闕政
上海以商興市,閘北也是如此。早在1900年,閘北就開辟了華界商埠。1903年,更是頗有遠見地開辟了“通商場”,建橋筑路、設警、興辦水電,為工商業發展提供基本條件。
然而,沒有一個區,像歷史上的閘北這樣多災多難。金色年華沒過多久,就接連遭遇白色恐怖、血色洗禮、黑色時代。
1937年末,在經歷過日軍鐵蹄兩次肆虐后,《上海生活》上一篇文章如此描述閘北:“車過真如不遠,接二連三狗窟似的草棚,老上海也許會告訴你說,這還未到上海,到上海南京路、靜安寺路、外灘一帶走走,那才真是代表上海的繁華呢。然而我得告訴你,這不屑代表上海繁華的區域,才真是百分之百的上海風景……單是南京路、靜安寺路,絕不足以代表上海的真正面目。”
繁華的靜安,落魄的閘北,這都是上海。
金色閘北
其實,閘北也曾繁華。
如果穿越回1920年代的閘北,你會在新閘橋一帶的蘇州河上,看到這樣一幅美景:數以百計的船只停靠在此,遠處還有不斷經過水路緩緩涌來的小舟。這些船上堆滿了一袋袋的大米,最上層的米袋子敞著口,陽光照出大米的金亮……河岸邊,一整條街開滿了米行米鋪,這就是當年上海有名的“滬北米市”。
因為蘇州河內河航運的便利,江浙一帶的米商選擇來此交易。當年的米市場非但壯觀,還很規范——訂立營業章程23條,包括“不準賒欠,不準買空賣空,不準漫天要價,每日交易價格升降由米市場議價委員會定出當天最高限價”等等,初具現代交易市場精神,每天的成交量也有上萬石之巨。
想致富,先修路。當年的閘北早就有此覺悟。1914年,商務印書館出版的《上海指南》第8版就曾這樣描述閘北:“此前本為荒涼之區,邇來路政廣修,或新筑或改筑,如寶山路、寶興路、新閘路橋、新大橋路、華興路、士慶路、虬江路……各種工廠,與豪商巨賈之別墅,及洋人住宅,日見其多,地價亦因之而昂。”
滬寧、滬杭鐵路車站,長途汽車車站,加上蘇州河和沿岸碼頭,組成了當年閘北的水陸交通網。到1920年代末,閘北已有道路50條,跨蘇州河橋梁6座。便利的交通和相對低廉的地價,吸引了許多原本設于租界的華資工廠向閘北轉移,逐漸形成了滬北工商業中心,成為繼滬東楊樹浦之后的上海又一個重要工業區。
與滬東的重工業相比,閘北的輕工業更為集中。許多工廠都由弄堂小作坊、夫妻老婆店發端,逐漸發展成為大工廠。見證了辛亥革命后中國民族企業的首次飛躍。當年Made in Zhabei的國貨,是可以與舶來的日貨相較量,并且最終勝出,不但穩占國內市場,還能遠銷國外。
據《近代上海城市研究》統計,在1900-1933年間,閘北集中了上海繅絲業的97%,面粉企業92%,棉紡織業54%……橫跨繅絲、化工、制藥、印刷、糧油、機器制造、玻璃、搪瓷等20多個行業。大工廠數量占全市半壁江山。1925年出版的《上海指南》第21版又云:“十年以來,日漸繁盛……工廠林立……寶山路最盛,兩旁已無隙地……”
這也就難怪,當年的寶山路有“華界八仙橋”之稱。而商店云集的閘北大統路,則有“閘北南京路”之稱。

