雷墨
中國的外交讓國際問題學者們很忙。在他們忙著論證中國是否已放棄韜光養晦、外交轉向強硬時,中國國務院副總理汪洋近期關于“中國無意挑戰美國的領導者地位”的表態,又被人解讀為中國外交思維的“轉折點”。熟悉中國政治文化的人都清楚,中國領導人擅長長遠的戰略思考。新領導層履職僅兩年,就從中國外交行為中解讀出兩個“轉折點”,這并不符合中國的政治傳統和戰略文化。
事實上,中國的新外交在延續中有變化,而且不能簡單地解讀為強硬與否。在這一點上,美國智庫“戰略與國際研究中心”中國問題學者克里斯托弗·約翰遜的判斷值得參考,他稱習近平的外交是在“以實力求和平”。
近年來,西方國家尤其是美國很流行談論中國外交強硬的話題。無論是專家學者還是媒體分析人士,在談到中國外交時,不有意無意提及“強硬”這個詞匯,似乎就顯得不懂中國外交。在學術領域,探討中國外交是否變得強硬,儼然成了一門“顯學”。美國學者史文(Michael Swaine)和傅泰林甚至還從學術上給“中國強硬”下了定義。美國喬治城大學學者奧麗安娜·斯凱勒·馬斯特羅,稱中國外交行為變得強硬已成為“常識”。她在最近發表的題為《為何中國強硬將長期存在》一文中稱,中國的強硬行為體現的是深謀遠慮的長遠戰略,強硬是中國“積極國防戰略”的邏輯延伸。
哈佛大學學者江憶恩,是較早系統分析中國外交是否變得強硬的學者。他在2013年發表的文章中,以數據統計和案例分析等方式,得出中國的國際戰略并沒有明顯變化的結論。江憶恩認為,中國強硬的論述,低估了以往中國某項政策的強硬程度,高估了2010年及以后外交變化的幅度。瑞典國際事務研究所學者葉必揚,也以類似的研究方法得出類似結論。他在去年5月撰文稱,中國外交的強硬并不是新現象,近年來的強硬行為則是對美國“亞太再平衡”戰略的反應。有西方學者認為,中國的強硬本質上是“反應型”的。國際危機組織在2013年的一份報告中,就把中國在中日釣魚島危機中的外交行為稱為“反應型強硬”。
不論是“變得強硬”,還是“向來強硬”,或是“反應型強硬”,這些論述都沒有捕捉到中國新外交在延續中有變化的特征。的確,從近年來的對外行為來看,中國不再避諱在國際上“秀軍事肌肉”,不回避在主權紛爭中動用經濟手段。這無疑是中國對外戰略“變”的一面。也就是說,在事關安全、主權等核心利益問題上,中國與以往相比表現得更“強硬”。中國對美國提出構建新型大國關系,其中就有“尊重彼此核心利益”的內容。但不可否認的事實是,中國的外交不是在圍著安全、主權問題等核心利益打轉。去年北京APEC峰會上對亞太自貿區的倡議,以及對“一帶一路”戰略的經營即是明證。
盡管亞投行與亞洲開發銀行存在競爭關系,但中國并沒有“掀翻桌子”,而是雙軌并行。中國提出亞太自貿區,某種程度上說,也是對于中美競爭亞太貿易規則主導權的協調。
此外,中國的新外交也有著明顯的延續性,主要體現在對外部環境的判斷以及實現戰略目標的手段上。克里斯托弗·約翰遜注意到,在去年底的中央外事工作會議上,習近平主席再次提到“和平發展”和“戰略機遇期”。約翰遜認為,“和平發展”的提法對軍事擴張起著觀念上的“制動器”的作用;提“戰略機遇期”則表明中國領導層對外部安全環境總體有利的判斷未變。“只要這個觀念依然有效,就會對北京走修正主義路線、從根本上重塑東亞權力平衡的意愿和能力構成硬性制約。”不過,約翰遜也認為,習近平的外交構想也預示著更具前瞻性的考慮,即通過日益增長的實力,尋求塑造戰略機遇期的輪廓。

2014年11月11日, 亞太經合組織第二十二次領導人非正式會議在北京懷柔雁棲湖國際會議中心舉行。 國家主席習近平主持會議。
去年12月,汪洋副總理訪美期間在中美商業關系論壇上演講時表示,“中美是全球經濟的伙伴,但引領世界的是美國”、“中國既沒有想法也沒有能力挑戰美國的領導者地位”。中國領導人這一表態背后的意圖,外界的解讀見仁見智,但可以肯定的是,強硬與否的論述,無法詮釋這種意圖的全部內涵。新西蘭坎特伯雷大學學者安妮·瑪麗·布雷迪,認為中國是較為缺乏安全感的新興大國,這就決定了“中國必須在更加積極地維護自身利益的同時,在現實利益上保持一定的模糊,以盡可能地延緩與其他潛在競爭者之間的沖突”。
中國新外交更加突出的特征是“進取”。中國外長王毅,把2014年稱為中國外交“全面進取”的豐收之年。北京大學國際關系學院副院長王逸舟稱,兩年多以來中國的外交展現了新態勢,“從外交總體精神來看,中國已從以往的低調、韜光養晦,轉為積極進取、奮發有為、大力開拓,外交態勢發生了非常大的轉變”。2013年10月,習近平在中國周邊外交工作座談會上首次提及“奮發有為”。中國領導人2014年的外交活動則是對此的最佳注腳。這一年,習近平主席在外出訪47天,足跡遍布亞洲、歐洲、拉美以及大洋洲的18個國家,參加了300多場外交活動。此外,中國還成功主辦了亞信會議和APEC峰會,“一帶一路”戰略也進入實操階段。
