上了大學,卻與父親的要求有所差距。然而在子女的事情上,為父為母的人總是會主動讓步,一如當年他們對待我是否上大學的事一樣,父親最終還是食言了。值得欣慰的是,妹妹還算爭氣,大學畢業后,很順利地當上了一名“教書先生”,沒有給父親丟臉。她之前在廣州執教,今年又到了武漢,離家越來越近了,可父親還是不放心。一次,他借到縣城吃喜酒的機會托人牽線搭橋幫妹妹在縣城物色了一所小學,希望她能回去工作。可羽翼已豐的妹妹,對此僅僅是口頭響應。我知道人一旦在大城市呆慣了,一般都不會對小縣城有所感冒。父親明白這個道理嗎?

人高馬大的父親,曾是我心目中的英雄。那時,我覺得他知識淵博,人生經驗豐富,說一不二,很有魄力,這個世界上幾乎沒有他不知道的事情,也沒有他搞不定的事情。可這種無意識的崇拜,隨著年齡的增長被逐漸消解,取而代之的那個父親,在我心里是一個吹牛不打草稿,蠻橫專斷,固執己見,常常為了一點毫無意義的小事就與人爭得面紅耳赤、唾沫橫飛的人,覺得他什么都不懂,經他之口說出的話都立不住腳,經不起考證。我很討厭這個父親,每逢他與鄰人談話,我都默不作聲,暗自嘲笑他迂腐,不懂裝懂,甚至站在他的對立面,與別人合起伙來證明他的觀點是錯誤的。父親因此時常陷入孤立無援的境地,顯得有些狼狽。

再后來,他拄著拐杖把我送入了大學,我以為遠離了他的勢力范圍,我們就可以達成某種和解了,可事實上并不是這樣。在大學畢業后我該何去何從的問題上產生了嚴重分歧。父親堅持讓我去考公務員,他說,哪怕就在鎮上工作也好,抱著一個鐵飯碗,一輩子衣食無憂。而我那時對公務員不感興趣,一心一意想去公司工作,或者是去做一名職業編輯,做著不著邊際的白日夢。我們在這件事上鬧得極不愉快,不僅在電話里爭執過,還在家中差點鬧個不歡而散。可腳是長在我的腿上呀,父親不能代替我走路。畢業后,我原本已經留校,算得上謀了一份體面工作,結果卻在培訓時腦子一熱就跑去南方打工了,把父親急得團團轉。他撒氣般地對母親揚言:“不管他了,等他瞎闖去,以后吃虧了,才曉得后悔!”可是他怎么放心得下他的兒子呢!一年之后,我輾轉到了長沙,他一直在電話里婆婆媽媽地提醒我,要把戶口和黨員關系轉好,要及時繳納黨費,不要把這個黨員弄丟了,對你以后的發展很重要!要與領導和同事搞好關系!如此等等。我嫌他啰嗦,不懂得外面的行情,每次都是長話短說,匆匆掛掉電話。

這些年,盲目自信的我終于吃了許多虧,碰了許多壁,走了許多彎路。如今30歲了,還沒有混出一個日月,然而心壁上已生滿了苔蘚,終日里安于現狀,不圖進取。有一天,當我含著淚咀嚼往事時,忽然發現父親和母親的諄諄教導是何其英明、何其正確。當初如果能夠聽進他們的只言片語,無論是考公務員,留校當教師,還是到電視臺,我現在過的也會是另外一番生活。他們雖然讀書不多,且偏安一隅,但早已把這個世界看得一清二楚。他們大半生的人生經驗,足夠我們兄妹受用終生。

母親擔心我們記恨父親的嚴厲,時常替他開脫:“我們給你們講的道理,都是為了你們好,又不得害你們!”

在父親最初的設計里,我們可不是現在的我們。

我以前提過,他們在建房子時,就已經把我們的未來設想好了:哥哥住西邊的那間房子,我住東邊的那間;他們呢,心甘情愿地被擠到狹窄昏暗的后廊子里。更有意思的是,他們壓根兒就沒有給妹妹準備房子,她是遲早要嫁出去的么!

