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沫吾
篆刻藝術與其它藝術一樣,不僅要有純熟的技法,還須具有深厚的藝術修養。所謂“藝進乎于道”,指技法的掌握是為藝術進入道的高級階段服務的;加強綜合修養,提升篆刻者內在氣質,增加文化內涵,是每位篆刻者的必經之路。只有這樣,才能繼承、突破前人,形成正大廣博的藝術面貌;否則,就只能停留在“匠”的層面。我在書畫之余,也要弄刀玩石,至今也近三十年了,根據自己的實踐經驗,我認為一個篆刻者要想成為篆刻家,其產品能稱得上藝術品,必須在修為方面具備一定條件:一是品高,品高則下刀妍雅,不落塵俗;二是學富,胸羅萬有,書卷之氣自然溢于石上刀下。古之大家,莫不如此。為此,我體會一個成功的篆刻藝術家,必須要正確處理與其他姊妹藝術的關系,并從中汲取借鑒藝術營養,方能成就自己的篆刻藝術創作。
書法是一個篆刻家的必修課。我認為,一個篆刻家的篆刻創作與其書法創作的關系是十分緊密的。因為,書法創作是一個創作者的品性與德性的反映,也即品德的反映,所以自認為我的書法藝術創作是不會帶有世俗的審美趣味的,在高雅和庸俗的路徑取舍上是十分明確的。我堅持走自己的藝術創作道路,不趨炎附勢,不追名逐利;走自己的路,做自己的人,不因別人的肯定與反對而動搖自己的選擇。堅持書法創作是修煉自己人生的方法之一,也堅持在人生修煉中學習創作書法,故我一直秉承書法的學習與創作不是為比賽而為的。有比賽的思想就有名利的思想。書法的比賽是歷史與時間性的問題,是圈外欣賞者的事,而不是書法圈內自己的事。因此,人品修養對書法創作的影響是很大的,劉熙載在《藝概·書概》中說得很清楚:“書,如也。如其學,如其才,如其志,總之曰:如其人而已。”這段話辯證地闡述了書法與人心的關系,講出了“字如其人,書為心畫”的重要性。
書法作品是植根于文字學基礎之上而來源于書法家心靈的藝術創作,它不僅需要書法家在筆墨線條上下功夫,還需要書法家在作品創作中用心去寫入自己的喜怒哀樂,形成獨具特色帶有個人魅力的藝術作品,方能做到“揮纖毫之筆,則萬類由心”。所以,我在篆書書法的創作上,追求的是古拙而不失靈秀、蒼渾而不失率真的意境認識。由于書法作品是一個書法家內涵和修養的展現,所以在書法作品的創作中,筆墨線條最終表現的是人心中的一種流入。唐代書法家孫過庭在《書譜》中寫道:“情動形言,取會風騷之意”,講述了書法藝術創作是書法家思想和情感世界的一種神秘表達,也是書法家文化底蘊在筆墨之間的升華。 故我的大篆書法創作結體緊湊,用筆散漫靈活,以墨的濃、淡、干、濕變化使其更具觀賞性和藝術性,以此表現大篆飽經滄桑,古樸厚重的大雅之姿;而小篆書法則筆致圓婉,線條流暢婉轉,節奏勻稱自然,收筆而露鋒,使作品遠觀則端莊而不失飄逸,近睹則秀潤而綿里藏針。
篆書作為篆刻的主要依據,在三千多年的中國歷史中,帶給人們的不僅是一種文字的厚重感,還有它在方寸之間的金石韻味。它不僅有韻味無窮的變化和篆法自由,還有在印石上的參差錯落和巧妙結合的印面布局。一方印中,無論是字數的多寡,筆畫的繁簡,印文是朱是白,都必須做到氣韻貫通,勢不可擋,方能構成篆刻藝術形式的大樸不雕之美。這也是一個篆刻家在把握書法、章法、刀法三者方面是否完美結合的反映。
唐代朱景玄在《唐朝名畫錄·序》中言:“展方寸之能,則千里在掌。”這句話說明了篆刻是展現在方寸之間的一種藝術,而篆刻家所要做的是以生動的刀法在方寸之間凸顯出篆書文字的拙樸有力和濃厚的金石韻味,方可稱得上“方寸之間,氣象萬千”。我的篆刻作品多以秦漢印為宗,在方正平整中追求險絕,在古拙明了中造就雄渾古穆,盡力表現出一種穩重、磅礴、氣象萬千的氣勢。我認為篆刻就是在印材的方寸之間投入滿腔的熱情,在篆刻每一個字的線條穿插和粗細變化上都要做到獨具匠心,這樣篆刻出的作品才能在變化中求統一,在統一中求變化。
