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浩峰

瘦金體千字文。
喧鬧的虹橋上,有一抬轎子正徐徐穿過,里面坐著的是太師蔡京。那虹橋周邊,賣炊餅的,跑腿的,挑炭的,這些《清明上河圖》中的小人物,在當代作家冶文彪的筆下,都系眼線、細作,按照當代話語表述,則是間諜、特工。他們或由金國而來,或由高麗而來,乃至其中亦有與大宋高官有勾結者。
這就是冶文彪構思五年寫作三年終于完成的新作——《清明上河圖密碼》,其中有名有姓的149個人物,據稱都系《清明上河圖》畫中人。他甚至計劃完成一個6部頭的系列作品,將寫完所謂824位畫中人。
然而,在華東師范大學歷史學系教授陳江看來,類似的過度解讀并不鮮見。這位宋史專家甚至認為,有些解讀充斥著一些陰謀論的成分。雖則冶文彪所著是小說,但附會了《清明上河圖》中人物,而畫中人物畢竟只是在畫中,不可能跳出來與冶文彪打一場“誹謗官司”。
言歸正傳。陳江告訴《新民周刊》記者:“和寫實油畫不同,中國畫主觀的成分更多,所謂‘外師造化中得心源’,即便是院本畫對客觀事物描摹得細致又多,仍然不足以像《蒙娜麗莎》當做‘密碼’之類演繹。”
然而,從《清明上河圖》確實能管窺出宋人的經濟生活,特別是作為當時世界上城市化水平最高的北宋汴京,其城市生活到底是什么模樣,不妨從《清明上河圖》入手看個究竟。

宋哥窯在陶瓷工藝上取得了輝煌的成就。
東方的文藝復興時代
在陳江看來,宋代都城和唐代都城的最大差別,在于商業區和住宅區的布局。“唐以前的中國,完全是一個傳統農業國,其城市幾乎完全都是行政中心。唐的長安城,商業區和住宅區嚴格劃分,也就是所謂‘坊市界限’。到了晚上天黑以后,連通商業區和住宅區的坊門是要關上的。故而,我們在唐傳奇中,經常看到晚上飛檐走壁的事情。而到了宋代,住宅區和商業區開始混在一起。首都不僅僅是一個行政中心,也是商業中心了,換言之,有了經濟性城市的功能。汴梁除了皇宮以外,其他地方既可以做生意,又可以做住宅,面街開店,商業不再局限在某些特別規定的區域。”
支持陳江說法的,諸如唐傳奇《聶隱娘》、《霍小玉傳》中,都有在都市之夜飛檐走壁的橋段。而到了反映宋代俠客故事的《三俠五義》,卻是“五鼠鬧東京”這番在汴梁夜場里展開的橋段。
除了首都和區域行政中心城市兼具經濟性城市的功能以外,在宋代還誕生了大量草市。所謂草市,原本指的是鄉村定期的集市,各地亦有俗稱,比如如今兩廣、福建等地稱墟,川黔等地稱場,北方稱集。草市起源很早,東晉時建康城外就有草市。其大多位于水陸交通要道或津渡及驛站所在地。之所以稱為草市,是因為其市場房舍大多用草蓋成,另一種說法是——其最初是買賣草料的市集。經過長期發展,到唐代,其中一部分發展成為居民點,個別的上升為縣、鎮。宋代,則是草市大量誕生的時候。

