米夏爾·斯科特·摩爾

某個下午,在加勒卡約一棟骯臟的海盜住宅中,我又開始琢磨著逃走,盡管我知道這可能讓我喪命。看守我的巴斯卡剛剛離開了房間,他的武器還在這里,就在離我不遠的地方。我直起身來,想著在那些看守射殺我之前,我能殺死他們中的幾個。
多日來,附近飛機起飛和著陸的噪音讓我不斷對自由心生向往。我在心中一遍遍演練獲救的場景:在機場滑行道獲得解放,或是戰斗直升機和特種部隊夜間秘密出動來營救我。
不久,巴斯卡回來了。他注意到了武器的位置,大笑著說:“這可不好!”他拿起武器,放在自己身后。我朝他微笑。其實我是個和平的人,既不想殺死巴斯卡,也不想殺死其他任何人。但是在這樣的環境下,我已經有些瘋狂了。
“米夏爾,”巴斯卡顯然情緒不錯,“如果美國人來了,我們就會殺了你。”
“我知道。”
“為什么他們不給錢?”
我聳了聳肩。我也不知道。
綁架
3年前我坐飛機前往索馬里,想寫關于一個海盜團伙的文章。他們在漢堡受審,10個被告中至少有5個來自加勒卡約。這個城市位于沙漠,在南部的摩加迪沙和北部的博薩索港之間。城市的北部和南部被不同的部落所控制,他們之間的敵對關系使得這里硝煙不斷。
我和電影制作人阿希文·拉曼一起來到這里,穆罕默德·薩哈爾·格爾拉赫負責保護我們。他是個生活在柏林的索馬里人,了解當地情況。我們找到關押在漢堡的海盜的家屬,和他們談話。10天后,我們差不多完成了工作。我想盡快離開加勒卡約,飛往肯尼亞首都內羅畢。阿希文想去摩加迪沙。
我們知道去往加勒卡約機場的道路危險至極。幾個月前,兩位發展援助人員杰西卡·布坎南和保羅·西絲提得就是在這里被綁架了。但是格爾拉赫向我們保證,這段路途很安全。在一位武裝保鏢的陪同下,我們1月25日去往機場,我在那里和阿希文告別,阿希文走了,而我準備乘坐第二天的飛機。然而,在我們開車回酒店的途中卻出了岔子。
街邊停放著一輛載有速射炮的武裝卡車。車輛向我們駛來,大炮對準我們的前窗玻璃。十幾個男人跳下車,朝天空開空槍。我試著堵住車門,但是他們將之強行闖開,把我拉了出來,用AK47步槍敲打我的頭和手,我的關節骨折了,眼鏡掉了下來。我們的保鏢沒有打出一發子彈就被制服了,格爾拉赫也被揍了一頓,但綁匪讓他繼續留在車里。
一開始我還試圖說服自己,這一切都不是真的。這幫男人把我從車里拉扯出來時,我的心頭很快涌起巨大的恐懼,深深擔心我的家人,害怕我會成為他們沉重的負擔。我希望時間能夠倒流,但是已經太晚了。
這些男人強迫我進入一輛等在路邊的汽車中。我頭破血流,衣服也變得皺巴巴的,蜷縮著蹲在3個全副武裝的男人之間。汽車在灌木叢中急行了數小時,不停顛簸,我的頭直直撞上了車頂,留下了一塊血瘀。
在海盜手中
太陽落山之前,我們抵達了海邊霍比亞市的一個海盜營地,里面還有其他人質。監視我的人帶我來到一張泡沫塑料床墊邊,一個人給我帶來了一罐金槍魚。我腦袋里一片混亂:我被出賣了。我猜測我們正處于賈穆杜格自治區的東部,因為太陽在我們來的方向落山。這意味著,我們仍然在Sa'ad部落的范圍內,我們在加勒卡約時就是他們的客人,肯定是那兒的某個人泄露了我的消息,出賣了我。是這樣嗎?我不知道。
2012年初的幾周里,我們從一個營地轉移到另一個營地,在索馬里的灌木叢中穿行。因為在我被綁架4天之后,美國海豹突擊隊將兩位發展援助人員從一個海盜營地中救了出來。這次救援行動顯然惹惱了老海盜王穆罕默德·加爾凡伊,他是這兩起綁架行動的資助人。為此,他將我的贖金定為2000萬美元,并堅持了這個荒唐的要求很多個月。
