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悅陽
《牡丹》一夢四百年,今日還魂別樣鮮。
如今,但凡提起昆曲,世人無不知曉鼎鼎有名的《牡丹亭》,從宋人話本《杜麗娘慕色還魂》到湯顯祖撰寫傳奇,從梅蘭芳俞振飛的《游園驚夢》到白先勇的“青春版”,層出不窮的話題都圍繞著這部名著,而昆曲悠揚的笛聲傳來的“良辰美景奈何天,賞心樂事誰家院”,又豈止只感動了大觀園里的林黛玉而已?在今天,要是不知道昆山腔的水磨婉轉,說不出幾句《牡丹亭》的來龍去脈,還真不配稱自己是個“文藝愛好者”呢。
更有甚者,形成了一種《牡丹亭》效應,但凡全國各大昆劇院團,只要貼演該劇,幾乎無一場不滿座。聽不夠的“裊晴絲”,唱不完的“沒亂里”……《牡丹亭》成了一種文化符號,一種品位象征,甚至是一種民族品牌。連在習近平主席訪問英國期間,也鄭重建議,希望中英兩國共同隆重地紀念兩位戲劇大師——湯顯祖與莎士比亞逝世四百周年,而這其中,又離不開湯翁最最有名的杰作《牡丹亭》。
去年12月13、14日,北京迎來了當今昆曲界最為隆重的一次盛事——十七位大師級昆曲表演藝術家齊聚天橋劇場,聯(lián)袂為觀眾奉上了兩場(上下本)昆曲《牡丹亭》的演出。彼時的盛況不僅被京城各大媒體紛紛報道,更在整個戲曲界引起的巨大的反響。國寶級藝術家的傾巢出動,地不分南北,人不分老幼,群策群力,可以說是當今昆劇舞臺的最高藝術典范。今年,這一國寶級盛會將在滬上重現(xiàn)。10月31日和11月1日兩天,借著上海國際藝術節(jié)的東風,大師版《牡丹亭》走進了上海大劇院。
從“潔版”到全本
曾幾何時,《牡丹亭》承載著昆曲藝術的黃金時期,自明代以來,盛名不衰,有女子為之傾倒,有優(yōu)伶唱至斷魂,甚至連曹雪芹也將之寫入《紅樓夢》中,幾次折目的出現(xiàn)都暗伏著大觀園女子多舛的命運,直至近代,吳梅、青木正兒等學者對其依舊贊嘆欣賞不已。但曾經一度,它也是中國昆曲界的“禁區(qū)”,盡管這部作品有著鮮明的反封建精神,但畢竟,杜麗娘夢里逢夫,大膽的青春告白,柳夢梅畫邊遇鬼,赤裸的情感表達,都讓當時的戲劇界一度“犯難”。以至于一代大師梅蘭芳與俞振飛在上世紀60年代初拍攝《游園驚夢》電影時,一句“恨不得肉兒般和你團成片”讓兩位犯了難,幾經商量,最終決定:拍攝時兩位依舊按老曲詞演唱,但配字幕時則換成了許姬傳新改的“潔版”唱詞……在那段歲月里,幾乎看不到《牡丹亭》的全貌,真正的欣賞者也僅局限在少量的昆曲愛好者與曲家身上。直至“文化大革命”前,據記者所知,舞臺上完整演出過全本《牡丹亭》的,僅有兩個版本,一是上海戲曲學校俞振飛、言慧珠版本,二是俞平伯先生主持的北京昆曲研習社曲友串演本。

然而,這并不等于《牡丹亭》絕跡于新中國的舞臺上了。恰如昆曲藝術“口傳心授”的傳承方式那樣,在上海、北京、杭州等地,昆曲“傳字輩”老藝術家沈傳芷、朱傳茗、周傳瑛、姚傳薌等通過教授折子戲的方式,把《牡丹亭》中最精華的幾折戲,一一傳授給一代又一代的弟子們。而這群接受著昆曲藝術法乳血脈的年輕人,如今已是古稀之年,張繼青、蔡正仁、華文漪、岳美緹、梁谷音、張洵澎、汪世瑜、王奉梅、石小梅……他們,正是此次大師版《牡丹亭》的主演。
