亞斯伯格人當市長

南方朔

插圖/ANKEL

以前在學校念書時，我的論文指導老師是個怪人。他在代謝化學上程度一流，在國際學術雜志上發表過許多論文。但除此之外，他卻腦筋短路得非常嚴重，完全不懂人情世故，做人處世獨樹一格。每件事他都很自我，講起話來，直率得讓人受不了。他似乎永遠都未曾社會化，甚至連吃飯穿衣都馬馬虎虎。他是個知名的教授，卻經常穿著實驗室的白褂子，自己推著板車，到學校其他部門去領實驗用的化學藥品，仿佛是個工友。他當年在學校推著板車的景象，乃是臺大一景。當時他是我的學術偶像。

到了后來我開始有了反省，遂感覺到，他這種人就是“亞斯伯格癥”（Asperger syndrome ）的患者，也就是典型的“學者癥候”。他們這種人都極為聰明，但他們注意力太集中專門的學術特定領域，已沒有心思去管別的事，因此人情世故、合乎模式的談吐、思考及行為自然欠缺。這種人我們稱之為“癥”，似乎嚴重了一點，正確的說法是一種獨特的人格與精神品質。在知識人身上較多，包括牛頓、愛因斯坦都有這種特征。重要的改革家大概也有這樣的特質。

而這種“亞斯伯格癥”的人，現在就把臺灣的政治搞得風風雨雨、漣漪不斷。他就是臺北市的新市長柯文哲。

柯文哲由于智商極高，所以大學進了臺大醫科，后來成了臺大醫院的外科名醫，臺灣最早引進葉克膜的就是他。由于醫學有成，他轉而從政，在去年11月29日以壓倒性票數，當選了臺北市長，并于12月25日正式就職。至今一個多月里，他新聞不斷。

臺灣的政治行之百年，各種規則已定，許多事情都不攤開，而是桌子底下的交易，特別是政府的工程采購尤其隱秘。這是長期官本位主義所形成的習慣。但他偏不信邪，硬是一切公開透明，使得臺灣幾個財團大老板都受不了。他和大老板開會，當話不投機，會開到一半就拂袖離去，他也會大罵財團“囂張”。這種事在以前是不可能的。他不是盛氣凌人，而是他的人格特質就是如此。他具有常識性的平等觀念，反對官壓民，更反對商欺官。近年來臺灣的財團吃定了政府，先取得了工程權，然后就以各種理由一直修改合約，圖取巨大利益。財團這種予取予求的態度，早已成了習慣，只有他會基于自己的是非標準，實話直說，不留情面，在凡事和稀泥的官場，他是第一人。

亞斯伯格人，自己有很常識的標準，碰到事情就有話直說，不像普通人會考慮東考慮西，所以柯文哲做人做事都非常直接。臺北市長辦公室門口，以前都有警察站崗，他覺得很奇怪，遂立即取消站崗，讓警察在門口坐服務椅;以前馬英九在臺北設了一條公車專用道，但根本不能用，設了等于白設，但后來的人考慮到馬英九的面子，也不敢怎么樣，而他一上任就立刻拆除。類似的行為尚多。例如市政府立刻停止訂報，違章建筑立刻限期拆掉，他碰到警察行為不當，就立刻把主管叫來，說如果再如此，我就把你開除。他這種劍及履及的風格，在臺灣也是首次。

近代心理學和腦神經學早已證明，的確有種人的腦筋長得和別人不一樣，他們天生就“不從眾”（non-comformist）。他們異常坦率，有什么就說什么，他們會打破許多行為學問及政治的窠臼，他們是破壞性的創造者。

但這種人有時候也會出現離譜的事，比如有個英國交通部副部長訪問臺北市，送給柯文哲一個掛表，他在客人剛走，就表示：“現在已沒人在用表，不知道他送我這個干什么，我會轉送給別人。不然就拿去當破銅爛鐵賣一些錢。”他可能以為幽默，但卻荒唐得可笑。最后他只得公開道歉，而他的道歉也很獨特。他承認自己“無知”，社會化很差，不懂人情世故。一個市長會自承無知，他也是第一人。這個亞斯伯格人，真的很不一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