恐懼和無聊的空洞占據了我的每一天。當初我決定踏上索馬里之旅,對巨大的生命危險不管不顧,簡直是不負責任。我感覺很愧疚,我的家人和朋友要因我承受巨大的痛苦。我很高興我不是一個人,營地里還有其他兩名人質。兩者都是60歲左右,一個名叫馬爾科·索恩古阿爾,長著一張非洲人的面孔;另一個膚色淡一些,有雙小眼睛,名叫羅利·塔姆巴拉,是來自塞舌爾(非洲東部印度洋上的一個群島國家)的天主教漁夫。2011年,海盜們在離塞舌爾海岸約50海里的地方襲擊了他們。
羅利的陪伴讓我在最初幾周堅持了下來。他說著一口非常奇怪的法式英語,帶著無限的耐心看待我們被綁架的事實。我從他那里學會了如何做一個人質,了解到應該怎樣劃分、安排我的每一天,控制我的憤怒,用其他事情分散自己的注意力。
每隔幾天我們就會聽到軍用飛機的聲音,我希望它們搜尋到我們,海盜們說他們甚至看到無人機了。可能是真的,但是由于在被襲擊的過程中,我的眼鏡丟失了,在被綁架的兩年半時間內,我幾乎就是個睜眼瞎。
然后,2月底的一天晚上,我第一次見到了海盜頭目穆罕默德·加爾凡伊。一名看守開著一輛路虎車載我駛入灌木叢,這個陰郁、肥胖的男人坐在月光中,手上拿著一部昂貴的智能手機。
加爾凡伊是索馬里一個海盜網絡的建立者,如同國王一樣統治著他的王國。他在智能手機上撥響了一個美國的號碼,把它遞給我,電話的另一邊是一個談判代表,名叫鮑勃,他的聲音聽起來理智而有力。“他們沒打你,或是把你怎么樣吧?”他問。
“沒有。”我回答。盡管幾周以來我的手腕一直生疼,其中一個海盜還打了我的頭。短時間的交流之后,這個男人把電話遞給了我住在加州的母親。聽到她的聲音時,我感到一陣輕松。那時我并沒有意識到,美國聯邦調查局聽取了我們的對話,正在搜尋我所在的地點。但是這通電話并沒有帶來什么結果,關于贖金的談判也一樣,畢竟海盜們要求的金額實在太高了。
電話后,加爾凡伊對我說:“你們的人殺死了我們9個人,如果他們想救你,我們就一槍斃了你。”“那些人質都怎么樣了?”我問。“他們也被殺了。”加爾凡伊說著,把他的手機扔在地上。這當然不是真的,布坎南和西絲提得還活著,但是他想嚇唬我。回去之后,我長時間無法入睡,一直沉思著。9個海盜被殺死了,加大了談判難度,而且要交給他們2000萬美元贖金,簡直是毫無希望。這天晚上,我夢到了我的朋友們,我不知道自己是在德國還是在美國。我夢到了一個歡樂的傍晚和一頓豐盛的晚餐,但是這個夢很快就破碎了。醒來時,我仍然如同一名罪犯一樣待在我的監獄里,看到了洋槐和監視我的索馬里武裝看守。
我開始醞釀逃跑計劃,也想過自殺。要死很容易,到處都是AK47步槍。我想象著殺死幾個海盜然后自殺的畫面,對我來說,這甚至是道德上最正確的做法,因為它可以讓很多人省心:沒有人需要冒險救我。自殺對我的家人,對那些為了營救我而努力的人們來說,意味著放棄和失敗,但是我也深知,理智、文明的人無法對抗不顧一切的絕望匪徒。
羅利告訴我,他在最初被綁的幾周內曾想過量服用鎮痛劑自殺,但后來他開始拿著念珠禱告。我用另外的方式度過了這一關,我找到一本圣經,并開始練習瑜伽,兩者都能讓我的頭腦保持冷靜。
人質錄像
在我被綁架4個月后,海盜們為我拍攝了第一段勒索視頻。自3月以來,我們和其他人質在一艘生銹的漁船上過夜,因為海盜認為那里比較安全。5月初的這個晚上,他們用一艘小船將我們渡上了岸,再乘坐汽車去往一處干涸的河床。