其實,在大師版之前,這群新中國培養(yǎng)的第一代昆曲演員就曾以不同的形式與版本,演繹過屬于自己的《牡丹亭》。追溯起來,《牡丹亭》在昆劇舞臺上的復蘇大約是在改革開放后的上世紀80年代初期,巧的是,當時上海昆劇團與江蘇省昆劇院幾乎同時排演了該劇。所不同的是,兩家院團所呈現(xiàn)的舞臺風格與表現(xiàn)形式,竟迥然不同。江蘇省昆劇院版本以張繼青為主演,通過折子戲串本的方式,演繹了《游園》、《驚夢》、《尋夢》、《寫真》與《離魂》五折,表現(xiàn)了杜麗娘因愛生情、因情而亡的動人故事。在唱腔、唱詞與排演風格上,基本遵循傳統(tǒng),加之張繼青精到的演唱,細膩的表演,使之成為古典流麗、精致奪人的一部好戲,歷經三十多年依舊傳演至今。特別是《尋夢》一折,更讓張繼青名聲大噪,被白先勇譽為“一把扇子演活了滿臺的花花草草”。值得一提的是,當年《寫真》與《離魂》兩折,是久違于舞臺的全新塑造,盡管如此,在編劇、作曲與演員的通力合作下,兩折歷史上并沒有流傳下來的折子戲,卻做到了“整新如舊,推陳出新”,甚至成為當今昆劇舞臺的范本。
由于該劇尊重傳統(tǒng),原汁原味,加之張繼青極為出色的表演,因此她獲得了1983年第一屆中國戲劇梅花獎,那年張繼青已是45歲,是所有參演者中年齡最大的,從此,梅花獎的年齡限度就被定格在了45歲。此次獻演,已是77歲高齡的張繼青欣然出山,原本封箱多年的她將再次粉墨登臺,演出上本的壓軸大戲《離魂》,一曲“集賢賓”,用簫不用笛伴奏,體現(xiàn)杜麗娘離魂的氣若游絲、凄楚哀婉,令人傷懷痛絕,以至于觀者忘卻了舞臺上的大師,已是年近八旬的老者,不禁慨嘆中國昆曲藝術的不朽魅力起來。

大師合影。
而上海昆劇團的版本則由華文漪、岳美緹這對“黃金搭檔”擔綱主演,作為“昆大班”的代表人物,華文漪亮麗多姿,岳美緹俊雅倜儻,華岳組合,謂為神話。她們演繹的版本,是將55折《牡丹亭》的精華加以糅合、壓縮、改編,表現(xiàn)了杜麗娘因摯愛不得而死,柳夢梅因情之至深而得以喚起麗娘重生的故事。情節(jié)更為完整,人物也比較豐富,無論是燈光、布景還是人物服飾,顯得頗為華麗,算的上是當年的“大制作”。美中不足的是,由于當時環(huán)境與審美的影響,此劇對原著的唱詞、唱腔都做了一定的修改,現(xiàn)在看來,不免保留了一些時代的痕跡。盡管如此,華、岳的經典之作《驚夢》依舊是光彩奪目,無人可比的。此次時隔多年,這對中國昆壇的傳奇人物,經典搭檔,將再次聯(lián)手,展現(xiàn)《驚夢》的無窮魅力,不禁使人聯(lián)想起自梅蘭芳、俞振飛以來,這份永恒的典雅溫存,得以讓多少代人為之沉醉東風!
版本眾多,風采各異
上世紀90年代初,《牡丹亭》的演出版本又漸增多。先是浙江昆劇團排演了汪世瑜、王奉梅主演的版本,汪世瑜師承周傳瑛先生,擁有一條好嗓子,加之身段飄逸瀟灑,一出《拾畫叫畫》不僅摘得梅花獎,更被贊譽為“巾生魁首”。 不僅如此,汪世瑜還是一位優(yōu)秀的導演,他與白先勇合作,一手打造了當今深受年輕人喜愛的“青春版《牡丹亭》”,還曾與林兆華導演一起,策劃擔任“廳堂版《牡丹亭》”的藝術指導,甚至與關錦鵬合作,恢復上演了李笠翁帶有“女同”色彩的名劇《憐香伴》,更是大型文化紀錄片《昆曲百種 大師說戲》的藝術總監(jiān)……其影響力與操作力可見一斑。王奉梅則師承姚傳薌、張嫻二位老師,得文靜典雅,婀娜多姿之態(tài),唱念大氣,身段干凈,有著強烈的“閨門旦”風韻,特別是一折《寫真》,表現(xiàn)杜麗娘因愛生病,病中自畫春容,對鏡自憐的情狀,分外動人。與其他舞臺版本的《寫真》不同,王奉梅幾乎將湯顯祖原著中的曲牌,都保留、演唱了下來,使觀眾得以更為全面地了解《寫真》所賦予的獨特內涵與精妙。此次再度獻演,盡管嗓音、扮相都有了一定的改變,但王奉梅的《寫真》,依舊是不少昆曲愛好者們的巨大期待與熱切盼望。
