廖靜仁
仰望星空,我心璀璨。那樣的時候,我忽然覺得,人們常說的“不堪回首”,或許根本就是一種怯懦的表現,是一個回避的托詞。殊不知,所謂“成長的煩惱”,其對象也不僅僅只限于懵懂少年……
記得在很小的時候,大概是剛啟蒙上學的年紀吧,有一天,我正在默寫著“日、月、水、火”的生字,忽然耳邊傳來了“烽火連三月,家書抵萬金”的朗朗書聲。就很是好奇,便停下手中功課,豎著兩耳聽老師的解讀。那是樓上三年級的課程,還隔著厚厚的一層樓板,朗讀聲和解讀聲時斷時續,而那個時候,我連什么叫“詩歌”也無任何概念的。然而聽著聽著,我幼小的心里也便生出了一個大大的問號:烽火連三月,家書抵萬金——家書真有那么值錢呀?
學校的正前方,也就是我們村村口,有一條清清粼粼流過的小溪,名叫九峽溪。它是從哪里發源的呢?那個時候,我還并不完全清楚,而流水從我家門前的聯珠橋下淌過,注入資江,最后匯入大海,為苦咸的海水增添一迭清清粼粼的浪響,我是有過朦朦朧朧的感知卻也說不定的。倒是村口小溪旁離我家僅十步之遙的那一架古老水車,日里夜里不停地旋轉,唱響著一支“吱呀,吱呀”的老歌。三四年的光陰,就在老歌的哼唱聲中被轉過去了,那是確切無疑的。
轉眼,我的初小生涯就結束了。
因為母親早逝,父親又常年在外,拉扯我們兄弟成長的祖母已沒有供我繼續上學的能力。11歲那年,一個忽晴忽陰的日子,祖母拉著我的手,欲言又止地說:“老師說你很有天資,想動員我送你繼續升學。但家里的境況……”我知道祖母要說什么,便很懂事地接著話茬,“奶奶,我能做事了,要不我先跟堂叔去學篾匠吧!”有著倔強性格的奶奶,此時的手卻微微地抖著,“那就好,那就好。”祖孫倆就這么手牽著手,不知不覺地走進了我家屋后右側的家山。
在我的老家,有許多看似愚昧,而實則又深含著人世至理的風俗。遺風千年,偶拂我心,亦能得到長久的潤澤。其家山風俗便是極好的佐證。因為它總能讓人明白,你從哪里來,要到哪里去。原來小學時讀過的“烽火連三月,家書抵萬金”的詩句,讓我總生出朦朧的臆想來,怕正是緣于舊俗中的家山罷。如果說家書能抵萬金,那么我的家山恐怕價值連城了。只是生出這一明確想法來的時候,已經是多年以后的我。而在當時,我照樣只是對家山充滿著好奇,充滿著疑惑。
我當然還清楚地記得,祖母領著我,小心翼翼地進了家山,而且徑直走到了一棵挺拔而枝繁葉茂的苦楝樹旁。很是虔誠的,祖孫倆繞樹三匝后,祖母就說話了:“這棵樹就是你的。它是你生命的另一半。”語氣凝重而平實。祖母還指著苦楝樹杈上的一個幾經日曬雨淋的細篾竹簍,一臉莊嚴地說:“你看看,看到沒有,那個竹籃里就裝著你從娘胎里出生時的血肉胞衣。”我似乎越聽越糊涂了,便問祖母:“娘為什么要把我的胞衣掛在樹上啊?”祖母滿是皺紋的臉一沉,“你可要牢牢記住了,不管今后走到哪里,有了怎樣的出息,你都要記得這座山,記得這棵樹!”口氣是不容置疑的。這難道就是村里大人們常說的祖訓么?我不由自主地連連點頭,同樣是一臉的肅穆。
然而就在回程的路上,我還是忍不住問祖母:“奶奶,為什么屬于我的樹是一棵苦楝樹呢?”離開家山,祖母的神情也就放松多了,祖母平靜地告訴我:“你父親之所以選擇了這棵苦楝樹,是因為它根扎得深,樹干直,枝葉也很繁茂。”頓了一頓,祖母又補充著說:“父親是希望你能明白人世的苦處,只有知道世間苦處的人,最后才能苦盡甘來。”祖母突然又轉了話茬:“有很多道理,等你長大了,自然就明白了。”或許吧。不知不覺地,祖孫倆就回到了家中。
也不知村口小溪旁的那一架古老水車,吱呀吱呀,又轉走了多少歲月。漸漸地,我確實長大了,也確實懂得了一些世事。連同我爺爺和奶奶在以往的歲月中做過的那許多了不起的事情,以及令少年心中充滿神秘感的家山,和那一棵誘人遐思的苦楝樹,也漸漸地在我不斷前行的人生中廓清……
家山其實就是祖山,是族山。