但中國外交的進取,并不能簡單地視為對以美國為主導的國際秩序的挑釁。中國決策者非常清楚,作為崛起國家,如何處理與現有國際機制和體系的關系,是一個至關重要的問題。在這一點上,中國新外交體現得可謂張弛有度、進退有據。最能體現中國外交“進取”特征的,莫過于組建亞投行、倡議亞太自貿區、推行“一帶一路”戰略等。在亞投行問題上,中國本質上是在美國創立的游戲規則之下,“另起爐灶”建立能為我所用的新平臺。盡管亞投行與亞洲開發銀行存在競爭關系,但中國并沒有“掀翻桌子”,而是雙軌并行。中國提出亞太自貿區,某種程度上說,也是對于中美競爭亞太貿易規則主導權的協調。
經濟體量會創造戰略上的“相互依賴紅利”。這種紅利的分配雖然受到已有游戲規則的影響,但無論怎么分配,體量大的經濟體獲得的紅利總比體量小的經濟體多。這就給經濟上已深度融入東亞的中國利用經濟優勢獲得戰略優勢創造了可能。正因為如此,有西方學者把“一帶一路”戰略視為中國版的“亞太再平衡”,認為中國意在借此破解東亞經濟與安全二元格局。中美在東亞存在戰略競爭是不爭的事實,但“一帶一路”是否會成為戰略競爭的籌碼,目前下結論還為時尚早。從戰略設計上看,中國只是在利用經濟實力尋求和平與合作。而且,僅從表述上看,“一帶一路”就不像美國的“重返亞太”、“亞太再平衡”那樣帶有權力政治氣息。
值得注意的是,有學者把從韜光養晦到奮發有為,視為中國對外戰略變得強硬的例證。這樣的判斷隱藏著的邏輯前提是,韜光養晦與奮發有為是二元對立的。這顯然不符合中國對外行為的現實,也不符合中國的戰略文化。近年來中國的外交行為,有奮發有為的特征,但并未褪去韜光養晦的色彩。在新西蘭學者布雷迪看來,中國的外交將處于時而強硬、時而非對抗的邊緣,“在無法促成變革的領域,中國會最大限度地利用現有國際秩序,悄無聲息地尋求自己的利益。但當創立新規則的機會出現時,北京將果斷行動”。也正因如此,雖然美國不認為中國是維持現狀國家,但認定為國際秩序的挑戰者也站不住腳。
“中國在最近一年多的外交布局中貢獻了許多新想法,這在之前10年間都未曾有過。”王逸舟表示。他認為,長期以來,中國在國際上的角色一直比較邊緣,充當配角。“如今,不管我們愿意或意識到與否,中國在多個領域已成為全球的主角,成為國際關系的主要變量或推手。不管是在主場,還是在其他國家,中國都是亮點與焦點。”布雷迪也認為,中國的外交正在進入新時代,“經濟實力的增長,使中國外交正在發生轉變,從過去在宣示自己全球領導角色上的不情愿、維護自身利益的能力相對較弱,轉向能夠尋求調整其已面對長達60多年的安全環境。”
盡管從目前情況看,中國的新外交無論從戰略設計還是實際操作都有可圈可點之處,但未來面臨的挑戰也是顯而易見的。以中國提出或主導的亞投行、“一帶一路”以及配套的絲路基金等一系列對外戰略為例,撇開地緣政治博弈的因素不說,這些倡議在中國與相關國家之間的利益分配很可能是不均衡的,這不可避免地會給合作帶來或大或小的阻力。況且,錯綜復雜的主權爭議,也給中國的戰略操作制造了張力。布雷迪認為,中國在周邊所面臨的競爭性、爭議不斷的外部環境,要求北京在短期與中期內采取相對謹慎、得體的國家安全措施。與此同時,中國又要伺機鞏固其安全環境,尤其是在周邊地區。

美國“戰略與國際研究中心”去年7月發布的一份調查報告顯示,在亞太地區11個國家的受訪者中,79%的人對中國在地區經濟發展方面持正面看法,但有61%的人對中國的安全角色持負面看法。可以想見,某些東亞國家在經濟上搭中國便車的同時,不會放棄在安全上防范中國的意圖。從這一點看,身處東亞在給中國帶來地緣優勢的同時,也可能造成戰略劣勢。比如,與可近在眼前也可遠在天邊的美國航母相比,深入他國腹地的高鐵,更能撥動敏感的戰略神經,尤其是在亞洲地區。中國以經濟意圖推進高鐵項目,但不能確保他國不從戰略角度加以衡量。未來會否出現這樣的情況:某個東亞國家引進中國高鐵,卻迎來美國大兵?
美國著名中國問題學者沈大偉,去年發表過一篇題為《中國實力的幻象》的文章,他認為能力并不是衡量國家實力和國際實力的唯一標準,更重要的標準是影響力,即駕馭局勢和左右他國行動的能力。沈大偉就此認為中國可能是“21世紀的紙老虎”。這一預言是否準確暫且不論,但沈大偉的確指出了中國在國際影響力上的短板。而且,國際影響力涉及權力政治,某種程度上說也是一個認識論范疇的問題。僅從后冷戰時代東亞的歷史和現實來看,這個地區對美國的領導地位,在認識論上已形成了路徑依賴。
“以實力求和平”的中國新外交,如能突破這一路徑依賴,則中國與世界,將會有不一樣的未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