1920 年代的閘北,蘇州河一帶是有名的“滬北米市”。

蘇州河從煙波浩渺的太湖傾瀉東來,在與滔滔黃浦江交匯擁抱的下游,慢慢地展開雙翼,在荒原平野的兩岸,漸漸地化出了大片新城區。
白色閘北
不過,在帝國主義勢力的壓迫下,許多工廠職工的日子并不那么好過。沒日沒夜地工作,換來的只是咸菜和窩頭構成的三餐。
1911年,閘北晉昌、長綸、錦華、協和四家絲廠女工,為反對資方克扣工資舉行同盟罷工——這是上海有史記載最早的同盟罷工之一。此后,1925年震驚世界的“五卅運動”,1926到1927年間上海三次工人武裝起義,主戰場都宿命般地選在了閘北。
閘北會成為罷工運動的熱土,不僅因為工人、工廠集聚,更因為上海總工會和上海總商會都在閘北——前者位于寶山路寶山里2號,后者設在蘇州路(今河南路橋西側)。1925年,上海人民因罷工領袖顧正紅被日本人屠殺而奮起反抗。“五卅運動”中,上海總工會和總商會形成統一戰線,發布“告全體工友書”,第一句話就是:“工友們,我們中國,受外國帝國主義的侵擾壓迫,真是到了極點!”
罷工,罷課,罷市。不但閘北工人積極響應,當時由瞿秋白主編的《熱血日報》,由鄭振鐸主編的《公理日報》,也都在閘北北浙江路創刊發行,連篇揭露帝國主義暴行。處于閘北的商務印書館旗下的《東方雜志》,還為“五卅運動”出版臨時增刊,號召工友團結抗敵。
到了1927年3月,上海工人第三次武裝起義,閘北成為主戰場之后,在陳獨秀、周恩來的領導下,工人糾察隊血戰鐵路寶山路站,攻占北火車站,取得了最終勝利。不久還成立了由共產黨人、國民黨左派、市民組成的“市民政府”,一時間工會、青年和婦女運動空前高漲。
然而,以蔣介石為首的國民黨右派害怕革命力量發展,在4月12日凌晨,發動白色恐怖襲擊,假借“調解工人內訌”為名,派軍警收繳工人糾察隊槍支,解散上海總工會。翌日,總工會在閘北抗議陣地“青云廣場”召開工人大會,10萬多工人、學生集會抗議,示威游行,準備到寶山路國民黨26軍第二師周鳳岐司令部請愿。但當隊伍行至寶山路、鴻興路路口時,遭遇埋伏的反動軍警開槍鎮壓,當場槍殺120人,槍聲半小時方熄。大雨中,血流成河,釀成了震驚中外的“寶山路慘案”。

20 世紀初,寶山路的商務印書館印刷車間。

蘇州河邊的四行倉庫。
赤色閘北
閘北多工廠,而當年赫赫有名的“工廠最著者”,則非商務印書館莫屬。
商務印書館原本設在英租界,后來又搬到過虹口美租界,但它的輝煌,卻被閘北見證——1904年,創始人夏瑞芳在閘北寶山路買了一塊地,準備擴建廠房,到1907年時正式入駐,占地60余畝,不但有四個大型印刷廠、1300部印刷機,還有“尚公小學”、“療病房”、員工宿舍,1930年代初僅員工就有4500人,是當時上海乃至全國最大的出版印刷企業。美國記者鮑威爾曾寫道:“商務印書館是世界上最大和最完善的印刷企業之一,在對待它的數千名職工方面,也是東方最進步的工業企業。”
這里不僅是中國民族工業的一個里程碑,還是中共組織發展的搖籃。閘北的第一位中共黨員,是著名作家茅盾。他1916年進入商務印書館工作,1921年加入上海共產主義小組。不久,中共中央首任總書記陳獨秀也成為商務印書館的“名譽編輯”,將此地作為中共秘密聯絡點。在工人運動中為人民獻出過熱血的商務印書館(有著名的“商務七烈士”),此時又扛起了新的赤色任務。到1924年時,商務印書館成立了中共黨小組,和同在閘北的上海大學黨小組加起來,黨員人數達到24人——而全市當年的黨員總數是52人,閘北就占到將近半數。
非但黨員多,閘北也是左翼文化運動的重要根據地。據統計,到1930年,商務印書館總共出版書籍期刊8000多種。著名的“涵芬樓”內藏有古今中外圖書幾十萬冊,1924年又以此為基礎,在商務印書館對面建造了當年閘北最高的建筑——5層鋼筋混凝土結構的“東方圖書館”,1926年正式對外開放。
這樣的文化寶庫,吸引了許多文化名人遷居閘北。閘北著名的“景云里”(今橫浜路35弄),蔡元培、鄭振鐸、葉圣陶都曾在此居住,魯迅也曾定居景云里,與胞弟周建人同住。有了這樣的文化領袖,許多左翼青年也開始往閘北跑。茅盾、葉圣陶等人發起的“文學研究會”分會,蔣光慈、錢杏邨等人發起的“太陽社”,也都不約而同設在閘北。
有了圖書館、書店之后,很快,世界大戲院、國光影片公司也在閘北落戶,形成了一個樣態豐富的文化圈。從商務印書館率先設立“影戲部”開始,到1930年代,閘北已聚集起將近30家電影制片公司,電影院、劇場11家,成為了華界名副其實的文化中心之一。
然而好景不長。1932年1月28日晚,日軍從虹口沿虬江路向閘北北站、寶山路一帶進行地面進攻,發動了“一·二八事變”。閘北首當其沖,成為主戰場,經歷了長達月余的狂轟濫炸。
這一仗,閘北人民英勇抗敵,用巷戰傷亡日寇2萬余,破滅了“三日占領閘北”的狂言。但損失也極慘重——103條里弄、4204家商號、841家工廠被毀,直接財產損失1.32億銀元,占全市華界總損失的68%。
黑色閘北
血色濃時便成黑。“一·二八”過后,閘北雖然損失慘重,仍然堅持重建廢墟。人們修復鐵路,重建工廠,經過數年的休養生息,到1936年時,雖不是百廢俱興,也恢復了574家工廠,占到全市約三成。