實踐經驗告訴我們,一名成功的篆刻家,必然是一名成功的書法家。有志篆刻的人,應該懂得,治印既然稱為“篆刻”,“篆”的成分占據了這門藝術的基礎地位;而如何才能正確使用篆字,這就需要通過學習文字學來掌握。文字學舊時稱為小學或訓詁,是語言學的一個部類,是研究古文字產生演變的一種學問。篆字在此學科里占據著十分重要的位置。開始學不要有畏難心理,俗話說“基礎不牢,地動山搖”。這是一門必修課,它是構成篆刻藝術存在的基礎。更是使“藝人”向“文化人”轉變重要的標志之一。因此,《說文解字》《中國文字學》《古文字類編》《古籍通假字字典》和一些著名文字學者所著的書籍都一定要讀。置備的工具書一定要具有專業性、權威性,對出版社也應留心,切不可泥沙俱下隨意選擇。對于好的專業必備書籍要不惜重金買下,深研精讀,只有這樣才能深入了解掌握篆法形成的規律與演變過程,實現真正溯本求源的目的。如:一方面熟悉“六書”造字知識,哪些字在秦代以前可以互相通用,哪些后來不能用了,哪些字有其特定篆法;另一方面要知道甲骨文、金文、簡牘、小篆產生、演變脈絡過程,春秋戰國時期龐雜文字體系,熟知各類篆法存在的豐富性、規律性等。學習文字學可以通過篆刻者對這門藝術的深入鉆研而同步進行,有些要靠死記硬背的,有些則根據規律把握,在實踐中循序漸進,逐步提高,最終達到了然于胸。所以,我們應盡力在篆書上多下工夫。篆刻藝術就是將書法的神采運用于印章中的藝術。古人早已鮮明提出“印從書出”的理論。篆刻從元朝文人介入成為獨立藝術門類以來,歷經明清演變,篆刻大家和各個流派層出不窮。鄧石如出現前,基本以浙派篆刻為印壇主流形式,從丁敬到西泠后四家,百余年間沒有太多變化,始終固守沿襲“漢印”形式...... “印內求印”已經受資料所限,束縛了篆刻發展空間。皖派將書法引入篆刻,無疑對篆刻藝術存在和發展添加了強勁動力,為以后的晚清四家出現,鑿開了禁錮已久的縫隙。沒有書法的融入,就沒有當今篆刻藝術的繁榮。篆書是篆刻藝術的母體藝術,學習篆書不僅能夠錘煉對篆刻藝術的理解,強化線條筆力,而且能夠可以全面掌握、吸收篆刻母體藝術中所提供的營養;更重要的是通過學習篆書中的甲骨、金文、帛書、殘磚、漢瓦中的一些文字,能夠使我們進一步熟悉掌握古文字規律,積累入印素材,把研究學習篆書取得的成果以篆刻的形式表現出來,對書法形式以二次創造。深刻理解金石味、刀筆味、筆墨味的內在聯系,將古文字書寫后產生的結體、線條、墨韻等各種變化加以運用,增加線條與印面質量、厚度、文氣與意外的表現形式。在此基礎上,要配以合適的刀法,以刀代筆,直接融入篆刻創造當中。齊白石說:“百怪一時來我手,我有仙方煮白石”。這是借手中之鐵筆,揚書法之個性,用書法上的突破帶動印作上的創新,以求篆刻真正在它應有的藝術軌跡上良性發展,打掉那些俗氣、野氣、匠氣。只有那些“只見神采,不見字形”的鮮活的藝術形式才會有生命力而流傳下去。