宋徽宗摹張萱《虢國夫人游春圖》。
前不久,在第四屆上海文化資源保護與利用研討會上,上海市民俗文化學會會長仲富蘭教授透露,目前沒有證據證明最初的上海是個小漁村。“‘上海’作為一個地名最早出現在《宋會要輯稿》中。隨著吳淞江下游逐漸淤縮,海舶難以上溯青龍鎮,便在今嘉興路橋附近折入上海浦,停泊于今十六鋪一帶。上海浦西岸原有的聚落越來越興旺。《同治上海縣志》稱上海,‘在唐為場,在宋為鎮’,也就是從曬海鹽的鹽場逐步發展為城鎮。”可見,最初的上海,就是一個由曬鹽場而聚攏了人氣誕生的規模類似草市的集市,繼而這集市逐步固定化,繼而成為了一個集鎮,繼而發展成南宋末期的上海鎮。
類似上海鎮這般經濟型城市的不斷誕生,使得宋成為了當時世界上城市化最高的國家。陳江教授告訴記者:“北宋城市人口占總人口的比例,有不同的研究數據。其中有的研究結果認為,宋代城市人口比例高達全民人口數的20%,即使取略保守的研究數據,當時城市化人口的比例亦達到15%-16%。”而據經濟史學家Angus Maddison透露,直到大約中國明代中晚期的1600年,英格蘭和威爾士的城鎮人口剛剛達到6%,到相當于清康熙三十九年的1700年,兩地城鎮人口達到13%。直到工業革命以后,英國城鎮人口才快速上升,至1850年達到40%。
2006年初,北京私人宋史研究者東方飛龍曾在和訊網博客發表《一千年前世界與中國差距有多大》,文章風靡網絡至今不絕。此文開篇如此寫道:“一千多年前的夜晚,全世界的城市都是一片漆黑,只有中國的城市燈火輝煌、光明燦爛。一千多年前的夜晚,全世界的城市都是一片安靜,只有中國的城市人流擁動、歡歌笑語。” 11世紀,歐洲最大的城市倫敦、巴黎、威尼斯、佛羅倫薩等,規模都不過萬人。而中國的首都東京汴梁有150萬人。一千年前中國城市規模超過20萬人口的有6個,10萬人以上的城市有46個。同時,根據復旦大學葛劍雄教授的研究,宋代中國人口曾突破1億規模。
城市化水平如此之高,帶來城市人口大大增加,這是一個在工業革命之前逼近到近代化的一個社會結構。日本學者宮崎市定在《東洋近代史》中感嘆:“中國宋代實現了社會經濟的躍進,都市的發達,知識的普及,與歐洲文藝復興現象比較,應該理解為并行和等值的發展,因而宋代是十足的‘東方的文藝復興時代’。”
《清明上河圖》是否反映清明時節的北宋東京都市風貌,在學界頗有爭議。有人認為“清明”反映的是清明時節,有人認為是“政治清明”的意思。至于“政治清明”,倒是美國學者羅茲·墨菲在《亞洲史》中這樣寫道:“在許多方面,宋在中國都是個最令人激動的時代,它統轄著一個前所未見的發展、創新和文化繁盛期……從很多方面來看,宋朝算得上一個政治清明、繁榮和創新的黃金時代。”

宋代汝窯瓷器清淡含蓄。
稅收反映經濟結構變化
宋代城市化水平提高的另一大標識是,大城市諸如汴梁以及之后的臨安等,出現了施藥局、慈幼局、養濟院、漏澤園等福利設施,這又是城市接近現代化的表現。
隨著城市化水平的不斷提高,城市愈發接近近代化。與此同時,許多遷入城市定居的人口,與傳統的農業人口必須區分開來。陳江教授告訴記者:“由于稅收制度與經濟發展不匹配,到了唐代中期已經開始施行《兩稅法》。”所謂《兩稅法》,主要指由征收谷物、布匹等實物為主的租庸調法,改為征收金錢為主,一年兩次征稅。而到了宋代,城市工商業興盛,工商業的稅收大大增加。據《文獻通考》記載,宋真宗天禧末年亦即公元1021年,賦稅總收入為5723萬貫,其中兩稅為2762萬貫,占稅收總收入的48%,其他稅入為2936萬貫,占52%。可見,當時其他稅收開始超過兩稅。宋仁宗慶歷時期,亦即公元1041年以后,商稅年收入已可達1975萬貫,酒稅年收入可達1710萬貫,鹽稅年收入則達715萬貫。這三項合計4400萬貫,已超過農業兩稅收入。

