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嘉祿

如今閘北區蘇州河沿線舊城改造項目正在緊張部署中,許多老平房已經被推土機推倒,取而代之的是一幢幢新的摩天大樓。
身份的焦慮
但凡兩區合并或撤二建一的消息一出,輿情必然喧嘩。民眾未必有意與政府對著干,干也干不過,嚷嚷而已,圖一時的口舌之快。只是,我從輿情中讀到了一種焦慮,那是身份的焦慮,這與涉事機關公務員對自己崗位的焦慮有本質上的不同。上海人對自己的身份看得比較重,比如上海方言正在消失,有關方面王顧左右而言他,民眾則非常著急。一瓶黃牌辣醬油在超市消失了好幾天,民眾也會著急,滿世界找,加之網上起哄,動靜著實不小。老街的石庫門房子又倒了一大片,大家知道暗中推手是誰,從中漁利者是誰,一個勁地跺腳,盡管舊城改造也確實給原住民帶來了居住條件等方面的改善,也盡管他早經不在這里住了。
身份給上海人帶來什么?可能就是一種優越感吧。改革開放三十多年,上海迎來了歷史上最大一波移民大潮,數以百萬計的外來人口波浪式地導入,在生產消費各個領域水銀瀉地,不可阻擋地擠占了上海原住民的空間——特別是文化空間和心理空間。實事求是地說,新上海人為上海的繁榮繁華做出了卓越的貢獻,在陸家嘴摩天大夾縫中步履匆匆,操一口北方話外加英格利西的新上海人,絕對是本城小鮮肉的榜樣。在黃浦江沿岸,在古北地區,在西郊別墅區,眉頭都不皺一皺就為那種房價一次性買單的人,絕大多數是外省來的富豪,放在上世紀二三十年代,他們就是上海市民艷羨的對象,教導孩子出人頭地的生動教材。但是今天,在一番風雨之后,老上海的感覺是有點酸澀的。數代上海人在過去半個多世紀里一點點積存起來的那種優越感日益稀薄,庶幾轉化為一種失落感,當然,“我們家先前也闊過”這種阿Q精神還是頑強地根植于大家心中。
也因此,這次靜安與閘北的合并,輿情認為閘北的房價必定大漲,最終與靜安接軌,順帶便,閘北居民的身份也由此獲得“漂白”,下只角一躍而成為上只角。房價上漲,很可能是中介公司和閘北居民的預期,驚濤拍岸,水落石出,市場的事情最終還要交還市場。回頭看看浦東對南匯的吞并,南匯的房價如何?至于上只角與下只角,那只是一種冷諷熱嘲,老上海的腦子不會那么簡單,區域的邊界在哪里,他們很清楚。
我說這個話,閘北的朋友可能會不高興:難道住在下只角,就祖祖輩輩看不到出頭日腳了?我們閘北以前可是上海經濟繁華、文化發達的地區噢!
