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心想
鄉土社會里的“土人”從土里拔出來,基層教育的普及功不可沒。現在,我們就看費孝通的第二章,關于教育的,即文字下鄉。
費孝通在出國之前,功能論派的痕跡已經很濃了,也許是那個時代的一個特征。他去了英倫跟隨馬林諾夫斯基讀博士,而馬氏是功能主義人類學開山大師,這進一步強化了費孝通學術上的功能論取向。這一章說為什么鄉村沒有文字,關鍵在于人們不需要,要了沒啥用,因為那是個熟悉的社會,“不但文字是多余的,連語言都并不是傳達情意的唯一象征體系。”
這個解釋是為了反駁當時鄉村工作者的觀點,即鄉下人是“愚”的。
開頭第一句就是直奔主題:“鄉下人在城里人眼睛里是‘愚’的。”然后說:“我們當然記得不少提倡鄉村工作的朋友們,把愚和貧病聯結起來去作為中國鄉村的癥候。關于病和貧我們似乎還有客觀的標準可說,但是說鄉下人‘愚’,卻是憑什么呢?”
接著,引用了一個鄉村工作者認為鄉下人“愚”的具體例子:“鄉下人在馬路上聽見背后汽車連續的按喇叭,慌了手腳,東避也不是,西躲又不是。司機拉住閘車,在玻璃窗里探出半個頭,向著那土老頭兒啐了一口:‘笨蛋’!”這個例子有人說是針對馮友蘭的文章說的(比如季蒙的《城鄉論》),因為馮友蘭在一篇《辯城鄉》這么寫到城里的狗,看見一輛汽車,行所無事,坦然地躲在一邊。而鄉下的人看見一輛汽車,不是驚奇地聚觀,即是慌張地亂跑。城里底狗見汽車而行所無事,此即其知識高,見汽車而不慌不忙地躲,此即其才能高(馮友蘭《辯城鄉》)。
費孝通對此評價說:“如果這是愚,真冤枉了他們。我曾帶了學生下鄉,田里長著包谷,有一位小姐冒充著內行,說:‘今年麥子長得這么高。’旁邊的鄉下朋友雖則沒有啐她一口,但是微微的一笑,也不妨譯作‘笨蛋’。”
所以說,“鄉下人沒有見過城里的世面,因之而不明白怎樣應付汽車,那是知識問題,不是智力問題。正等于城里人到了鄉下,連狗都不會趕他們一般”。兩廂對照,實在不能說鄉下人這種缺乏某方面的知識就是愚。可是,城里人的優越感造成了不知道鄉村的知識,那是不屑的味道,不是愚;而鄉村人不知道城里的知識,則為城里人認為愚了。這實在是偏見,是城里人代表了現代和進步觀念的結果。
可惜在鄉下人自己看來,似乎覺得自己也實在是“愚昧無知”的,潛意識地接受了城里人送給他們的偏見帽子。
現代社會鄉下孩子通過努力,在高考制度所賜的機會下進了城讀大學,與城里來的同學比較,也是頗為自卑的。因為見識少,人家城里的孩子見識多,好像懂得的東西非常多,加上他們文藝方面從小有了好的發展,有些人吹拉彈唱、跳舞、畫畫都或多或少可以露一手。比較而言,農村來的孩子就覺得自慚形穢了。在待人接物上,城鄉的差別更明顯,讓農村孩子有時候因為沒有見識和實踐,很長時間里感覺無所適從。但是,這確實不能說城里學生比鄉下學生智商高。
費孝通用自己疏散到鄉下見到的現象作為例子,來說明城里孩子和鄉下孩子因為環境帶來的見識不同而各有特長,不是誰愚的問題,而是知識的問題。“同事中有些孩子送進了鄉間的小學,在課程上這些孩子樣樣比鄉下孩子學得快,成績好。教員們見面時總在家長面前夸獎這些孩子有種、聰明。這等于說教授們的孩子智力高。我對于這些恭維自然是私信竊喜。窮教授別的已經全被剝奪,但是我們還有別種人所望塵莫及的遺傳。但是有一天,我在田野里看放學回來的小學生們捉蚱蜢,那些‘聰明’而有種的孩子撲來撲去,屢撲屢失,而那些鄉下孩子卻反應靈敏,一撲一得。回到家來,剛才一點驕傲似乎又沒有了著落”。
在費孝通看來,“鄉下孩子在教室里認字認不過教授們的孩子,和教授們的孩子在田野里捉蚱蜢捉不過鄉下孩子,在意義上是相同的”。我基本上是認同這個說法的(保留一點是因為我們不知道是否城里人和鄉下人是否在智商遺傳方面,比如教授孩子和鄉下孩子,是否有統計學上的顯著性差別),而環境的影響是肯定的。