另外,我們還要在繪畫、詩詞與個人修養方面下功夫。篆刻藝術雖然不同于畫畫,但在章法、布局上與畫理的關系是相通的。從某種意義上講,篆刻章法就是繪畫構圖的縮影。畫家在創作時總是富于想象,其構圖是隨機應變,是自由的。這種運動中想象式構圖的方法,對篆刻章法布局,大有裨益。好的布局通過印面可以看出,幾個字組合后有遠近之分,向背之情,高低之勢,動靜之美;特別是在虛實比較、塊面與線條運用等方面都恰到好處。如山水畫、花鳥畫中的虛實、穿插、收放、大小、聚散等諸要素關系即能直接有效地借用到篆刻構圖中來。吳昌碩篆刻不僅融書法于其間,更把花鳥畫的構圖、線條等合理巧妙地運用進來,做到有機融匯,讓后人往往不知其出處,但又似曾相識,盡在情理之中,達到繼承與創新,不離傳統又獨具個人面貌的藝術最高境界。近代篆刻家喬大壯古璽一路作品,對山水構圖機理的有效使用,可謂入木三分。他探求古璽印章法與山水畫構圖共性點,借鑒吸收,打通二者構圖內在聯系,使其刀下古璽印章法直逼三代,惟妙惟肖,氣質文雅,格調高古,作出了源于古人,高于古人的成果。如宋、元多用的“遠、中、近”式與現代“滿紙”式構圖均可在其印作中探出消息,這便極大地豐富了古璽印章法內容,開啟了現代古璽印章法自由變化形式之先河。當代學習古璽一路印風漸盛,這是與古璽印風構圖自由形式多樣等分不開的。在仔細研究古代遺存璽印,追求“印內求印”的同時,積極借鑒相關藝術內容,探求機理,特別是將繪畫構圖諸要素巧妙融入其中,對當代篆刻創作意義深遠。可以說這是一片尚未完全開發的神奇土地,是一條突破古璽章法形式,進入自由領域的寬闊路徑。
同時,一個篆刻家還應學習一點古典詩詞。古典詩詞是深深烙印在中國人內心世界的文化“積淀”核心,是中國人“文化修養”的基本成分。印內求印,形式合于內容,突出的是境界美;印外求印,詩印結合,彰顯的是文化性。篆刻的創作可謂動于情趣,發于意旨,成于境界。其格調意境的高下,全然取決于作者的全面修養。文人不一定全是篆刻家,但篆刻家必定當是文人。為此,理解詩詞之意境是詩人的思想感情和描繪的生活圖景融合而成的一種藝術境界,這對我們印人是很有幫助的。毫無疑問,在篆刻藝術中也具有引人入勝的意境,篆刻的美同樣是一種意境的美。篆刻藝術是藝術家情感的物化,藝術家之所以對其頻傳愛意,正表明了藝術家對其具有蘊含主體情感之特征的理解和信任。有了這種理解和信任,篆刻藝術才能從實用印章里解放出來,并且直到今天仍具有存在和發展的價值。
讀書可以改變一個人的氣質,所謂“腹有詩書氣自華”,歷代篆刻前賢也多次強調其重要性。傳統文化藝術是中華民族文化寶庫中的瑰寶,其思想的內在機理也是與篆刻藝術原理互通的。篆刻作為傳統藝術直接與文字打交道的門類,更需要與古代經典文學作品的對話,朝夕相處中汲取營養,在潛移默化中理解古人的思想哲理與情懷。揣摩古人思想,做一個有志于繼承發揚傳統文化藝術上的尋道者,以求篆刻者在思想境界的提高與升華,豐富篆刻表現形式,深化印面內容與形式的統一,深刻增加藝術文化含金量。通過對經典書籍學習理解,使自己不僅能分辨藝術中的通途與小道,同時對人格道德修養、境界的提升起到至關重要的作用。我們不被那些“亂花漸欲迷人眼,淺草才能沒馬蹄”的小成就所誘惑。篆刻者要自覺追求文化藝術真諦,“道不自器,與之方圓”,主動從哲學高度想問題,觀察事物,做事情,做到知古、知今,知人、知己,把“真、善、美”等承載著民族精神的諸多美好東西繼承下來,匯集到腕底,承擔起篆刻者的歷史責任。
總之,多讀一些相關聯的書,融古匯今,改變氣質,增強作品感染力是十分必要的。篆書是篆刻藝術取之不盡、用之不竭的源泉,是其發展壯大的重要支撐點。清人王琪在題《菌閣藏印》中說:“論印不于刀而于書,猶論字不以鋒而以寫。刀非無妙,然胸中應有書法,乃能迎刃而解也。”趙之謙也指出:“古印有筆尤有墨,今人但有刀與石。”從古至今,篆刻開宗立派大家無不以具有深厚的綜合修養與獨立的篆書風格屹立于中國篆刻史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