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娟娟
“查理”,法語人名Charlie,又譯“沙爾利”,因一月七日法國巴黎《查理周刊》總部的恐怖襲擊案而聞名。流血事件之后,“Je suis Charlie”(通常譯為“我是查理”)的口號被廣泛認可,數日之內引爆全球社交網絡,是法國370萬人大游行的主題,占據各國紙媒網媒,印制在無數標語、T恤上。
查理事件極具爭議,在各種媒體的推動下,廣大熱心網友、政治人物、各界學者甚至教宗領袖們都積極地發出各自的聲音,從日常生活、個人體驗、移民政策、地緣政治、文化交流、宗教理念等多方面分析時局。75歲高齡的法國著名學者茲維坦·托多羅夫也受邀參與了法國電臺的討論。在一群年輕激越的記者與編輯中間,他溫和卻堅定地表達了自己的觀點。他認為我們目前距離查理事件還太近,時局尚不明朗,沒到做出最終判斷的時候。不過,他對于“我是查理”這一口號心存疑慮。首先他覺得將自己等同于獻出生命的受害者略顯自大;其次,他承認自己并非《查理周刊》的忠實讀者,不是無條件地欣賞其作品,也不會因其成員被害,就完全改變對所有漫畫的評價、擱置一切探討與置疑。這是托多羅夫目前對于“我是查理”這一口號的個人解讀與批評。他認為查理事件與被曲解、被簡化,和基本原則相悖的那部分伊斯蘭教相關,也與法國國內的宗教沖突、海外的干涉政策相關。
電臺的討論受時間所限未能完全展開,不過托多羅夫的部分著作對相關主題已有深入的分析,如《民主的親密敵人》《一個歐洲人關于新的世界亂局的思考》等。其中80年代末出版的《我們與他人——關于人類多樣性的法蘭西思考》一書已由北京大學出版社譯為中文,于2014年出版發行。此書是一本思想史著作。雖然托多羅夫后期的思想隨著時間推移略有變化,但萬變不離其宗,書中呈現的是學理層面的深入思考,是此后諸般主張的根基所在。
托多羅夫是法國國家科研中心(CNRS)的名譽主任研究員,著作等身。他曾師從于羅蘭·巴爾特與本維尼斯特,與熱奈特共同創立了《詩學》雜志。他為國人所熟知的,主要是作為“結構主義文論家”的身份,是他在俄蘇形式主義文論、敘事學、巴赫金對話理論研究等方面做出的杰出貢獻。近年來,國內出版社組織翻譯出版了托多羅夫中后期的數本思想史與藝術史著作,其中最為重要的便是這本《我們與他人》。此書主旨不是如教科書一般依時間順序審視先賢們對人類多樣性的討論,也沒有窮舉“多樣性觀念”在不同學說流派中的內涵外延,而是走上另一條路——探問歷史,思考當下。在托多羅夫看來,當年法國的人文科學研究(包括歷史研究),存在著嚴重的割裂現象,生活與言說脫節、事實與價值脫節,他認為這十分有害。他的這種反思與中國古代“知行合一”、“以史為鑒”的觀念有著異曲同工之妙,對于一位因結構主義理論成名的中年學者來說,是對自我的揚棄,顯得格外真誠而勇敢。
托多羅夫所探問的歷史,包括兩個層面。一是西班牙殖民者與印第安人的歷史,二是法國思想史,他的目光主要集中在蒙田之后250多年間的15位學者身上,尤其是孟德斯鳩、盧梭、夏多布里昂、勒南和列維-斯特勞斯五人?!段覀兣c他人》一書安排先賢們彼此對話、彼此挑戰,甚至相互批評,在思想家們的相遇中探索“我們”(我所隸屬的社會文化群體)與“他人”(此群體之外的人們)之間的關系,以及人群(種族、民族等)多樣性與人類整體性之間的關系。
托多羅夫所關注的當下,也包含兩個層面:一是法國的境遇(以史為鑒,法國應如何看待普世與相對的關系、種族問題、民族問題和遙遠的國度);二是個人的境遇(面對他人,我應如何自處)。80年代末出版的這本《我們與他人》與多年后以美國為主導的“反伊斯蘭法西斯戰爭”并無直接關聯,然而歷史總是驚人的相似,時至今日,查理事件似乎使國際社會分裂為“我們”與“他人”兩個陣營,而且時局以類似的維度呈現。
其中,“我們”高喊著“Je suis Charlie”的口號,聚集在一起,表達同情、哀思或憤怒,戰勝恐懼、抱團取暖或立誓宣戰。口號中的“Charlie”是刊物名稱、是繪制諷刺漫畫嘲笑甚至褻瀆宗教領袖政治人物的漫畫家,是“寧可站著死不愿跪著生”的編輯,更是因言論而獻出生命的人們。而“Je suis”在法國里有著雙重涵義:“être”,動詞“是”;或“suivre”,意為“跟隨、遵循、關注、理解”。人們在接受與使用此口號的過程中做出了各自的選擇?!拔摇笨梢允窍矚g此雜志、曾被他們的漫畫逗笑的、決定捍衛言論自由的人,也可以是被英雄主義所感動、被淋漓鮮血嚇得驚魂未定、為逝去的生命而痛心的或對恐怖行為深惡痛絕的人。當法國《解放報》在頭版頭條刊登巨幅標語“我們都是查理”時,使用了動詞“être”的第一人稱復數形式“nous sommes”,抹去雙關的含糊性,明確表明身份認同——此處,查理不是可以跟隨、遵循、關注、理解的“他人”,而是清楚明了的“我們”,被損害被威脅的“我們”、痛心而憤怒的“我們”。