那時,他們并未想到我們都會離開他們。在他們的意識里,我們兄妹也跟他們一樣,都會一輩子生活在村子里,以種地為生;一家人住在同一屋檐下,永不分離。可是,他們的如意算盤落空了,我們一個接一個地離開了他們,而且一個比一個遠,就連小學肄業的哥哥,也沒有承繼他們的衣缽,而是拖家帶口常年生活在外省,幾年也難得回家一次。

于是,他們不得不一再更改房屋的布局和用途。滾滾向前的時代,把他們既定的計劃徹底打亂了!他們在這個相對陌生的時代面前,顯然沒有作好足夠的心理準備,慌亂,甚或手足無措。他們從上一輩人那里繼承下來的以農耕為主的教育方式,在我們身上宣布失效。關于種植的技藝,很有可能和農諺一起失傳。

他們這一代把農事和二十四節氣種在心里的人,用雙手開墾過荒地的人,用腳步丈量過田園的人,不得不順應時代潮流,倉皇應戰。

有一個情況頗值得注意,那就是他們把我們送入學堂,最初的目的,大概只是為了讓我們會端端正正地寫自己的姓名,上街趕場認得秤星,出遠門認得路標,而不至于像他們一樣,大字不識一筐,吃了文化的虧。

種地犁田的他們,一定不曾預料到,這個里里外外漫漶著莊稼人氣息的農民家庭要走出那么一兩個文化人。這是他們不敢想象的,或許想過,那念頭也只是像天邊閃現的一點隱約的紫光,倏忽即逝。盡管到鎮上的算命先生那里抽簽,得知我是倉廩之鼠的命,而妹妹的命運比我的還要好,迷信命運的他們,恐怕也沒有更長遠的打算。就連我們自己,在小時候也是胸無大志,從來不曾想過要離開小鎮,覺得小鎮所在的那一方盆地,就是我們終生要面對的世界。

至今記得,二十多年前的一個雨天,父親和母親忽然心血來潮,詢問我們兩兄弟長大了想成為一個怎樣的人。哥哥想也沒想,就說他想當一名木匠。我呢,比他稍有出息,告訴他們,我想當一名同志。我那時天真地認為,在合作社站柜臺,就是這個世界上最體面的職業。

正因為如此吧,他們都曾對形勢作出過誤判。

我中考那年,收到了兩份錄取通知書:一份是州汽修學校寄來的,一份是縣民族高中寄來的。意味著面臨兩個迥然不同的選擇。

記得那年八月的一個月夜,我和母親坐在院子里搓玉米,她感嘆道:“有錢人家的孩子都不讀書了,只有窮人家的孩子想讀書。”這話該是針對我說的,可我并未表態,只是默默地搓著玉米,偶爾望一眼惆悵的淡淡的遠山。

月光灑了一地,銀子一樣白。

那一年,父親在北京打工,不曾過問家事。不過,他年底回家后很惋惜地對別人講,要是他在家,就把我送到汽修學校去學修車了,學成之后,在公路邊開一家修車鋪,幾多好!

那幾年,修車確實是一個流行農村的俏皮行當,連小鎮上那些名不見經傳的師傅都收了許多門徒。

果真如此的話,我都難以想象,我現在該在何處謀生,又該怎樣辨認自己呢?我會不會對父親有所抱怨呢?我見過的那些修車鋪,就孤零零地立在塵土飛揚的公路旁邊,搭著一兩間簡易的房子,門前碼著一摞沾滿了灰塵的輪胎,地上油漬斑斑,沒有一處可以落腳的地方。當年二流子一樣吊兒郎當的師傅們,不知已經失業多少年了!