他們帶走了羅利,讓我在汽車中等候。不久,我聽到他的喊叫聲。我的看守們把我從汽車里拉扯出來,去往喊聲的方向。在那里,羅利被倒掛在一根樹枝上,隨著繩子前后搖晃,雙臂像一個布娃娃一樣擺動著。一個胖男人用一根竹管抽打他的背部和胸膛,羅利現在已經不叫了,陷入了完全的沉寂。他雙眼緊閉,認命地接受著一切痛苦。
胖男人就是海盜頭目加爾凡伊。他瞇著眼睛看著我說,羅利必須受到懲罰,因為他不想承認自己是個以色列人。“但是他不是以色列人。”我反駁。“我在網上找到了證據。”加爾凡伊說。我本來想說,羅利不說希伯來語,但是在最后一刻,我還是咬緊了雙唇,把這句話吞了下去,因為我害怕他們會認為我也是個以色列人。我說:“他說話的口音和塞舌爾人一樣。”
在我沒注意時,阿里·杜拉耶來了,蹲在羅利旁邊的地上,手上拿著一根點燃的香煙。加爾凡伊是綁架的資助人,而杜拉耶組織了綁架我們的行動。他很瘦,約40歲,皮膚上布滿痤瘡。他是個虐待狂,常常為了取樂而痛打我們。現在他把香煙舉在羅利的臉前,試圖把它推入他的雙唇之間。“不,阿里,你知道,我不喜歡吸煙。”這位老漁夫說。
3個少年錄著像。一會兒,海盜們讓羅利躺在了地上。羅利用手肘支撐著自己,大口呼吸著。我站在他旁邊,請求這些索馬里人給他點食物和水。“你餓嗎?”我問。羅利點了點頭。
然后就輪到我了。
加爾凡伊面朝我問,為何沒有人給我打錢。他威脅,如果不馬上匯錢,就會把我賣給恐怖分子——索馬里激進伊斯蘭武裝“青年黨”。
“我們沒有這么多錢。”我懇求。“你撒謊!我看過你的銀行賬戶。”加爾凡伊大喊。“那么你肯定知道,我甚至都沒有100萬。”我回答。“你有什么建議,我們怎樣才能拿到贖金?”他問。
“你有我的德國護照,”我說,“也許德國政府可以幫忙。”雖然我自己都不相信,但我害怕這些男人,不敢想象他們如果得不到贖金會對我做些什么。
找德國人要錢——這個主意讓他滿意。少年們第二次支起他們的三腳架,加爾凡伊提問,一切都被記錄下來。直到最后我才注意到,有幾個拿著武器的男人站在我身后。這個場景是為了起到恐嚇的效果。不久之后,這個視頻出現在索馬里的一個新聞網頁上。
我們坐車回到霍比亞市,剩下的幾天在一所破敗的房子中度過,這里明顯經常用來關押人質。傍晚時,阿里·杜拉耶又來了,手上拿著一把武器。“羅利,你怎么樣?”他帶著威嚇的語氣問道。他離開后,羅利說:“我想死。”
轉移到加勒卡約
2012年秋,海盜將我轉移到加勒卡約的一個半建成的房子中,我被解救出來之前一直都待在那里。那之后,我再也沒有見過加爾凡伊和羅利。新的海盜頭目名叫杜克蘇爾,是個眼神無光的光頭胖男人,有一條假肢。他告訴我,1993年,在美國特種部隊試圖拿下摩加迪沙某片城區時,他的腳被子彈射沒了。在他的命令下,這些男人每晚都用一條自行車鎖鏈將我鎖起來。如果我違反了他們的某條規定或是頂撞了他們,我腳踝上的鐵鏈就會箍得更緊一些。我整晚都被鎖著,從晚上6點直到早上的禱告聲響起。杜克蘇爾禁止看守虐待我,但是他們中有一個喜歡折磨我。他用手打我的眼睛,而我根本不能防衛,常常一被打就要疼好些天。
大約有兩年的時間,我的生活每天都一樣。早上有一碗草一樣味道的溫熱豆子。有時看守會忘記給我食物,我整天都得餓著肚子。吃過早餐,就迎來了因無聊而備受煎熬的時間。我什么都沒得做,也沒有書可看。我很想和看守們聊聊天,但是他們幾乎都不會說英語,因此很難交流。
