鎮政府和被“吃垮”的餐館

李少威

幾乎每次，唐才哲給周勇打電話，原意是追債，但最后談話內容都會變成“比比誰更慘”。

唐才哲是一名雷州市民，周勇是雷州市龍門鎮鎮長，唐是周的債主，但嚴格說來，雙方都是受害者。

1990年代末，唐家在龍門鎮開餐館，鎮政府和有關部門經常在餐館搞接待，每次都是白條付賬，累積了近10萬元債務，一直把唐家餐館吃到倒閉。

十幾年后，唐才哲從孩子變成大人，繼承了債權;周勇擔任龍門鎮鎮長，繼承了債務。兩人都不是當事人，但一直在為往屆政府的公款消費扯皮，互相折磨得精疲力盡。那些吃完酒菜抹嘴走掉的當事人，反而不必經受這煩人的債務拉鋸戰。

在雷州，被鎮政府“吃垮”的餐館，遠不止這一家。

1990年代還處于市場力量不斷釋放的財富蠢動期，有技術、有資金、有膽識的人，容易發財。

唐慧棟是雷州市的星級大廚，這是技術。他從親朋處東籌西借，還把家里位于龍門鎮上的一層小樓抵押給銀行，獲得了20多萬元資金。懷著為家人創造更好生活的夢想，1996年六七月份，他在龍門汽車站旁邊開了一家海鮮酒樓，店名就叫“海鮮酒樓”。

那時，這是當地最高檔的一家餐館。

時機對，位置好，檔次高，海鮮酒樓的生意很好。鎮政府、民政辦、計生辦、地稅所、水管所、派出所，經常來餐館吃飯。

不過，付賬的時候他們都只是讓其中一個人簽個名，說年底一起結賬。到了年底，卻只能拿到其中很少的一部分。

采購食材、聘請廚師和服務員、租用場地、上繳稅收、歸還銀行貸款和親友借款，都要用現金，慢慢地，唐慧棟感覺撐不住了。

他不希望公款消費再打白條，但對方都是同一個說辭：政府就在這里，而且一直會在這里，還能跑掉你的不成？

一方面，人在屋檐下，得罪了當地政府，可以預見無限的麻煩，另一方面，政府信用確實是當時最強大的社會信用，所以唐慧棟繼續死撐，繼續接受白條。

直到2000年三四月份，餐館實在撐不下去，關門倒閉;2005年，抵押給銀行的家庭住房也被拍賣還債，一家人“淪為”租客。

同樣是在1996年，雷州市紀家鎮的糖廠下崗工人龍天祥，左挪右借，在紀家鎮上開了龍騰飯店。順著和唐慧棟一樣的套路，該飯店于1999年被鎮政府及有關部門吃至倒閉。

龍天祥比唐慧棟更“悲催”，他的餐館連續倒閉了兩次。

龍騰飯店倒閉之后，2001年，他又在紀家鎮政府門口租下鎮政府的一棟4層樓房，開辦了龍富飯店，承租10年，還沒到期，就在2007年再次因為政府欠款而關門。

龍天祥說，最高峰的時候，鎮政府和各部門所欠錢款總額達到60多萬元。開龍富飯店的時候，他已經吃一塹長一智，在吃飯之前往往表明拒絕接受欠條?！暗麄兂酝曛笠荒ㄗ煺f沒錢，你能怎么辦？”沒錢給，就從樓房租金中抵扣，但很快，鎮政府在龍富飯店打下的白條遠遠超過了租金總額。

龍天祥的兩家飯店也都是當時當地最高檔的飯店，這一“特點”，正好成為公款消費的“獵物”，本來是“彌補當地市場空白”的角色，卻成了不能承受之重。

現在唐家保存著126張欠條，欠條就是當時的點餐單，多的幾百元，少的五六十元。

清點一下，龍門鎮政府欠41794元，民政辦20174元，計生辦5922元，水管所1800元，派出所10224元，地稅所731元，來自政府部門的欠條一共80645元。

政府方面承認這些債務，部門欠款全部歸集到鎮政府財政統一償還。

唐慧棟的妻子曾瀅方，在餐館倒閉后每年都要頻繁地去鎮政府要賬，但成果甚微。后來，鎮政府領導也不耐煩了，開口罵人，“什么難聽的話都說”，曾瀅方說，當時一位姓朱的鎮領導，甚至還要動手打她。

“這都是什么跟什么啊，你欠錢的還有道理，不還錢還要打人？”唐慧棟的兒子唐才哲說，因為追討無果，而且對方態度惡劣，父母后來心灰意冷，不抱希望，已經幾年沒有再去政府。

餐館倒閉的時候，唐才哲還是孩子，2013年，他清點賬目，以“債主二代”的身份接過“討債接力棒”。

這時的鎮長周勇，則已經是“債務第N代”了。周勇一直態度很好，對唐才哲的電話也是逢打必接。“周鎮長說，現在科技發達，他要是態度不好，我錄了他的音交給媒體，或者發到網上去，他沒什么好處?！?/p>