張擇端的《清明上河圖》展示了宋代汴梁的繁榮景象。
至于宋朝時的酒稅,甚至某種程度上帶來了“上海”這一地名的確定。在第四屆上海文化資源保護與利用研討會上,與會人士專題研討了《“上海務”與上海名稱的歷史追溯》議題。仲富蘭告訴記者:“公元1008年,亦即北宋大中祥符元年,宋真宗在今天的十六鋪一帶設置了專門管理酒稅的機關——酒務。因地近上海浦,就稱為上海務。《宋會要輯稿·食貨十九·酒曲雜錄》記錄,在宋仁宗天圣元年以前,也就是公元1023年以前,上海務稅收收入額已名列秀州17處酒務之前十名。其時,北宋酒務的設置一般都在重鎮商業發達地區。”按照仲富蘭的理解,因為酒,催生了一個新興的上海鎮;因為酒,由鎮設縣,再發展成市;又在千年之后成為聞名遐邇、令世界矚目的國際大都市——上海。
陳江告訴記者:“因為稅收變化,使得宋代的人口管理也采取了新政。比如傳統農業人口分為九等,按照‘三百畝以上’‘三百畝以下’等等逐個劃分,及至僅有薄田的自耕農,按照貧富差別來征稅。特別值得注意的則是對城市人口,在宋代有了特別的稱謂——坊郭戶。這是城里人的專門名詞。坊郭戶可以沒有田產,但政府可以按照戶產,也就是城里的不動產多寡,以及商業規模來劃分一定等級,進行征稅。比如對坊主就要多征稅,對做小生意的就少征一點兒。”陳江還透露,因為宋代剛出現“坊郭戶”這一概念,此類人口大多在幾個大城市,至于邊遠地區的人口統計中,則還沒出現坊郭戶,對人民仍統一按照農業稅來征收稅額。

黃庭堅《題王詵詩帖》。

海外貿易帶來的繁榮
《清明上河圖》既然是一幅頗具寫實色彩的院本畫,畫中每一個人物的打扮,如果加以仔細審視,會發現無論衣冠服飾,還是神情姿態,都各不相同。街面上的店招、幌子等,也能夠反映當年風貌——茶樓酒肆,一應俱全。除此之外,還能從圖中了解到宋代的一些科技成果。
比如途中虹橋,采用的是木制疊梁拱。眾所周知,中國有著名的石拱橋,比如隋朝時建造至今仍在的趙州橋。然而,《清明上河圖》中的虹橋,證明了中國宋代已經有了木制疊梁拱橋工藝。在西方,1502年才由達·芬奇解決了木頭造拱橋的原理。如果以西方人的眼光來看,該座虹橋恰恰是超越了時代的科技。很遺憾西方沒有在陸路與海路都比較通暢的年代,去學習到木制疊梁拱為何物,只能等待達·芬奇的天才發明。
在陳江看來,中國的海外貿易興盛之日,從北宋后期發展到南宋,達到歷史上一個高潮。在泉州海外交通史博物館,《新民周刊》記者曾經目睹了宋代造船技術是如何發達。比如海船上的隔離艙設計,比如指南針在航海上的應用。在《清明上河圖》上,可以看到許多河船使用了平衡舵、人字桅。這些都是當年的航海科技成果。在招徠外國商人的同時,允許宋的百姓投身海外貿易,一時間,內河、海上到處是熙熙攘攘的商船。而這些科技成果,也為之后明代鄭和出海打下了基礎。
在《清明上河圖》繪制的年代,中國的東南亦即如今江浙滬閩等的財富收入,已經高出北方。即便北宋的都城不在東南沿海,由于航運業的發達,可以把物資通過海運、長江以及運河等內河航運,送到都城。及至到了元代,涵蓋日本朝鮮的東亞貿易圈大致形成,中國的海外貿易且到達如今的菲律賓、馬來西亞等地。
據宋代文獻《夢粱錄》記載,宋代海上貿易船只大的載重約300噸,中等的約200噸,亦有政府組織建造的使節座船“神舟”,載重達到600噸。一艘中等的海船的載重就相當于幾百峰駱駝的載重,在成本和安全性上有著陸上貿易不能比擬的優勢。所以即使是進入元朝,陸路商道完全暢通以后,陸路貿易量與海路貿易量相比依然微不足道。只可惜,到了明代,實行“片帆不得出海”的海禁政策,斷送了中國海外貿易的持續發展,也讓宋代的商業繁榮成為了史上一度的絕響,起碼在明清兩代不復再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