雖然出現過這樣一段小插曲,但他們無疑是在我們身上寄托了莫大的希望的,不然父親也不會在不惑之年選擇背井離鄉。

我們兄妹,確實像幾株花,原以為會在那個鄉間花園抽枝發葉,開花結果,卻被那兩位目光漸長的園丁送入了一個更大的花園。

他們是想讓我們開出更燦爛的花朵。

可這一過程,就像是要在一塊貧瘠的土地上,收獲豐碩的果實,何其不易!花枝必須拼命壓榨腳下的泥土,拼命吸收養分,才可能開出一個耀眼的花骨朵來!

母親為此節衣縮食上十年,在為我們籌集學費的日子,她不曾睡過一個好覺。

父親呢,差點丟了性命!

現在十里八鄉的人,都像我女友那樣,對他們無不贊譽有加:“供出了兩個大學生,你們現在享福了!”母親聽及此話,總是付之一笑,父親更是三緘其口。

中國有句古話叫,養兒防老。這是許多人家在上個世紀八九十年代即使逃到天涯海角,也要偷偷地不顧一切地生一個兒子的原因。吃再多的苦,為父為母的都愿意,因為他們總是相信苦盡甘來。

我們終于離開了他們。可母親依然忙碌得像一只陀螺,不停地轉啊轉,原本就瘦弱的身子,越轉越單薄了;父親依然不能解甲歸田,還要跛著腳行走江湖。

我覺得這都是我的責任。我是一個不肖子。

有一件事情,我一直念念不忘,至今想來,仍覺慚愧不已。

幾年前,他們在家為我們建房,因為賒建筑材料而欠下了不少債務。那年回家,父親到鎮上接我,辦完了事,說還要去跟某某打個招呼,欠人家的錢暫時還不上,得有句話……我曾描述過這件小事:

穿過一條街道的時候,父親突然叫住了一個人。在他們的交談中,我知道那是一個賒了建筑材料給父親的人。父親從懷里掏出一包紙煙,遞給他一支,并有些局促地告訴那人,明年春上再將余款給他,望他諒解。我在一旁看著父親的樣子,心里很不是滋味。要是我帶了足夠多的錢回家,就用不著年近60的他,厚著臉皮請別人諒解了。我記得年輕時的父親,是很有一些傲氣的。

回家路上,我委婉地告訴他,既然家里沒有那么多錢,就不該賒賬建房子,買那些東西。心里頭堆著賬,人老得快呢。他的回答讓我再次無從反駁:人家都把房子整得好好的了,我兩個兒子在外面,一個搞工作,一個打工,還有個女兒讀大學,怎么也得把房子整好,哪能讓別人笑話!

這兩年,每次回家,父親都會告訴我:“那些沒有讀書的人,現在牛氣得很,出手闊綽,一個個都目中無人呢!”母親也對我說過:“人家都說我們現在享福了,可我們只能苦笑一下。我們只是背了一個榮譽!”

我多少聽到了一絲失落!

母親多次語重心長地告誡我:“趁著年輕,一定要努力!不能讓那些沒讀書的人家笑話我們,說我們白供給你們讀書了!”

這十余年來,我已經切身感受到父親和母親在我們那塊巴掌大的地方被孤立了。包括以前與我們家關系密切的長輩,就因為自己的小孩最終沒有考上大學,而紛紛加入到了孤立他們的隊伍。每次見到這些長輩,我都會畢恭畢敬地喊他們一聲,可他們不是裝作沒聽見,就是不冷不熱地應付一聲。我從他們怪怪的神情里,觸摸到了難以理解的令人不寒而栗的敵意。

這是相當可怕的。然而,這還不是最可怕的。

在我的記憶中,村里人過去都是以能讀書為榮的,他們把孩子考上大學吃上公家飯當成整個家族的榮譽。可不知從什么時候開始,這種傳統的崇拜文化的觀念,漸漸被越演越烈的財富觀念所替代,甚或顛覆。盡管大家都清楚部分人所擁有的財富來歷不明,甚至極度骯臟,但難以置信的是,以往在大是大非面前涇渭分明的人們,如今在這些事情上的態度卻十分曖昧。而那些念了大學卻又一時半會兒沒有找到一份合適工作的年輕人,便成了人們奚落和嘲諷的對象。