好吧,接下來我們討論下一個問題。

上海的弄堂文化源遠流長。
市民的生態
進入21世紀的上海人在精神方面的訴求越來越強烈,對“我從哪里來”這樣的哲學命題也相當關切。版圖可以重建歷史,但區域文化的時空邊界在哪里,上海人心里很清楚。再往深里觀察,大家明顯有一種感覺,那就是在城市快速發展的那種“熱水瓶換膽”、“騰籠換鳥”等一系列太極套路中,一百多年來營造起來的石庫門生態遭受了大面積的風化消蝕,幾乎不復存在。
上海是由大大小小弄堂編織而成的世界,弄堂好比城市的經線和緯線,城市邊界劃到哪里,弄堂就延展至哪里。弄堂又好比城市肌體內的血脈與經絡,弄堂通,城市通,弄堂人丁興旺,城市就活躍,就健康,就欣欣向榮,活色生香。
弄堂生活是市民社會的映射,真實而生動,蕩漾著熱烘烘的世俗趣味。各地方言在弄堂里通用,生活習慣在弄堂里形成,公共規則在弄堂里產生,它們是約定俗成的,就像小孩子的游戲,可以通用好幾代人。弄堂生活最讓人興奮的是它的唾咳與聞,提壺相呼,少有隱私,不必設防,前門進后門出,坐下來就喝茶,大家都是一根藤上結的瓜。共呼吸,同命運,說的就是弄堂生活。弄堂讓人感動的是相濡以沫,彼此關切,在艱難時世,鄰里之間的一聲問候,就能化作再堅持一下的動力。當然,弄堂里總會有那么幾個狠腳色,他們錙銖必較、損人利己、虛張聲勢,是人人畏而遠之的麻煩制造者,不過規則的底線也不敢隨意擊破,他們知道與規則對作就是與眾人作對,大家知根知底,你要是亂來,以后還做不做人?所以,即使在人妖顛倒的動亂年月,弄堂規則基本沒有受到大的破壞。一旦風平浪靜,規則又浮出水面。現在,不用我說了吧,弄堂正在退出歷史。它成了廢墟,成了遺址,成了陌生而盛氣凌人的高樓。

上海的包容開放吸引眾多外國人。
這些年來,隨著城市改造和房地產開發的加快,走出弄堂的人越來越多,越來越急迫。我們主動或被動地來到異樣的空間,生活還在繼續,弄堂規則遭遇了似是而非的國際規則,有些零亂,有些模糊,有些迷茫。
他們是否還能繼續著弄堂里的話題呢?看來很難。生活掀開了新的一頁,全新的劇目開始了,情節、道具和人物都變了。這是一次新的精神遷徙,一次群居結構的重新組合,一次市民生態的大裂變。新富階層住進了高檔小區,他們的優越感毫不掩飾地流露在社會場合的言行中。而大多數人不再由籍貫、職業劃分,他們身不由已地聚集在一起,相互提防又希望抱團取暖,他們很清醒地意識到自己從哪里來,到哪里去,或者可以、只能到哪里去。于是一種新的人文環境、文化場域就形成了。你居住的地方,直接證明了你在社會上的能量與成就,基本如此吧。
今天,大家對弄堂生活的懷想,并非執意要回到那個空間、那個歲月,而是希望以弄堂生活的經驗為底本,經過一番沉淀發酵,提煉出溫馨的、有利于規范大家語言行為的那份記憶。你看看當下,表面風光,內心滄桑,世風日下,人心不古,弄堂里的市民生態就這樣一去不復返了?大家心有不甘。
假如我們基本認同這樣的看法,那么討論下只角與上只角的問題就可以更加冷靜和從容。我這里只能謹慎地提示各位:上海典型石庫門弄堂或花園洋房里醞釀而成的文化,是絕大多數市民集體智慧的結晶,而且以一種主流話語體現了上海的城市精神和文化特質,也更能智慧地與外來文化交流融合并成功轉化為上海的本土文化。滾地龍、草棚棚里的居民只是少數,也是我們的兄弟姐妹,建國之前作為弱勢群體的他們,也形成了自己的一套文化體系,以純樸、忠誠和奉獻精神,不時感動著全體市民,建國后更是以嶄新的群體形象和大公無私的思維方式為上海城市精神作出生動詮釋。
多元的文化