周勇這個繼任者也不容易，唐才哲說，每次打電話給他，都是他在說話，一直訴苦。

“他說，兄弟啊，財政確實困難，市里一個月只給鎮里4.5萬元的辦公經費，辦公用品、接待、公車加油甚至廁所用紙的錢都在里頭了，我哪有那么多錢還給你？緩一緩吧。”

“他還說，我跟你說兄弟，如果我能有一次選擇的機會，我寧愿不當這個鎮長，我去開間士多店，也比現在強多了。”

“比比誰更慘”，就是每次電話催債最后都會演變成的局面。唐才哲心里很不高興，但對這樣一個“可憐兮兮”、姿態很低的鎮長又無話可說。

鎮財政沒有錢，也許并非謊言。

2013年10月，唐才哲帶著一家媒體找到龍門鎮黨委書記李巧言和鎮長周勇，李書記不知記者在場，曾說“龍門鎮的政府欠款高達3000萬元，我拿什么還給你”？

媒體記者表明身份之后，書記鎮長要求先不報道，唐家的欠款承諾于2013年底結清。報道壓了下來，然而最終唐才哲只拿到5000元?！拔沂翘嘈潘??！?/p>

唐才哲說，他也想過去起訴鎮政府，但一來把關系搞僵，二來法院判下來也拿不到錢的例子多的是。他認為最有效的解決辦法是，能讓上級政府給鎮里施加壓力，“如果中央八項規定有溯及力就好了”。

為了求證龍門鎮的財政狀況以及欠款數目，《南風窗》記者多次撥打周勇的電話，并發去信息，但一直未獲回應。

龍天祥的追債過程看上去則要順利一些，這是因為他手里還掌握著鎮政府那棟4層樓房。

承租期到2011年已經終止，鎮政府不還錢，龍天祥就扣押其樓房。樓房一年損失的租金有三四萬元，2011年到2014年底一直空置著?！八郧澳杲o了11萬，去年給了10萬，還剩六七千元，基本還清了?！?/p>

邊防派出所原來欠著2萬多元，后來龍天祥打電話給廣東省邊防總隊投訴，當年底就全部要回來了。

現在龍天祥手頭的債權主要還有3筆：中心小學欠4萬多元，派出所欠6萬多元，市場物業管理所欠2.7萬多元。

這些債務的共同特點是，當時簽字吃飯的領導早已調離，現任領導成了“冤大頭”。

現在紀家鎮中心小學校長同時兼任鎮教辦主任，剛上任不久。本來校長承諾龍天祥，1月份市里有一筆款撥下來，估計1月26日到賬，到時可以全部還清。但最終，撥款都拿去做別的賠償了，龍天祥還是沒收到錢。

現在讓龍天祥最惱火的是派出所的欠款，多年下來分文未結?！澳菚r候他們過來吃飯，都是當成VIP招待的，恭恭敬敬，吃完之后一直不給錢，你是為人民服務的，這樣拖欠小老百姓的錢，像話嗎？”

所里沒有錢，所長想讓龍天祥直接去找雷州市公安局管財務的副局長，撥點錢下來把賬目了結?！拔以趺凑胰思?？人家又不清楚你們吃飯這回事?！?/p>

為了討回欠款，龍天祥甚至投訴到了公安部。

紀家鎮派出所所長廖啟斌告訴《南風窗》記者，所里欠龍天祥的6萬多元，都是在前5屆所長手里產生的，上屆所長離任時交給自己的賬目里沒有這筆欠款?！八运ツ暾业轿?，我說要報到市公安局去審計清楚，上面認可以后撥下錢來才能還給他。”

至于市場物業管理所欠著的2.7萬多元，現任所長干脆來了個死不認賬。龍天祥說，所長表示，我這里沒有底單，誰吃的你找誰。

前任所長廖朋，因為吸毒已經被開除，欠著太多人的賬，現在根本不敢回來紀家鎮，手機也打不通。

拿著政府信用吃白食的現象，在當時的“小地方”十分普遍。為了弄清楚債務產生時基層領導的心中所想，《南風窗》記者按照欠條上的簽名四處尋找當事人。

時任龍門鎮鎮長的陳國保，已經調到雷州市物價局任職，以下是記者和他的對話。

陳國保：“海鮮酒樓？有沒有這家餐館?。课也惶杏∠罅??！?/p>

記者：“因為政府欠款，這家餐館2000年就倒閉了。我想知道當時是什么情況，吃了這么多錢？”

陳國保：“當時一般就是上面有領導來，就帶出去吃飯?！?/p>

記者：“那為什么都沒有付賬呢？”

陳國保：“那時候一般的做法都是辦公室或者財務給他們寫個欠條，拿回來我簽字，然后年終統一結賬，后來年終有沒有給錢我就不知道了，也不用再向我匯報。沒有給錢，這我真是不知道，早應該給人家了呀，怎么十幾年沒還呢？”