在我的家鄉,人的一生始終離不開兩座山。一座是屋后左側的家山,即墳山。我的祖人,世世代代就安放在那里,他們似乎時時刻刻都在注視著自己的后人,護佑著后人,也提醒著后人;另一座就是屋后右側的家山,即胞衣山。人一生下來,長輩就會在這一座家山中很慎重地選擇一棵樹,把自己晚輩的生辰八字及血肉胞衣,都掛在那一棵樹上,從此這一棵樹和這一個人就有了命運相依的關系。這是我們村廖姓家族上千年來傳承至今的風俗。無人更改,也無人質疑。
這應該說是一種好遺風。記得自從我漸漸地明白事理的時候起,我就對屋后一左一右的這兩座山和我的那一棵胞衣樹,懷滿了敬意,充滿著敬畏。少年時,我跟隨堂叔學篾匠的幾年里,每每從外地回家,我第一件事就是先趕到屋后左側的墳山,向先人們磕一個頭,行一個禮,然后又小心翼翼地繞到右側的胞衣山,找到屬于自己的那一棵胞衣樹,輕輕地撫摸著挺拔的樹干,凝望著枝繁葉茂的樹冠和零零星星的苦楝子,癡癡地對著它傾訴自己在成長過程中的心思和喜怒哀樂。說來也怪,每每接觸到它,我就像接通了地氣似的,精神就飽滿起來,血液就沸騰起來。而且偶爾還有過很自豪的心思,屬于我的這一棵樹,原來是如此的挺拔,如此的枝繁葉茂,這不正是象征著我充滿朝氣的人生,象征著我將要度過怎么的人生嗎?就這么發著呆的時候,記得有一次,我還慎重地對著苦楝樹說過:“胞衣樹啊胞衣樹,如果哪一天我的事業需要漂洋過海,你能成為我揚帆遠航的船嗎?”卻不料一陣山風拂過,點點雨滴便從苦楝樹的枝葉間灑落下來,讓人感覺到一陣涼意。哦,莫非是胞衣樹不愿我遠離家山,遠離家園么?或許,是告誡莫忘了“父母在,不遠游”的祖訓?又或許什么也不是吧,它灑下的,僅僅是不愿舍棄的離人淚啊!
從此,我對家山的理解和對屬于我的那一棵胞衣樹的依戀,更多了一層剪不斷、理還亂的朦朧思緒。
也許,人真是不應該長大的。
后來,通過好心人的關愛和我自己的努力,我再也不是以前的那個小篾匠了,而是招工轉干,從縣城進入了省城。之后的歲月里,我雖然一直秉承著正直做人、不畏艱苦的本色,卻也因為只想著自己的前程,想著自己的小家過富足的生活,而漸漸地淡忘了我的家山,淡忘了家山中屬于我的那一棵胞衣樹。也確實,照家鄉人的說法,我是越來越有出息了,成了省城里小有名氣的文化人,還被省人民政府聘為文史館員,而且一兒一女也已結婚生子,住有豪宅,出有私車。但是,這就是我父親當初所期望的苦盡甘來的日子嗎?孫兒繞膝歡,不愁衣食住行,這就是我的家山里祖人們贊許的生活嗎?莫非真如詩人所說,人一旦盲目地追求對物質生活的滿足,精神生活肯定就會嚴重缺失,曾經敏感的少年心,就會被世俗的塵埃所淹埋,記憶中也就不可能再有寓言,再有童話?我欲問祖母,可祖母早已成了古人。就這么一次又一次地自我拷問著,忽然有一天,像虛脫了似的,我頓時覺得四肢無力,而且腦海里一片混沌,總感覺有一個聲音從遙遠處傳來,那又并不是少年時熟悉的“烽火連三月,家書抵萬金”的讀書聲……
圣人曾說,吾日三省吾身。然而,自從我小有了一些名氣,進入省城后,我又對自己的人生有過幾次回首呢?我又是否真正地明白了父親當初之所以選擇了那一棵苦楝樹作為我生命之樹的象征的真正含義?從小處言,祖母當初所告訴過我的,“父親是希望你能明白人生的苦處,只有明白了人生苦處的人,才真正懂得珍惜苦盡甘來的日子!”這話也許確實是一種詮釋。而作為一個血性男兒,難道他所要擔負的就僅僅只是為了獲得一己之利,一家之溫飽?胞衣樹啊胞衣樹,難道你挺拔的樹干撐開的枝葉所承接的陽光和雨露,就僅僅只是為了把自己的年輪畫得更加圓滿,而沒有過要做屋檐或者房梁的夢想嗎?樹若如此,也許可以理解。而人若如此,尤其作為資水船夫的后裔若如此,便難以原諒啊!我的心不禁一陣絞痛。是啊,我自己已渾渾噩噩癡活了那么些年,并且明知歲月不由人了,那么,我又將為自己的兒孫們選擇一棵什么樣的樹作為他們的生命之樹的象征呢?