這次靜安與閘北的整合,在行政規劃上是一個大動作,市委市府對中心城區謀求更大發展有著戰略性考慮。對市民而言,對文化界人士而言,更關注的也許是文化層面的大交融、大發展。值得期待的是,蘇州河兩岸有著細微差別的兩種區域文化,將在日后通過智慧而值得玩味的動作,達到和諧兼容。
靜安與閘北的合并不是“首秀”,之前黃浦區的合并,種種焦慮與不安似乎還留在人們的回想中。以黃浦區為例,原本與南市區、楊浦區一樣,在一江之隔的浦東各自擁有一片狹長地帶,浦東開發開放后,一古腦兒劃作浦東。這樣一來管理與建設是一呼即應了,但黃浦區面積只剩下區區4平方公里,除去人民廣場和外灘沿江帶,作為袖珍中央商務區的黃浦區怎樣也施展不開手腳,于是市委市府高瞻遠矚,將它與相對邊緣化的原南市區合并。十年后,黃浦區又與同樣面臨發展空間不足的原盧灣區合并。這樣一來,現在的黃浦區獲得了發展的新空間,同時在文化層面,也就面臨著三種文化元素的融合。
在歷史敘事中,今天黃浦區由原英租界、法租界和華界組成,三種文化的差異性是比較大的,對城市文明與市民生態都產生了深遠影響。
在外人眼里,這是上海的城市中心,鉆石地段,但是真正的上海人是有資格會心一笑的。這里的文化是龐雜的、多元的,我們所說的海納百川,最先體現在這個區域。一百多年前,原南市區是華人集中居住、謀生的區域,城墻內外,黃浦灘頭,阡陌縱橫,河道網布,經濟繁榮,人文薈萃。尤其是老城廂,經過700年的經營,在城隍廟、沉香閣、白云觀、文廟、關帝廟、先棉祠、校場等摩肩接踵之處,彌散著濃烈的人間煙火。

上海市民生活百態。

這里的每條街巷都對應一種業態,代表了自然經濟內循環的序列,這里是達官貴人的歸隱之地,私家花園曾經多達數十個。老城廂還是清末民初上海商會會館和同鄉會所最集中的區域。
但同時,我們也不要忘記,南市區不是封門的城郭,早在1607年,徐光啟就在這里設立了上海的第一座教堂,鴉片戰爭后建造的董家渡天主堂是江南教區上海主教的主教府,地位在徐家匯耶穌會會院之上。這座教堂帶來的影響是深刻的,南市的華人由此聽到了上帝的聲音,并開始學習西方文化,包括拉丁語和法語。高等華人讓子女洗禮信教、讀圣經、進震旦大學讀書、留學巴黎、回國后在法商當買辦、或到公董局任職、在東方匯理銀行打理自己的財產,成為一種人生選擇。董家渡與盧家灣、徐家匯一起是上海三塊受法國文化影響最大的社區。傳統文化與西方文化在老城廂共存,代表了上海歷史上十分復雜的一面,構成了上海編年史中頗為神奇的章節。
原黃浦區是英租界,冒險家的樂園,商業文明發達,追求效率,遵守契約,講求信用,以資本擴張為榮耀,與世界接軌最為敏感和迅速。這里曾有第一批建造落成的石庫門弄堂,煤氣房、自來水、救火會、發電廠、電報電話、電影電臺、西式醫院、西式學校、會審公廨、新聞出版、銀行洋行、證券期貨等等,上海近代化的許多“第一”在這里落地。這里還有外僑俱樂部、跑馬場、電影院、番菜館、四大公司、大世界、舞廳、洋涇浜英語、會樂里等,在沿黃浦江一線則有更替三四個批次而高聳至今的西方文藝復興時期以降各種風格的近現代建筑,它們構成了近代上海經濟繁華、華洋雜處、輻輳南北的龐大坐標,以及今天我們認知上海城市風貌的形象生動的通衢捷徑。在這里,一半是海浪滔滔,一半是火焰熊熊。