記者：“那當時包括你在內的領導離任的時候沒有查一查賬目，交代給財務人員？”

陳國保：“離任的時候哪里記得這么多事情呢，現在要錢你要去找龍門鎮政府?！?/p>

記者：“當時吃飯打欠條的時候，鎮里財政狀況怎么樣？還不還得起錢？”

陳國保：“也不是太好，有時有能力支付，有時也是拿不出來。”

陳國保的話語中透露出一個重要的信息，即打白條給餐館的時候，鎮政府領導事實上清楚有些賬目可能無法歸還。不過，當時對官員的經濟責任審計中，不包含債務項目，因此債務就可以一任推一任，不斷滾雪球。越是后任領導，面對的債務越多，財政越困難，領導越難當，周勇慨嘆“當鎮長不如開士多店”，正由此而來。

而當時的領導，則對債務“不太有印象了”。

陳國?！耙詾樨攧杖藛T會去結清賬目”，那么財務人員又是怎么想的呢？

《南風窗》記者又找到了當時龍門鎮計生辦的會計，已經退休的公務員羅福連。計生辦在海鮮酒樓打下的白條，大部分是羅福連經手，此后他也一再為唐家簽字證明確有這筆債務。

羅福連說，當時計生辦的工作人員的工資并不由鎮財政支付，而是自己“包工經營”，即計生辦要自己創收，才能發得出工資。而計生辦創收的唯一途徑，就是“抓住了超生的人，從他那里罰款”。

“‘經營’不怎么好，所以那時候我們的工資有時一年多都欠著沒發?！睍r任計生辦主任已經去世，羅福連說，當時主任應該知道在餐館里吃了飯是還不起錢的?！拔抑皇菚嫞魅胃艺f，吃完有錢你就去給錢，沒錢你就寫張欠條給他?！?/p>

明明知道還不起錢，依然經常到當地最高檔的餐館吃喝，這一常人難以理解的心理邏輯背后，是政府信用的透支。

龍天祥說，在他的飯店吃飯的政府工作人員，有時消費幾十元，最少的66元，那是工作誤餐，自己吃的。有時則多達1000多元，那是候鳥季節，帶領導或者朋友來吃野生鳥類?！懊總€月都要來吃幾十次，我也奇怪，怎么總是搞接待。反正招待什么人，也是隨便寫上去，有時很可能就是跟自己的朋友吃飯?！?/p>

寫上去，只是一個名字。而唐慧棟、龍天祥的餐館，最終倒在了對鎮政府信用的堅定信心上面。

在雷州，餐館被鎮政府“吃垮”的遠不止唐慧棟、龍天祥。歷歷的事實，都是“異曲同工”。

唐才哲說，跟自己家的飯店在差不多的時間里開張的還有一家“養生飯店”，1999年倒閉，也是因為政府欠賬而垮掉，現在老板早已離開龍門鎮。

原雷州市覃斗鎮海鮮酒家老板老謝，被鎮政府拖欠餐費40多萬元，收到一堆白條，10年討不回欠賬。

原雷州市唐家鎮云朗酒家老板莫堪來，1999年6月到2002年1月，鎮政府白條欠賬超過33萬元，餐館倒閉。老莫因無錢還債被銀行起訴，兒子剛考上大學就因貧輟學。2004年，時任鎮長周堅表示，承認這筆賬目，但因為債務壓力大（當時鎮里欠債3600萬元），“不可能全部歸還”，否則鎮政府就無法運作了。

除了餐館，工程款、公車加油、辦公用品……任何基層政府采購的項目都可能存在相當規模的欠款。紀家鎮的周養，曾在該鎮開辦加油站，也曾被派出所和鎮政府拖欠共五六萬元加油款，10年持續信訪。有些鎮政府，因為欠債太多，鎮領導表示“無法統計，也不敢統計”。

“年關”，對于雷州一些鎮政府的領導而言切切實實存在，年底一來，鎮長們甚至要出門躲債?；鶎诱闪恕皸畎讋凇?，而那些一樣苦不堪言的債主們則莫名其妙成了“黃世仁”。

龍門鎮黨政辦工作人員告訴《南風窗》記者，現在鎮政府都沒有欠賬，因為“離任審計是過不了的”，所有的債務都是歷史欠賬。每到年底，鎮政府都會安排一部分資金，集中清欠，通知債主們過來領錢，但也只能是一步一步還，“一次性還清確實沒這么多錢”。

唐才哲曾向周勇提議，一次拿不出這么多錢，可以定下一個分期付款協議，一年給幾千元。周勇說要開個黨組會，研究一下，后來也沒有了下文。

唐才哲說起家史，懊喪中又有點哭笑不得：1980年代就是萬元戶，在“傻瓜都能掙錢”的1990年代開了一家餐館，最終卻“因為生意太好”，淪為城市貧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