寄寓巴蜀的浙籍書法篆刻家盛樾

盛平

祖父吉皆公在他的文卷《四六文抄》中有一則自撰聯語“風雨太飄搖，那堪春萎蘭枯，祖竹又凋連理干；遭逢何坎，際此門衰祚薄，孫桐終愧肯堂材”。此聯作于甲寅年（1914年），是悼念他的四叔祖盛樾，去年正好是盛樾先生離世一百周年。

盛樾（1839—1914），生于舊歷十二月四日，逝世于舊歷十月五日，字西棠、希棠，號蔭莊，又號靜宜、鏡孫、槜李西棠氏、香巖居士，齋號希圣堂、因寄所托齋、居俟齋、鐘古齋、曇齋，浙江秀水人，四川鹽運同知銜，任職四川榮昌、合江、溫江等縣，補用直隸州知州，政績載《榮昌縣志》。《嘉興已故書法家資料》和《1900—1949嘉興書法編年》，均載明先生系嘉興人。其舊居梅湖中李圩，當地俗呼盛家廊下。

一、家世

秀水盛氏，其先世隨宋室靖康南渡，散處錢塘近邑，元代盛轅入贅朱張氏，始遷居聞湖墅涇，為吾禾（嘉興舊稱嘉秀、嘉禾、禾）盛氏始祖。后世子孫繁衍，屢登科甲，文名之盛為鄉里稱。其先祖盛周、盛萬年、盛民譽為明清進士。盛樾高祖盛支煋，太學生；曾祖盛百轂，邑庠生；祖父盛世綺，由縣佐軍功擢四川隆昌知縣，遷涿州知州，歸葬硤石鎮；父盛濂，有官四川敘州府經歷，為秀水盛氏入川始祖。譜載盛濂咸豐庚申十二月三十卒，葬敘州府合江門外白沙灣。史載咸豐同治間（1851～1874年），太平軍與清軍相搏于江南，生靈涂炭。咸豐庚申（1860年），王江涇鎮（盛家廊下舊屬南匯鎮，今并入王江涇鎮）殘破，盛濂自然不能歸葬硤石，除夕之夜，抱憾而終，其五子一女就此留在蜀地，后來擔任了幕友、縣令、典史一類的差事，并在成都購田置業，定居下來。其時盛樾先生年方21歲。“寄居巴蜀” “南湖居士” “辛亥國變” “南歸不得”等字句在盛氏后人的文稿或圖章中常有出現，但也只能聊寄一段鄉愁罷了。

盛樾先生希圣堂家囑：“余齠年失恃，弱冠獨行，白手成家，稍有馀積，初置省城隆興街公館一院，價銀一千余兩。”季子盛光偉于頁末批注：“先君以甲寅十月棄養，乙卯于書簏尋得此冊，似欲書遺囑者，但不知何年手筆？”成都隆興街39號老宅占地二畝八分六厘五毫，是一座兩進門庭帶后院和獨院的川西民居，盛樾先生作了近三十年知縣，以其俸銀買這樣一座院落是能做到的。周詢《蜀海叢談·各廳州縣述》稱：“榮昌知縣系一沖字簡缺。（清代府縣分為沖、繁、疲、難四個等級，符合四字者為最要府、縣，符合三字者稱要，符合兩字者稱中，符合一字或無字者稱簡。）縣境田多山少，人民殷庶，知縣養廉銀750兩，契稅盈余三四萬兩。”據考證，先生在最后知縣任上還在溫江買了四十余畝水田，去世后葬在溫江。

盛樾先生育有三子二女，原配陳氏生慶宜，繼室四川王氏生光倬（派名慶延）、光偉（派名慶同），女二，一適太學生何士翔，次適四川知縣山陰韓渠。慶宜一房長居溫江。

新中國成立后，盛樾先生在川后人，均因祖上留存的房產土地成了名副其實的“地主”，“文革”中受盡折磨，所幸都咬牙渡過了難關。次子盛光倬長于詩，季子盛光偉擅書法，尤以篆著稱；孫女盛馀澤（字慕縈）少有書名，其書筆意蘊藉而頗見骨力，據說能為盛光偉代筆；曾孫輩有饒渝麟善書，就學于徐無聞先生，盛敬里善畫，惜天不假年，二人均英年早逝。

二、政績

薛志澤《益州書畫名人錄》續篇·流寓載：“盛樾，浙江秀水人，字西棠，同光間歷任蜀川榮昌、合江等縣，為政有循聲，性耿介，不茍言笑。善書法，尤工篆刻，甲寅卒于成都”。先生宦海沉浮，轉任四川多縣，誥授朝議大夫，覃恩晉贈通奉大夫。光緒《榮昌縣志》載：盛樾“廉明親慎有羔羊素絲之節，因見黌宮丹楹剝落定議撥津捐馀資以為修葺之用，攝官政平訟理，吏畏民懷”。這是說光緒五年至六年間，知縣盛樾，教諭謝金元籌撥公款補休黌宮之事。黌宮即縣城東北之至圣先師廟，明天順中知縣盧善建。所謂羔羊素絲，是舊時稱贊士大夫正直節儉、品德與儀表一樣美的溢美之辭。榮昌位于古巴國今重慶市境內，盛產海棠，盛曾自鐫印章“曾領海棠香國”。先生何時為官，其季子光偉在日記中有明確記載：“光緒四年先大夫署理榮昌”。光緒四年是1878年，其年先生39歲。先生何時任職合江，史料無從查找，但家存手抄本《孫文定公南游記》跋語寫明“抄于黔南差次”。差次，即是任中、途中之意，合江位于川黔結合處，說明先生此時正在擔任公職，時間是“光緒八年壬午（1882年）莫（暮）春”。再觀民國《溫江縣志》，先生是光緒朝第11任溫江知縣，宣統（1909—1911年）前就回成都當寓公了。