我想,我的這一顆游子心,莫非是與家鄉的資水,老屋后的家山,特別是家山中的那一棵胞衣樹真有著某種血肉相依的聯系和感應了嗎?在一個風和日麗的周末,我們一家七口,驅車駛回了老家。村口的水車還在,吱呀,吱呀,古老的歌謠依舊是那么動聽;小溪的流水亦如從前,清清粼粼,不舍晝夜地淌過石拱橋,注入資江……
兒子說,“我們在這里合一個影吧。”聯珠橋瞪大著洞察世事的雙眼,水車旋轉著歲月的流光,這確實是人生中一處最優美的風景。在村口稍作停留,我們便開始步行,并且由我帶領著先去了屋后的家山祭拜祖人,而后又小心翼翼地繞到了右側的胞衣山,直奔那一棵粗壯而挺拔的苦楝樹下。“這就是屬于你爺爺的胞衣樹!”妻子有幾分自豪地對孫女和外甥介紹說。我們一家子就這么靜靜地席地而坐,晚輩也沒有多問什么,而我也覺得什么都無須說明。一切盡在不言中吧。有風拂過來,明麗的陽光斑斑點點地從茂密的枝葉間灑下,溫暖著我們每一個人,醇香的地氣絲絲縷縷地從雜草中滲出,潤澤著我們的每一顆心。或許,家山就是世界上最大的廟宇,胞衣樹就是人生中最靈驗的菩提樹。而每當你重返家山,再見菩提樹,便是歲月中最值得珍惜的朝圣時光。當然,你首先得學會供奉,學會祭祀,用情,用心。你的虔誠,說不定哪一回就會感動了天,感動了地,同時也會讓你自己感動呢!一個能夠常被自己感動的人,是一個有人情味的人,是一個有力量的人,是一個手中握有金鑰匙的人。難道不是嗎?
這樣的時候,就有一陣急促而清脆的鈴聲飄過來:“當當當!當當當!……”是我念初小時就已經非常熟悉了的同學們集合的校鈴聲。我們不約而同地都循聲望了過去。村小是新建的紅磚樓房,照樣是兩層,校門口齊刷刷的那一排松柏也已經長得比樓房還要高了,那是我啟蒙時老師帶領學生們親手種下的。“十年樹木,百年樹人,”老師自豪的聲音仿佛仍在耳際,“這一排柏樹就是你們這一代學生的象征。”
“當當當!當當當!……”集合的鈴聲已然越來越急促了,在鈴聲的召喚下,學校的全體師生都集合在寬敞的操場里,并且一個個都很是肅穆地仰起頭顱,把堅定的目光投向了正在冉冉升起的鮮紅國旗。也正是這樣的時候,全場突然就唱響了激越的歌聲:
起來!
不愿做奴隸的人們!
把我們的血肉,筑成我們新的長城!
中華民族到了最危險的時候,
每個人被迫著發出最后的吼聲。
……
歌聲此起彼伏,一浪高過一浪。這是多么熟悉的聲音啊!
而正在此時,我的孫女小丫丫,和外甥小嘉嘉就再也呆不住了,稚聲喊道:“爺爺,爺爺,我們不想呆在你的胞衣樹下了,讓我們也到國旗下去吧!”真是童年無忌啊!一語驚醒夢中人,大人們個個面面相覷。但我想,我們每一個人的心里,都應該是有了某種意會的。
“是啊,我們確實不應該只守著自己的家山和胞衣樹。還遲疑什么呢?我們都集合到國旗下去吧!”或許大家都還沒有細酌自己究竟意會到了什么,但家庭中每一成員瞬間都昂揚起來了,這已是無疑的。
那一天,是2014年9月18日。這是一個特殊的日子啊!
責任編輯 ? ?王秀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