查理事件之后,法國媒體掀起了一場關于“我們”與“他人”的大討論。在普世價值、種族問題、民族問題等方面,二者往往被放到對立面進行描述:當“我們”將捍衛言論自由視為普世價值時,“他們”將維護神性權威的純粹暴力視為普世價值;當金發碧眼的白人們在蔚藍海岸曬太陽時,大胡子的年輕阿人在巴黎郊區又臟又亂的街道游蕩;當北非和中東移民響應政府號召多生多育之時,本土法國人驚覺自己所占人口比例在逐年下降。曾被認為充滿異國情調的伊斯蘭世界,也變身為制造恐怖的野蠻之所。
以上這段貎似公允的描述,暗合亨廷頓的“文明沖突論”,似乎完美證明了亨廷頓的判斷——西方文明與非西方文明在斷層地帶的激烈沖撞。前提條件是,這段描述也完美地內化了亨廷頓的種種偏見:文明標簽化、靜態化、同質化,非此即彼的二元對立,以及無視文明的復雜性與成長性。他將人簡化為一個僵化的維度,并以此為標準將他們對立起來,非此即彼,非黑即白。然而,金發碧眼的也可以是穆斯林,無所事事的或許是白人小伙。宗教信仰并非北非、中東移民多生多育的唯一原因,天主教也主張“生育繁殖,充滿大地”。至于他鄉,過度的褒貶都是想象與夸張。
堅信“文明沖突論”的亨廷頓曾預言“下一次世界大戰如果發生的話,將是文明之間的戰爭”,他認為沖突無法避免,只能設法確保西方文明在未來可能會發生的戰爭中占據優勢地位,因為西方文明先進、非西方文明落后。西方與非西方,是對應存在的。托多羅夫旗幟鮮明地反對“文明沖突論”,主張一種“適度的人文主義”。其基本觀點在這本《我們與他人》中已初露端倪。此書探討的中心問題是“面對那些跟我們不是同一團體的人,我們能怎樣、該怎樣表現?”托多羅夫認為自己從十數位先賢們身上學到的第一點就是“不要把我們的論證建立在這樣的區分上”。因為,每個人不只屬于一個集體:他因血緣關系屬于某個種族、因契約關系屬于某個國家、因個人選擇信仰某種宗教、因生活或工作原因居于某個城市,他在某個學校注冊、在某個企業工作、參加某些興趣小組……多重身份可以任意排列組合,同一個人對自己的不同身份歸屬程度不同、在不同時間還能變化身份。區分“我們”與“他人”并無不可,但必須承認:此標準所圈定的“我們”,也是另一標準下的“他人”,反之亦然。如查理事件中,“我們”與“他人”就不是涇渭分明的敵我陣營。許多穆斯林參與了1月11日的游行,阿拉伯世界文化中心的整面玻璃幕墻上寫著 “我們都是查理”,甚至被恐怖分子殺害的警察就是穆斯林。因此,“查理們”與“穆斯林們”可謂我中有你、你中有我。
托多羅夫認為,不存在絕對封閉的陣營,也不存在絕對正確的價值體系,每個評判都處于具體的某時、某地、某語境之中,唯一普世的是我們同屬于人類,須學會與他人共處。生活如此復雜多面,沒有快意瀟灑的答案,拷問再多學者,也不會有一勞永逸的靈丹妙藥。但是首先,將“與他人共處”而非“抹殺他人”作為前提,已經發生了本質性的變化。
托多羅夫偏愛孟德斯鳩與盧梭,提倡懲惡揚善,從人文主義的角度出發,呼喚愛與和諧。他認為,我們應該拒絕不加觀察就排斥他人、拒絕黨同伐異,應采用建立在倫理原則基礎上的評價。而建立倫理原則之時,也要警惕帶著普世主義面具的民族中心主義和科學主義,以及“拒絕做出任何跨文化判斷”的相對主義。前者常常打著傳播文明的幌子謀取霸權(如布什脫口而出的“十字軍東征”),而后者不揭發任何不公正、任何暴力(如某些國家失敗的多元文化政策所導致的種族飛地)。結合查理事件具體說來,須嚴懲殺人放火的違法行為,指出《查理周刊》部分漫畫作品的語言暴力,警惕反伊斯蘭或反猶的極端民族中心主義,并藉由此事件引發的大討論促進各方的溝通與理解?;蛟S主張對話、面向未來、呼喚愛與和平的理念在某些人看來略顯軟弱,不像“以暴制暴”那般立竿見影,但它是調和沖突的長效良方,目的不在“治標”而是“治本”。它與那些以法律為準繩的“治標”之法并不矛盾,它試圖通過溫和適度的方式化解沖突、避免人們以無可挽回之惡沖擊法律,主張節制原則,遠離恐怖統治。托多羅夫認為沒有人能自覺地走向善,某些(“適度的”)社會機構能有所助益,而另一些(“專制的”)社會機構將成為阻礙;但每個個體只能獨自抵達,不會只因為屬于某個集體或國家就能到達目標。
以上僅擷取了《我們與他人》中的小部分,便于與當前的查理事件相互印證。托多羅夫先生博覽群書,對法國思想史進行了細致而縝密的探問。無論種族、宗教、民族、國籍、性別,無論年齡大小、學識高低、財富多寡……我們都同屬于人類。這是人文主義最基本的原則。在我們展開更多更廣泛的討論之前,首先應當避開那些意識形態的陷阱與暗礁,公正地看待和處理人與人的關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