在上海,有著“小俞振飛”美譽的小生名家蔡正仁,曾經陪兩位“昆大班”同學演繹過不同版本的《牡丹亭》,先是與梁谷音合作的“交響版”,當時,華文漪去國,上昆一度出現(xiàn)了《牡丹亭》斷檔現(xiàn)象,為了使得這部經典不至失落于上昆,本是花旦出身的梁谷音,毅然決定自己“試一試”,通過多方奔走,找尋資助,最終與蔡正仁一起排演了這一版本。有著“千面女郎”美譽的梁谷音,盡管主攻花旦,但早在上海戲校求學期間,就曾隨沈傳芷老師學了不少閨門旦、正旦戲,拓寬了戲路,為其今后塑造不同的女性角色,奠定了基礎。盡管對于“交響版”的問世,谷音版的杜麗娘,曾經有過一度爭議,但事實上,當年演出頗為轟動,不僅得到了黃菊、徐匡迪、陳至立等上海市委領導的表揚,不少學者、專家如謝稚柳、程十發(fā)、余秋雨等,也無不拍手稱贊,他們?yōu)樯侠ケA魝鞒辛恕赌档ねぁ范吲d,也為梁谷音的勇敢與實力叫好。特別是一出《尋夢》,是上世紀80年代梁谷音省吃儉用、積蓄了整整1000元“巨資”,自費向姚傳薌老師學習傳承下來的,加之梁谷音特有的俏麗唱腔,柔美身段,深刻地表現(xiàn)了杜麗娘回到花園,尋找夢中情人的一系列情緒變化,期盼、喜悅、激動、落寞、傷心、絕望……層層推進,動人心魄。
如果說“交響版”頗為新穎,大膽,那么蔡正仁與張洵澎演繹的“電視劇版”,則較大程度地繼承了俞振飛、言慧珠上世紀60年代的舞臺版本。在《幽會》一折中,張洵澎糅合了閨門旦、花旦乃至芭蕾舞、卡通動作的諸多元素,將一個渴望沖破樊籬,幽會情郎的“鬼魂”,表現(xiàn)得熱情奔放,盡管有不少破格之處,卻又非常符合當時杜麗娘的心情。而蔡正仁扮演的柳夢梅,有著與他的恩師俞振飛一樣的一條好嗓子,膛音寬厚響亮,扮相大氣端莊,加之其憨厚而儒雅的表演,將柳夢梅“夜半遇鬼”的復雜情緒,展現(xiàn)得淋漓盡致。當年在恢復排演此劇時,張洵澎大膽地提出,此時杜麗娘與柳夢梅情到深處,一般的舞臺表演已經不能傳遞這樣的情緒,是不是可以加一個“吻戲”,最終在兩人的設計下,張洵澎扮演的杜麗娘手持紗巾,雙臂張開,緩緩下腰,蔡正仁扮演的柳夢梅則手托美人,與之一起緩緩俯身……舞臺上并沒有真的接吻,但意思卻表達了出來,這一妙招當時被學者徐城北大為稱贊,撰文稱之為“吻的詩化”。然而,如果觀眾還期待能在這次的大師版中看到這一動作,恐怕是要失望的了。并非因為老藝術家年事已高無法做到,而是通過近二十年的演出、教學,令兩位老藝術家深深感覺到,昆曲舞臺上的含蓄古典之美,才是它真正的魅力所在,如果演員的感情與表演到位了,那么舞臺上的吻與不吻,其實根本早已不再重要了。從這一點上看,也能體會出老藝術家尊重藝術規(guī)律,不斷傳承、修改、發(fā)展經典的心路歷程,他們絕不是光躺在功勞簿上“吃老本”的人。
在此次獻演的大師之中,年紀最輕的是江蘇省昆劇院的小生名家石小梅。與岳美緹一樣,作為昆劇舞臺上的女小生,石小梅師從沈傳芷、周傳瑛、俞振飛三位先生,擅演巾生、小官生。其扮相俊美,表演冷峻清秀,別具一格。特別是她演出的《拾畫》,以唱“錦纏道”一曲而最為突出。在此之前,這一曲牌僅僅見諸于清曲家的案頭之上,而由石小梅在上世紀80年代首次將之搬上舞臺,自此獨成一派,別具一格。在此基礎上,她為江蘇省昆貢獻了以《幽媾》、《冥誓》獨立為折的《牡丹亭》下本(上本為張繼青版本),也稱之為《還魂記》。后來,在她的丈夫,著名編劇張宏先生的整理改編下,省昆糅合了張繼青與石小梅兩個版本的《牡丹亭》為一體,分為上下兩本,合稱“精華版”,歷經三代傳承演出至今。
經典絕響,通力合作