也就是這兩年,當父親和母親向我念叨誰誰誰買了車,誰誰誰有多少萬存款的時候,我以為他們在質疑當年的選擇,甚至后悔,畢竟供我們念書的費用,足以在鄉間修建一棟像模像樣的房子。

直到現在聯想到這些,我才理解他們難以言說的難處和相當微妙的處境。

在鄉村,對于一個開滿了鮮花的花園而言,流言蜚語總是多于發自肺腑的贊譽,因為,它在一片荒蕪之中,實在是太扎眼了。

回家的第二天清晨,我在睡夢中隱約聽見有人叫我的名字。豎耳一聽,是父親的聲音。他喊得很輕,我答應了一聲。他在窗口告訴我:“你媽到坡里打豬草去了,我也要上班去了。”

我匆匆起床,來到院子里目送父親。那時晨霧甚大,遮天蔽日。父親戴著那頂草帽,沿著屋后那條黃泥小道蹣跚而去。他的背影,不一會兒就被大霧吞沒。

我的心有一點慌亂。

父親走路時的樣子不可模仿。兩個腳印,一個深,一個淺。

他佝僂的背影,像一座秋天的蒼山。

我們的父親,真的老了。盡管從諸多跡象可以看出,他還不能接受這個事實。春節期間,他還對一個人講過一番狠話呢!

寫下這段話的時候,我忽然想起一句在剛剛看過的一部外國電影里的臺詞。一群住在尾部車廂的人通過革命,眼看就要取得勝利了,那個長著絡腮胡的年輕英雄邀請那位被尊為領袖的老者跟著他們一起到前面的車廂去,卻被老者拒絕了,老者對他說:“我已是遲暮之人,屬于我的時代已經終結。”

我的父輩們,雖還遠遠不及電影中的這位老者年老,但差不多都是60歲上下的人了。

端午節那天,父親在家大擺筵席,宴請那些來自利川的伙計們!我見到了一位與父親一起在工地上工作的伯父。

此伯父雖滿頭華發,可身子骨還很結實。我在他背上捶了一拳,告訴他,您的身體還好得很呢!他滿不在意地回道:“哎,搞不好了!”然后搖了搖頭。

年輕時的他們,是多么的慷慨激昂啊!

時間這個無聲無息的家伙,終于讓這群天不怕地不怕的硬漢子服軟了。

當年的那群年輕人,去了哪里呢?

前一陣子,購買了臺灣作家吳念真先生的一本散文集。在散文集附贈的那本設計別致、印刷精美的別冊里,我讀到了這樣一段話:

人要到了三十多歲,才慢慢開始琢磨上一代人的心思,會站在他們那邊想,有時候暗暗分析分析他們年輕的時候怎么過來的,為什么會有這種性格和脾氣,他們的歡喜和恐懼是什么。年輕的時候,當然是一味的反叛,即使是順從,也是很壓抑的。所以,用兒子的視覺來拍父親,其實還是蠻難的。

這段話,恰與我現在的心境相符。

在少不更事的年齡,我曾極端地認為,我們的父親是一位不稱職的父親。上個世紀末的生活成本多低呀,可是我們一家人過著節衣縮食的生活。

他粗暴的教育方式,也相當令人反感,但我們敢怒不敢言,只能以沉默相對。這給我們的人生造成了很大的負面影響。

我們終于在忍氣吞聲中長大了,性格一個比一個執拗,脾氣一個比一個剛烈。

在有了與父親抗衡的實力后,我曾多次頂撞過他,最嚴重的一次,莫過于把拄著拐杖的他氣倒在床,拒絕我的道歉。還有兩次,因為一些事情,我們在電話里各執一詞,互不讓步,把氣氛鬧得很僵。陷入漫長的沉默之后,他生氣地掛斷了電話。

我曾以為與這樣的父親難以和解,但在我經濟獨立自己當家以后,尤其是到了睡不著覺的而立之年,我才開始理解父親。作為掌舵者,要把那么大的一個家撐下來,需要多么大的勇氣呀!