閘北公園門口。
然而,比“一·二八”更慘烈的“八一三”,腳步漸漸近了。1937年8月13日,為了改變日軍在華的侵略預謀,蔣介石決定在上海采取主動反擊戰,持續三個月的對戰,閘北又不可幸免地成為主戰場之一。殺到最后,只剩一支孤軍,堅守在蘇州河邊的四行倉庫。
四行倉庫,當年是大陸、金城等四家銀行的儲備倉庫。南面隔蘇州河與公共租界相望,東面也緊鄰公共租界。這幢龐大的鋼筋混凝土建筑易守難攻,倉庫內糧彈存儲充足。戰爭開始后不久,第88師便將師部搬到了這里。
“硝煙散去,當年閘北一役留下的血腥氣,已經沉淀在蘇州河底。”然而日寇將近3個月的肆虐,近百次轟炸,令當年的閘北滿目瘡痍。戰后的1938年,《申報》記者在報道中寫道:“約共十余方里,或屬工廠區,工廠林立,或屬商業區,市肆櫛比,均為繁華之地,現在則十九已成荒郊……三十萬市民于三十年來經營所稱,刻下乃到處青草離離,滿目荒涼。”
華界95%以上建筑物被毀,幾成一片廢墟。剩下的最高建筑,是裕通路四安里的一座民房,被稱為“三層樓”。閘北人口也比戰前驟減10萬,大批空地雜草叢生,野狗出沒。而原本的工業重地,在大工廠消失之后,此后經年,一直到解放前,都只能以小作坊為主,繅絲、棉紡變成了搪瓷面盆、鋼筋鍋。反而當鋪卻有59家之多(1949年初數據),足見生活赤貧的程度。
解放后閘北成為全市有名的“下只角”、“赤膊區”,顯然與這兩次掃平一切的戰爭密不可分。解放初期,閘北荒地上聚居著大量三輪車夫、碼頭工人、小販、清道夫,人均居住面積不到2平方米,著名的“蕃瓜弄”、“滾地龍”占到住房總體的八成以上。
綠色閘北
如今,閘北昔年的河上米市場不復得見。但遺留至今的蓬勃茶市,卻依稀可見當年鼎盛。
茶葉,一直是中國出口商品的重要品類。上海開埠之后,亦成中國茶葉出口的主要地點。而閘北,早在20世紀初,就已經成為上海絲茶生產出口的基地。當年,上海的茶葉生意多以出口為主,被稱為“洋莊茶”。而與閘北毗鄰的公共租界一帶,七浦路、海寧路、天潼路曾是上海茶葉對外貿易的集中區域,清末以來一直是茶棧、茶行林立之所。受其影響,緊鄰的閘北香山路、虬江路也紛紛設立了茶廠,成為茶葉產品加工區。
有趣的是,閘北也是上海乃至全國的熱水瓶制造中心。1925年,青云路上創建的光明玻璃制造電器有限公司,首次仿制成功熱水瓶膽。其生產的“紅心”、“熱心”、“金心”三種品牌的熱水瓶也隨之行銷全國。
有水有茶葉,閘北人民過起了“早上皮包水,晚上水包皮”的生活——天潼路唐家弄一帶,建有上海最早的三合一書場,樓上是茶館和書場,樓下就是浴室。樓上喝完熱茶再到樓下泡個澡,日子好過啊!
雖然許多茶廠在“一·二八”期間被毀,戰后退縮到租界北區,不再設在閘北,但閘北的茶文化卻有幸一路保留了下來。
1991年,上海第一家茶藝館“宋園茶藝館”落戶閘北史料館三樓,吸引眾多文化人到訪。1994年,第一屆上海國際茶文化節在閘北公園開幕,宋園茶藝館又成為茶文化節的主要活動場地之一。而如今的閘北公園,門口屹立著巨大的金茶壺,上刻“壺王迎客”四個大字,園內還有茶圣陸羽的石刻雕像。
曾經商鋪云集的閘北大統路,在1996年時也誕生了上海第一家茶葉專業批發市場。2007年時,這個茶葉市場從大統路整體搬遷到共和新路,改名為“上海大寧國際茶城”。
如今,這座茶城就坐落在閘北公園對面,與金茶壺遙遙相望。馬路另一側,則是始建于1986年的滬北電影院。閘北居民們早上喝喝茶,下午逛逛公園,晚上還能在電影院里看一部最新上映的好萊塢大片,時間和空間就這樣毫無痕跡地交錯在一起,讓告別了傷痛的閘北,重新迎接平靜的市民生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