一出《牡丹亭》,幾世昆曲情。連續(xù)兩天的演出不僅令觀眾大呼過癮,更使得暌違舞臺多年的老藝術家們得以將他們的藝術魅力再度展現(xiàn)給廣大戲迷。
彩云易追,佳期難逢,由于老藝術家們年事已高,這其中的很多位都已經多年未與觀眾見面,因此這樣的一次演出才格外的珍貴。而北京演出成功以后,老藝術家們二度集結,再次攜手呈現(xiàn)這部大戲,則更加難能可貴。在此次上下兩本的《牡丹亭》演出中,觀眾不僅可以欣賞到六位姿態(tài)萬千、各具其美的“杜麗娘”先后登臺,更能一睹昆曲小生行當“魯殿靈光”的三位藝術家先后呈現(xiàn)的藝術風格各異的“柳夢梅”形象。而其他行當的老藝術家也紛紛亮出自己的絕活,將《牡丹亭》中一眾經典人物再次呈現(xiàn)在舞臺之上,更為大師版《牡丹亭》增色不少。
“大師版《牡丹亭》”的下本,以《冥判》開啟。當今昆曲界,能擔綱判官的,實實已遍訪不著合適的老藝術家,絞盡腦汁,主辦方打起了北昆武生大師侯少奎的主意,從嗓音、身段,再無有如此夠分量的大師了。然而,侯少奎本工乃是武生、紅生,作為凈行判官戲的《冥判》并不在所學之中。為了此次“大師版《牡丹亭》”不留遺憾,侯少奎以76歲高齡,重新背戲琢磨身段,學習《冥判》,老藝術家的藝術精神令人欽佩。最終,侯少奎糅合武生、紅凈的風格演繹胡判官,彰顯北方昆曲的傳統(tǒng)風貌,高古雅致,加上梁谷音的魂旦演繹技巧,鬼魅動人,是南北昆曲大師合作的罕見精彩搭配。
再如名丑劉異龍扮演的石道姑,也可謂是眾望所歸的第一人。特別是《道覡》一折,是劉異龍獨有的劇目,以大段道白,說出湯顯祖筆下“石女”石道姑的心理道白。盡管湯顯祖在原著中用的句句都是《千字文》,頗為生澀難懂,但劉異龍經過藝術化的處理后,卻能夠激起觀眾的充分認可,讓觀眾在歡笑掌聲中,感觸到人性被壓抑之后的蒼白和無奈。
通力合作,絕無僅有。這一次“大師版《牡丹亭》”演出的意義,恰在于如此陣容和級別的昆曲大師,同時合作一臺戲,可以說是百年來所僅見的。“此前傳字輩的老師們,因為他們年輕時的生活條件等原因,六十多歲,身體就已經不允許再上臺演出了,”盡管此次并不登臺,但汪世瑜回憶道:“因此他們那一代沒能在藝術爐火純青之時,再有聯(lián)合演出的機會,只是在晚年象征性地合作匯演了一次,非常遺憾。”而隨著新世紀以來昆曲藝術的再次繁榮,被稱為“大師”的老藝術家們再度煥發(fā)藝術青春,也迎來了藝術的新高峰,從文化部組織的三屆“大師傳藝”,讓每一位藝術家?guī)擅嗄陮W生,學習自己最拿手的折子戲,到近年來各地劇場多次組織的“國寶級藝術家”清唱、匯演活動,乃至由民間資本投入,打造的大型文化紀錄片《大師說戲》,保留傳承了這批藝術家最拿手的105出折子戲表演精華……
曾幾何時,這群堅守在舞臺上的藝術家面臨過“今夜無昆曲”的尷尬局面,記憶中僅有的幾次匯演幾乎都是由香港、臺灣的愛好者組織起來,例如1989年香港文化中心落成時舉辦過大師匯演《牡丹亭》,再如“新千年”時臺灣組織的“中國昆曲名家匯演”等等,正如白先勇曾說的那樣:“最好的昆曲演員在大陸,最好的昆曲觀眾在臺灣。”但隨著近年來昆曲在祖國大地上的日益繁榮興盛,“墻內開花處處香”,這一代大師盡管已是古稀之年,卻得到了年輕觀眾們空前的尊重與愛戴,他們的集體亮相,也越來越頻繁起來。一曲《牡丹亭》,幾代興與衰。或許,這一難得一見的演出陣容也將是后世所難以企及和再現(xiàn)了的,但中國的昆曲,中國的《牡丹亭》,卻不再是“養(yǎng)在深閨人未識”的民族瑰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