這幾年,我一直想與父親推心置腹地促膝長談一次,與他談談人生和理想,但終是礙于什么,而不了了之。有時候,我想我是了解父親的,但另外一些時候,又覺得我根本就不了解這個已經與我做了30年父子的人。

古人說,知子莫如父。然而,誰又知我們的父親呢?難怪父親留給我們的印象,都是沉默而不善言辭的。或許還有些孤獨吧。

這是中國父親的文化形象。

但是我想,世間最沉默的,莫過于父親藏在深山里的愛。

大約是端午節那天上午吧,在我的要求下,坐在我對面的父親,終于挽起褲腳脫了襪子,讓我看了一眼他的那只右腳。

那是一只嚴重變形的腳。父親腳大,要穿45碼的鞋子,像船。可幾十年來,他極少買到那么大的鞋子,多半都是湊合著穿。經年累月地擠壓,每一根腳趾頭都扭曲變形了。每一根腳趾頭,都生著一張痛苦的臉,看得人心慌、心疼。

父親一邊捏著腳,一邊對我說:“自從那年動過手術之后,這幾根腳趾頭就失去知覺了,一年年萎縮!現在,這只腳碰都碰不得。前兩天,在工地上被一塊石頭碰了,把我疼了一天。”

然而,這還不是他這只腳最顯著的特征。最顯著的是,那個像蒜頭一樣突出來的腳踝骨。12年前,他的這個腳踝骨被摔成碎末。現在那塊被包裹在蒼白皮膚下的扁平的骨頭,來自他的小腿。

我告訴他,止痛藥要少吃,吃多了對身體不好。

“不吃怎么辦呢,連路都走不得。以前每天吃一粒,現在好像是吃多了麻木了,吃一粒都沒有效果。”父親很無奈地回答。

母親路過,又提及父親抽筋的事。我知道,這個毛病也已經折磨父親有一些年頭了。以前以為是缺鈣,就讓他買鈣片吃,可效果時好時壞。

經母親一講,我忽然意識到問題有些嚴重,便勸他去縣醫院檢查一下。

父親只管看著腳,淡淡地回了一句:“就怕是骨頭壞死了,如果是這樣,那就沒治了!”

我一下子覺得如鯁在喉,什么話也說不出來。任何安慰,對于父親所忍受的疼痛,都是無濟于事的。

就在他佝僂著身子穿鞋子的時候,我瞥見了他的左手有些不對勁兒,那根食指尖有些發亮。

記得早春的一天,我給他打電話,他回答說正在衛生院打點滴,并輕描淡寫地告知了原因:“手指頭被電鋸鋸傷了。”那段時間,父親在家里準備制作一架板梯。當時,我以為就鋸破了一點皮,根本沒有放心上,甚至覺得他有些小題大做了。

沒想到,他的食指被嗚嗚叫喊轉得飛快的電鋸鋸掉了一小截。然而,這已經是相當幸運的了。而他就是在傷口尚未痊愈的情況下,帶著一包消炎藥跑去新疆的。

父親把手指頭舉起來晃了一下,苦笑著說:“新的指甲已經長出來了!”

我忍住眼淚,望著被生活折磨得遍體鱗傷的父親,暗暗告訴自己,是該卸下他肩上的擔子了。

這些日子,我一直在想,父親之所以告訴我這些而無絲毫顧忌,一定是他覺得他的兒子已經真正長大成人了,可以面對慘烈的人生了。

回長沙后,哥哥對我說:“以后再不讓爸爸出門打工了!”

我們的父親還想著出遠門謀生嗎?

記得他對我說過:“有時間的話,我就把那些花種好!”

責任編輯 張 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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