費孝通對捉蚱蜢和學認字方面教授的孩子和鄉下孩子的差別在于:“我并不責備自己孩子蚱蜢捉得少,第一是我們無需用蚱蜢來加菜(云南鄉下蚱蜢是下飯的,味道很近于蘇州的蝦干)。第二是我的孩子并沒有機會練習。教授們的孩子穿了鞋襪,為了體面,不能不擇地而下足,弄污了回家來會挨罵,于是在他們捉蚱蜢時不免要有些顧忌,動作不靈活了。這些也許還在其次,他們日常并不在田野里跑慣,要分別草和蟲,須費一番眼力,蚱蜢的保護色因之易于生效。——我為自己孩子所作的辯護是不是同樣也可以用之于鄉下孩子在認字上的“愚”么?我想這是很適當的。”
這里,費孝通的善解人意非常令人佩服。我們的家長和教育工作者面對城鄉孩子的差異,有這種同情的理解么?!他接著說:“鄉下孩子不像教授們的孩子到處看見書籍,到處接觸著字,這不是他們日常所混熟的環境。教授們的孩子并不見得一定是遺傳上有什么特別善于識字的能力,顯而易見的卻是有著易于識字的環境。這樣說來,鄉下人是否在智力上比不上城里人,至少還是個沒有結論的題目。”
這里費孝通所說的這種教授們的孩子在識字上的優勢,現在說是文化資本。這個東西和生活的社區有關,更與家庭環境相關。俗語說,培養一個貴族需要三代,就是對文化資本的積累和傳承而言的,不是看兩本書可以解決的問題,是耳濡目染習得的思想觀念、文化品位。知識易得,品位難求。
這也就是鄉下孩子進了城念書,自身來自鄉下的“土氣”不是說抖落掉就可以的,那是環境里日積月累打上的印跡,當然這不是智力的問題,但也不全是知識的問題。
費孝通推出的邏輯結論是:“這樣看來,鄉村工作的朋友們說鄉下人愚,顯然不是指他們智力不及人,而是說他們知識不及人了。這一點,依我們上面所說的,還是不能自圓其說。至多是說,鄉下人在城市生活所需的知識上是不及城里人多。這是正確的。我們是不是也因之可以說鄉下多文盲是因為鄉下本來無需文字眼睛呢?說到這里,我們應當討論一下文字的用處了。”
城里人說鄉下人“愚”,還不在于知識,上面讀書和捉蚱蜢這樣的例子只是說明環境造就了知識不同,更多的應該是一種城里人的自我中心觀念,知道怎么樣躲汽車就比知道小麥和包谷的區分要高級。這是見識問題,是環境引發的,在城里人來人往,是人與人交流、物與物交換的集中地,三教九流,五方雜處,一個城里人想不多見識都難。是每個人都需要這么多見識嗎?不一定。
從鄉下人的“愚”是因為知識少,轉到本章主題——文字下鄉。鄉下人不需要文字,因為文字在鄉下人那里用不著。這是費孝通得出的結論,是沿用的功能主義理論的回答。我懷疑,即使在城市里,現代教育開始普及之前,讀書人或者說認識字的人比例也不會高。
費孝通說,在鄉下,鄉土社會一個特點是“這種社會的人是在熟人里長大的”。這些熟人社會天天見面,是面對面的群體。他還引用歸有光《項脊軒》里的觀察,鄉土社會里日常接觸久了,甚至可以用腳聲來辨別來者是誰。
在熟悉的社會里需要文字嗎?“文字發生之初是‘結繩記事’,需要結繩記事是為了在空間和時間中人與人的接觸發生了阻礙”。不能當面講話,就需要找一些東西來代話。比如“在廣西的瑤山里,部落有急,就派了人送一枚銅錢到別的部落里去,對方接到了這記號,立刻派人來救。這是‘文字’,一種雙方約好代表一種意義的記號”。所以,面對面可以說清了,文字是用不著的。在費孝通看來,有了文字,還會因為詞不達意產生誤會。比如,“在十多年前青年們談戀愛,受著直接社交的限制,通行著寫情書,很多悲劇是因情書的誤會而發生的。有這種經驗的人必然能痛悉文字的限制”。
“文字所能傳的情、達的意是不完全的。這不完全是出于‘間接接觸’的原因”。為了補償文字的缺陷,所以,“在利用文字時,我們要講究文法,講究藝術。文法和藝術就在減少文字的‘走樣’”。我們日常語言對話帶著表情,彌補文字的不足,如果在日常語言中如書寫文字一樣,講究文法和藝術,則被人笑話,顯得迂闊。因而,“這是從書本上學外國語的人常會感到的痛苦”。這句話,我學英文很能體會,確實如此,因為在國內就是“從書本上學習外國語”,來美國后才知道日常口語怎么回事。
而在費孝通看來,“這樣說來,在鄉土社會里不用文字絕不能說是‘愚’的表現了。面對面的往來是直接接觸,為什么舍此比較完善的語言而采取文字呢?”