這些男人晚上拿著AK47步槍在走廊站崗,購買卡特草(東非常青灌木,葉含興奮物質卡西酮,可嚼碎食用),稱之為“我們的索馬里啤酒”。對這些海盜來說,沒有卡特草的生活是不可想象的,沒有什么比買到新鮮的卡特草葉更讓他們興奮和激動。他們每天展開地毯5次,在上面禱告。這讓我吃驚,因為一般認為海盜都不信仰宗教。
有一天我問看守巴斯卡,一個穆斯林怎么能成為海盜。巴斯卡是這些看守中我唯一喜歡的一個,25歲的他有著清澈的眼睛和溫暖的笑容。“巴斯卡,”我說,“你是穆斯林,但你也是個小偷,這兩者不能相容吧?”他站起來,捶打自己的胸脯。“是的,我是個小偷。為什么呢?因為在索馬里,我們要餓死了。”
2012年即將結束的時候,巴斯卡激動地來到我面前,他的手模仿一架飛機起飛的樣子。“羅利和馬爾科自由了!”他喊道。據巴斯卡說,海盜們一共得到了400萬美元贖金,但實際可能只有300萬美元。我的看守們非常高興,如果塞舌爾的兩個漁夫就可以讓他們拿到這么多錢,那我肯定值更多錢。他們暢想著可以用這筆錢做些什么,大部分都想離開索馬里,去內羅畢、迪拜或歐洲。
最后的人質歲月
那是2014年9月23日午飯后不久,加勒卡約的破房子前停了一輛車。這很罕見,因為汽車總是晚上來。一名看守叫我:“米夏爾,你的車到了!”我往外走時,這些男人都笑開了花。他們手拿一個透明封口的塑料袋,里面裝滿了成捆的百元美鈔。“你被釋放了!”他們說。
我沒什么感覺:我太熟悉這句話了,但是每次自由都如泡沫般在我眼前消失。我絕望地想,也許他們是將我賣給了其他海盜群。我感覺自己就像一條陷入了深深泥沼中的魚,索馬里讓我變成了一個毫無生氣的鬼魅。
“你得打包你的東西,”一名看守說,“你要去機場。”“好。”我回答,此外一個字也沒有多說。不久后我和兩個男人一起坐進汽車。往常一般會有8個武裝的男人看守我,現在車里沒有了武器,也沒有人強迫我上車或是讓我戴眼罩。車輛駛過加勒卡約,開進熱帶稀樹草原地區,另一輛車已經等著我了。我上了這輛車,車里只有司機一個人,他朝我微笑,然后用手機撥通了一個號碼,我聽到美國談判代表鮑勃的聲音,然后是我母親的聲音。
“你的司機正帶你進入一家酒店,”鮑勃解釋,“那之后另一個索馬里人會載你去機場。你的飛行員字叫德里克。”在機場,一架單引擎飛機等待著我,一個戴著太陽鏡的男人走下飛機。我們站在飛機邊,我很緊張。飛行員拿出他的手機,給我照了一張相。“這是給你母親的。”德里克說。我已經無力感受放松、激動或喜悅的情緒了。當德里克給了我一個裝著衣服的背包時,恐懼、枯燥和絕望構成的迷霧終于開始消散。
幾天后,我才得知我離開加勒卡約后發生了什么。我的贖金被綁匪們瓜分了,但是每個人都覺得自己分得太少。阿里·杜拉耶要求獲得一共1600萬美元贖金的大頭,這筆錢是我的家人,以及一些美國和德國組織一起籌集起來的。海盜們無法就分贓達成一致,引起了內訌,發生了槍戰。杜拉耶當場死亡,此外還有4名海盜身亡。
飛機在起飛跑道上前行。“加勒卡約塔臺,”德里克發出無線電信號,“請求起飛。飛機上兩人。”沒有人回答,終于,在漫長得如同永恒的幾秒鐘過后,無線電設備中傳來聲音:“好。”除此以外,別無他言。
我們飛向天空。
[譯自德國《明鏡周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