原盧灣區是法租界,法國人注重文化先導,追求浪漫情調,雖然也參照了西方的種種制度,但與英租界資本為王的強橫做法大有不同,這里彈性更大,縫隙更寬,強調人居環境的優雅、文化藝術及宗教的滲透影響。這里有顧家花園、有軌電車、法文書館、中法學堂、國際社區、白俄以及羅宋大餐、江南制造局、“中國最大最好的醫院”廣慈醫院、幫會、上海美專、國立音專……還有《新青年》編輯部、中國社會主義青年團團中央機關和中共“一大會址”。區域性的文化差異,導致城市規劃、社會發展、經濟建設以及居民的集體性格與行為方式等方面,都有了明顯的不同,這也是歷史學家值得深入研究的題目。
歷史的資源
作為最早接納外來移民的城區,黃浦區一方面虔誠地傳承著有數千年淵源的中國傳統文化,另一方面又在被動的情勢中向西方開放,但很快能以積極樂觀的姿態接納并消化了強勢的西方文化,在兼容與通達、消解與創新的有趣過程中,產生了被人津津樂道的海派文化,與北方的京派文化遙相呼應,對近現代中國的市民社會與文化征候作出生動注解。可以這么說,黃浦區的文化狀態,像滴水反射陽光那樣,見證了上海文化在碰撞、沖突中的曲折發展以及流光溢彩的繁華。
我們更應記住的是,黃浦區榮幸地見證了許多改變中國進程的歷史事件,辛亥革命中革命黨組織并號令全市起義軍行動的鐘聲在中華路小南門救火會瞭望塔上敲響;毛澤東在半淞園為新民學會成員負笈歐洲壯行;作為共產國際駐華代表的馬林受列寧委派,沖破密探的嚴密監視來潛入南京路;中國共產黨在這里橫空出世;震驚中外的五卅運動因為血染南京路而達到喚起民眾的高潮;第三次上海工人武裝起義的指揮部就設在三山會館內;鄧小平從歐洲蹈海歸國在十六鋪碼頭登岸……在浩如煙海的檔案文獻中,在民間話語和專家著述中,今天的黃浦區就是英雄豪杰大顯身手的舞臺。

思南公館舉辦“世界讀書日”活動。
當然,黃浦區在文化資源的整合利用上還有許多空間,有關方面還應該對文化資源進行認真的審視與精準的評估。舉個例子吧,我從多條途徑獲悉,民眾對田子坊日益“城隍廟化”的趨勢很是擔憂,事實上它已經遠離規劃之初關于創意產業的種種構想。再舉個例子,我曾向黃浦區有關方面提議:在半淞園和露香園原址上建亭立碑,讓后人知道這兩處有著百年以上歷史的私家園林在上海城市史的特殊地位,但至今這個建議僅僅得到學術界的點贊,而有關方面還沒有認識其重要性和必要性。再舉個例子,市領導非常關心的思南公館,為何修復后一直沒有預期中的人氣聚集,最后不得不依靠上海作家協會的文學會館召集一點讀者來“捧場”?最后,我不得不再舉個例子,1937年“八一三”事變后,上海閘北產生了數十萬難民,來自法國洛林地區的饒家駒神父在南市區設立難民區,挽救了無數中國人的生命。他首創的保護平民安全區模式,直接促成了戰后《日內瓦條約》的修訂。在今年紀念抗戰勝利70周年之際,學界提出在城隍廟可考的難民區遺址上樹一塊紀念碑,但至今還沒有得到有關方面的切實響應……
文化不僅僅是鶯歌燕舞,文化也不僅僅是高樓大廈玻璃幕墻霓虹燈閃耀,文化是對人的行為的規范和引導,是對城市精神的長期打造,文化的影響力是巨大的,文化對經濟的推動力也是強大而持久的,同時我們必須認識到,文化的影響力不是僅僅靠錢砸出來的。
今天,新的靜安區又誕生了,老百姓在城市大變局的時間節點上尚存一些擔憂是應該理解的,他們最為關切的就是歷史風貌的消逝,弄堂生態的瓦解,區域文化特性的湮沒或被所謂“國際化”的表象所覆蓋。那么作為政府有關方面,應該將文化資源進行有效交流與整合,打造屬于新時代的新文化,為海派文化注入新的,可以讓全體市民分享的豐富內涵。
上海素來有著海納百川、兼容并包的傳統,再過一些時日,靜安區與閘北區的邊界,在2016年新版城區地圖上不復存在了。時間會治療一切,時間也會告訴我們一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