我覺得費孝通先生這個推論中,鄉村工作者所謂鄉下人的“愚”是不成立的,他反駁得好;但是進一步把和知識獲取有關的文字的“需要”上,僅從熟悉社會只需要語言不需要文字上來說鄉土社會缺乏文字,是過于片面了,過于簡單了。我覺得,費孝通先生還是外來者對鄉村人不夠了解。他們不想學習文字?鄉村里認字的人首先身份上就不一樣,在人眼里那是認字的,有學問的。我有個文盲鄰居,比我大幾歲,一次我讀研究生期間回老家,他見了我問,現在能認識多少字了,幾千個還是幾萬個。在他的眼里,上學就是認字的;上得年級越高,認字越多。
其次,從實用的角度說,認識字了,說不定什么時候就派上了用場,可應不時之需,即使在那些鄉土社會里也是這樣。有句老話,說“藝不壓身”,或者叫“技不壓身”。認了字,也是多了一門“藝”或者“技”,不壓身,還需要時候可用。比如家里有人外出,寫個信,念個信。我那個村子里我在家讀書時候,舊時代過來的老年人基本上就不認識字,我就替別人念信、回信過多次。再比如,如果做點小生意,記個賬本,也需要文字。我一個鄉村出來的同齡朋友,他的母親與我母親一樣不認識字,家里做點小買賣,一個人在家的時候,誰來買東西賒賬,需要記下來誰誰買的什么,欠錢多少。自己發明了一套符號,只有她自己認識,多年過了還不會認錯。總之,說明即使鄉土社會里,文字還是需要的。
從文字的不必要,接著進一步論述語言本身在面對面社群里都是不得已而采取的工具。“語言本是用聲音來表達的象征體系。象征是附著意義的事物或動作。我說‘附著’是因為‘意義’是靠聯想作用加上去的,并不是事物或動作本身具有的性質。這是社會的產物,因為只有人和人需要配合行為的時候,個人才需要有所表達;而且表達的結果必須使對方明白所要表達的意義”。
這就是語言的社會性,或叫“群體性”特征。“所以,象征是包括多數人共認的意義,也就是這一事物或動作會在多數人中引起相同的反應。因之,我們絕不能有個人的語言,只能有社會的語言。要使多數人能對同一象征具有同一意義,他們必須有著相同的經歷,就是說在相似的環境中接觸和使用同一象征,因而在象征上附著了同一意義。因此在每個特殊的生活團體中,必有他們特殊的語言,有許多別種語言所無法翻譯的字句”。
費孝通未提到的語言問題,就是鄉土社會里,人們因為過于熟悉,面子問題也就更重要了。為了照顧面子,不少時候說出的話是九曲十八灣,彎彎繞。說的話明明是一,意卻在二。但因為解讀的多樣性和模糊性,就照顧了面子。如果解讀的人夠“聰明”,能夠正確領會,還會感激對方;如果碰到一個糊涂蛋,必須明說了才能明白,弄得雙方都覺得很尷尬。這就是有句話,“聰明人一點就透”。其實,誤解的時候還是有的。
在語言的群體性上,費孝通接著說:“語言只能在一個社群所有相同經驗的一層上發生。群體愈大,包括的人所有的經驗愈繁榮,發生語言的一層共同基礎也必然愈有限,于是語言也愈趨于簡單化。這在語言史上看得很清楚的。”也確實有著這個特性。比如中國經典的成語,在和美國人交流時候,就很費勁來找個合適的對應解釋,如果你很理解西方文化和傳統,還可以去找類似的詞語,但通常不太容易對應,像“一箭雙雕”和西方的“kill two birds with one stone”還好對應,如果是“請君入甕”,找對應英文就不是這么容易。前者是自然物品成分高,后者社會歷史背景成分高。
因群體的大小和內外,大的群體,包含著很多小群體,有個共同的大群體語言(比如中文普通話),還有很多地方語言,比如閩南話、粵語、上海話、河南話、四川話等等。具體到母子之間,母親和嬰兒還有他們特殊的只有母親自己才理解的語言。這就是費孝通所說的“因個人間的需要而發生許多少數人間的語言,所謂‘行話’”,“行話是同行人中的話,外行人因為沒有這種經驗,不會懂的。在每個學校里,甚至每個寢室里,都有他們特殊的語言。最普遍的特殊語言發生在母親和孩子之間”。