三、藝事

先生祖輩世代為宦，他自然也會選擇讀書取仕的人生道路。先生幼承庭訓，忠厚傳家，清白自守，書香不絕，除了“為政有循聲”外，還于文學、藝事多有成就，是一名書畫家、篆刻家和鑒賞家。

先生書法篆隸真行皆精，以行篆著稱，恪守古法而自有新意。其小楷《孫文定公南游記》是標準的館閣體；行書由二王法出，學蘇著力最多；篆書宗二李筆意，鐵線篆家學淵源十分深厚。先生所書《般若波羅蜜多心經》 與其祖父盛世綺書“隆昌縣城碑記”、其父盛濂書“京師宣武城南王漁洋先生舊宅紫藤書屋圖冊葉”題簽出于一轍。其子盛光偉與侄書嘗言“承四世家學”者，蓋指篆書和篆刻。

浙派篆刻在乾隆、嘉慶、道光、咸豐時期稱雄于印壇足足有一百多年，時印人多追其風格，是當時其他印學流派所不及的。觀先生篆刻工整秀潤，法度謹嚴，章法工穩，極富書卷氣，分朱布白有靈氣，舒而不空，密而不實，既求拙樸，又務求精美，以巧取勝，又多取鐘鼎磚瓦奇文古字入印，蘊藉沉厚，不墮怪誕。周正舉《巴蜀印人》（巴蜀書社2004年3月第一版）前言曰：“至清同治朝起，在外力的推動之下，川人如夢初醒，其時，士心振奮，文教蔚興，篆刻藝術迅速崛起，涌現出了姚覲元、陳定波、劉家謨、邱東霖、盛樾、劉敦山、盛光偉等一批有實力的篆刻家，一大批篆刻人物圍繞在他們周圍，形成了四川篆刻藝術發展的第一次高潮。”

先生作為一個士大夫的典型，偶爾也點染山水，但多屬文人遣興，亦罕作，鮮為人知。季子盛光偉曾于先生自畫像記錄其事：“先大夫西棠公少年且工繪事一行，作吏此調不彈，故少知者，家藏遺墨亦僅存此小幅。偉童時指為佛像，先妣王太夫人曰：此爾父自寫小照也。取壁間所懸西法攝影，證之信然。公以道光己亥生，此幅作于同治己巳，適年三旬耳。因付重裝，附志數語，子子孫孫其世守之。民國丙子新春季子光偉敬跋。”畫中人物栩栩如生，白描線條楚楚動人，可以想象其山水點染也不一般。

此外，先生于公馀之暇，熱衷于收藏和鑒賞，有藏本《曇齋集古印存》存世。《曇齋集古印存》收秦漢以來古印三十余方，“曇齋”印拓有眉批：銅印厚累二黍許，嵌深入底，制極精妙，筆法有六朝遺意，似是宋前之物，因以名齋，冠于冊首。先生于古琴能彈奏、精賞會。僅就目前所知盛氏所蓄琴至少有大蛇腹斷和小蛇腹斷兩張琴。小蛇腹斷有壺道人（盛光偉）光緒十六年（1890年）題款，大蛇腹斷從琴身斷紋“大蛇腹”看，當是明代早期之物。后來他家已不能守住二琴，先后售出。大蛇腹斷幾經輾轉，被四川省博物館（今四川博物院）收藏，也算物得其所。

先生次子盛光倬著有《迂公詩草》（未刊行），茲錄其懷念先生的《磨墨詩》一首，以志紀念：

憶昔十四十五時，早書讀罷剛晨炊。晴窗不覺日漸午，又督楷字摩唐碑。日長課密苦無計，轉以磨墨蘇吾疲。芭蕉分綠入研洗，時聞冰麝飏輕飔。睫毛不動手自活，若睡不睡神恬怡。偷閑得此靜中趣，家父不詬師不訾。四十馀年一旋轉，墨猶如此鬢已絲。當時求釅翻嫌速，今日期醲常苦遲。

盛光偉跋云：

迂兄（光倬號老迂）磨墨詩一首。予與迂兄自幼而冠，寢食嬉戲，束發受書無旦夕離。 此詩摩寫窗下景況，予與迂兄共之，尤覺親切有味也。壺叟時年七十又三。

此詩給我們描繪了一副溫馨的家庭景象：小院、晨暉、花木、南窗、慈父、嚴師、兄友、弟恭……

作者單位：中信銀行成都分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