回到鄉土中國的熟悉社會,“‘特殊語言’不過是親密社群中所使用的象征體系的一部分,用聲音來作象征的那一部分”。在面對面的交流中除了語言,還有表情、動作等,都在傳情達意。每個動作的解讀和當時的背景語境有關。語言本身的局限性,就需要其它的材料來補充。所以,費孝通說:“我想大家必然有過‘無言勝似有言’的經驗。”靠著語言,“我們永遠在削足適履;使感覺敏銳的人怨恨語言的束縛”。
“于是,在熟人中,我們話也少了,我們‘眉目傳情’,我們‘指石相證’,我們拋開了比較間接的象征原料,而求更直接的會意了。所以在鄉土社會中,不但文字是多余的,連語言都并不是傳情達意的惟一象征體系”。如同前面所說,我還是覺得費先生的理解過于理想化了。在鄉土的熟人社會里,講究可頗多呢,該說到的話,不說出來,是失禮,不懂事,即使是虛晃的面子話,在功利的實用主義者可能認為是廢話,但是說出來就不一樣,表示著人們之間的關系狀態。即使一句俗的不行的“您吃了嗎”、“您住下吧”,它表明著一種態度,表示至少還在面子上過得去,否則就幾乎意味著,我不樂意再與你交往了。
文字下鄉為鄉土社會的“土”色消退是必不可少的。但是,這個褪色過程,卻是現代科技大眾傳媒,連同城市化和工業化一起帶來的“農民工”大潮給沖刷的。在這個大潮里,原來的“土”漸漸褪了色,因為知識,更重要的是眼界的開闊,所謂的“愚”也在消失中。
早期電影影響還不大,因為鄉村每年也看不上幾場電影。電視普及后,讓城里人的生活和大世界里各種事物在電視上都可以看到了。當然,更為重要的是,政策放松后,農民可以進城打工了,親自見識了城里各色人物和環境,不僅僅是電視上看到的影響了。
也因為人口的流動,鄉村里不再是原來大家常常面對面的熟悉群體了,而是如同臨時客店一樣,回來看看,住上幾天大概就走了。這里,就有了留守兒童問題。這是教育上的一個大問題。父母都進城打工去了,孩子留在鄉下,爺爺奶奶外公外婆們在照看,管他們吃穿,甚至接送上學。但是,父母是孩子教育必不可少的角色。我今年回老家,看到了這個鄉村里的現象,像我村里一家鄰居孩子在家,孩子的爺爺奶奶帶著,我看他們可不容易帶了,往往還挺有主見,很難如他們的意。父母管理起來還方便些,爺爺奶奶要么溺愛些,要么也不敢管。
鄉下的教育其實也像村莊一樣在變“空”,村莊里幾乎都是留守兒童和老人。打工家長如果條件好些的,要么把孩子送到城里住校上學,要么帶在身邊,到打工子弟學校入學。據說上海對待外來打工者子弟的教育還比較好,他們接納這些孩子,認同他們是這個城市的一員。在鄉下,因為這樣,生源減少,師資也在流失,有條件的老師也謀求進城去了,優秀的教師就被挖走了。我的觀察是,像北京這樣的大城市發現外地有個好老師,不惜重金聘請過來;大城挖小城,小城挖鄉鎮,鄉鎮挖鄉村,一級一級地挖,鄉村教育資源本來就弱,現在情況更不容樂觀。
還有一點就是因為合并鄉村學校帶來的,學校就近入學更困難,這樣的后果是:許多村莊失去了原來的學校,那么一點文氣也沒了,我就讀的小學和初中都被并掉了,原校址校舍已經破爛,校園荒草叢生。另一方面,學生因為距離遠了,要么條件好些到城里住宿讀書,要么就很快輟學打工去了。與我上學時候不一樣的是,那時候上學無需家長接送,孩子們在從家到學校的路上,有玩有伴;而現在因為家長的接送,這個一路玩耍聊天的伙伴關系沒了。
文字下鄉了,流動增加了,“鄉土”褪色了,村莊也空洞了。傳統鄉村的天空,已經變成了“夢里家鄉”。也因此,文化出現反哺了,年齡大不再是有見識的標志,小年輕才見多識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