雷輝志
項松茂,浙江寧波鄞縣人。名世澄,別號渭川。生于1880年,卒于1932年1月31日。為我國新藥業先驅。幼讀私塾,于十四歲到蘇州當學徒。1900年學成后投身中國新藥制藥業,先后在上海中英藥房、漢口中英藥房分店、漢口商會任職。1911年任上海五洲藥房總經理后,將中國新藥業發揚光大,曾多次到日本、歐美考察學習,引進制藥先進技術。至1929年,項的企業橫跨眾多工商業領域,成為上海實業巨頭之一。抗日戰爭爆發后,他成立義勇軍抗日,最后不幸為國捐軀,年僅五十二歲。
項松茂是民國時期上海最著名的愛國企業家之一。早在清末,他任中英藥房漢口分店經理時,深得上海五洲藥房創辦人夏粹芳、黃楚九的賞識。1911年,夏、黃兩人聯名電邀項松茂到上海出任五洲藥房經理。
五洲藥房創建于1907年,初時資金一萬元,職工三千二百二十五人,設備簡陋,只以手工操作制成些西藥。主要是出售進口西藥、化工原料、化妝用品及醫療器械。因原任經理牟取私利,營業很不景氣。
項松茂在西藥業從職十年有余。他對洋商憑借不平等條約特權大量向我傾銷商品,進行瘋狂的經濟掠奪,早已痛心疾首。他曾說:“販賣洋貨,所得十分微薄,實是仰人鼻息,只有發展我國實業,才能與其抗衡,挽回利權。”
他到上海任職那年,正值辛亥革命武昌起義成功之時。全國振興實業、提倡國貨的呼聲十分高漲。他認為正是一展平生抱負的好時機。因之他一到任,即在五洲藥房放了“三把火”:
一、提倡節儉,反對奢華。他見店堂里生意清淡,但鋪設豪華,就把一應不切實用的擺設統統變賣,所得款項悉數轉為資金,擴大西藥生產。
二、改善門市,擴大影響。五洲藥房原在廣西路,地點較為冷僻,對門市營業十分不利。他就把地處福州路、河南路交通要沖的一幢六開間三層樓房子買下,很快裝修遷入,門市營業果然頓呈起色。
三、重視質量,力創名牌。項松茂看到當時市上藥品以進口的拜耳健生素、羅氏大補藥等“補藥”較受歡迎,黃楚九的中法大藥房也以生產“補藥”——艾羅補汁而站住了腳跟,而五洲這時自己生產的博羅德補血圣藥、月月紅等七種藥品,也以博羅德補血圣藥銷路看好,于是他決心抓住博羅德補血圣藥來創名牌。
博羅德補血圣藥為英文牌號“Blood tonic”的音譯,其主要成份是枸緣酸鐵銨和亞砷酸鉀液,再加白砂糖合成。成品色澤鮮紅可愛,味道香甜可口,因其含有鐵質,對貧血缺氧患者,效果優于國內同類補藥。但其名稱對中國顧客來說生疏難記,對推銷很不利,于是他決心把它改名為“人造自來血”,又好念,又好記,對求補者說又有相當誘惑力。為了取信于顧客,他嚴格把住質量關,對原料、工藝流程、成品色澤,以至連玻璃瓶的顏色、尺寸、刻度、標簽、封裝等也一絲不茍。
當第一批“人造自來血”投放市場時,他還親自編撰了廣告用詞,如“人造自來血,血來自人造”、“自來血為造血母液”、“自來血促進新陳代謝”等,在《申報》、《新聞報》等上海各大報上廣為刊登,很能迎合顧客心理。此外,凡顧客每購自來血一瓶,即附贈“辨真券”一張,當積滿一百張時,即可持券換取刻有“人造自來血”字樣的瑞士特制銀殼手表一塊;不滿百張者,也可憑券換取相應的五洲成藥。
在廣大群眾愛用國貨、抵制外貨的熱潮下,人造自來血很快就打響了,銷路成直線上升,還遠銷至香港、南洋各地。其年產量1911年為一萬五千二百一十公升,到1920年時已達五萬三千六百二十五公升,1929年時,更增至七萬五千五百公升。人們都說:“五洲是靠人造自來血發家的!”不錯,項松茂力創名牌的愿望,終于圓滿實現。
人造自來血的暢銷,帶來了整個五洲藥房的興旺。尤其是第一次世界大戰期間,歐亞交通受阻,從歐洲各國進口商品銳減,加上五四運動后,抵制日貨提倡國貨的熱潮席卷全國,民族工業得到了蓬勃的發展。五洲為了發展國產西藥,于1915年成立了股份有限公司,資金增至規銀四萬兩,增產了代參膏、魚肝油、止咳杏仁露等多種新產品,受到顧客歡迎。大戰結束后,五洲資金又擴大到規銀八點二五萬兩。為擴大業務,項松茂除特派陳平階、周廷璋赴歐、美考察,與英、德、奧等國的藥廠協商,取得了各該國產品在華的獨家經營權。后又與爪畦奎寧廠訂立了由五洲特制地球牌藍印奎寧片的協議,大大擴展了五洲的業務。
為增加國產西藥品種,他曾偕弟項載綸到日本考察。又派職員陳鱧心去日本藥廠專門實習制藥新技術。
他在廠里設立了化驗室和研究室,先后聘請了醫藥、化學專家李覲唐、葉漢丞、徐佩璜、朱子久、吳冠民等主持新品種的研制和生產。他還十分重視人員的培訓。除直接從各大學招聘化學系畢業生外,還在廠里成立了店員訓練班,公開登報招考高中畢業生,由公司業務骨干擔任教師,并請著名教育家黃炎培、潘仰堯前來指導和輔導,對張輔忠還特別資助他去德國進行考察。為了讓練習生熟悉西藥中英文名稱、劑量、包裝、價目等有關知識,還成立了業余英語學習班,專門聘請英籍教師執教。在廠里,還購置了大批國內外科技書刊資料,藏書室歷年收藏化學、醫藥書刊和中醫藥古籍、各國藥典,包括學術價值較高的貝爾斯登有機化學等書,高達兩萬多冊。
由于技術力量的雄厚,五洲的新藥品得以源源不斷的投放市場,如嬰兒自強藥片、白松糖漿、良丹、十滴水以及亞林防疫臭藥水等藥品,醚精、硫酸低鐵、納夫他林、檸檬酸等化學藥用原料,自制的牛痘疫苗,更是應了國內的急需。那幾年,五洲制成的國貨西藥,達三百余種之多。在舊金山、費城等國際博覽會上,曾先后得到六項嘉獎,在國內各種國貨展覽會上,則獲得各種等級的獎勵達四十三項。在醫療器械方面,五洲還請林德興工廠按照德國“蛇牌”外科手術器械和醫院設備進行了仿制,開辟了我國自行制造的先路。
五洲發展國產西藥,原材料多取自國內。他先后向大豐工業原料公司、開成造酸公司、南陽皂燭廠、新亞藥廠、華國玻璃廠、溫州森利農林場、杭州同春藥店等企業投資附股,五洲則可得到硫酸、松脂、除蟲菊等國產原料。他寧愿出高于進口貨的價格,向范旭東和吳蘊初的永利、天原兩公司購買其燒堿、純堿,也不用進口原料。同時,又以自己的產品甘油、純硝酸、純鹽酸等供給大豐、新亞等,求得共同發展。
為了抵制日貨,五洲曾與中英、中法、中德、華英、太和等民族西藥業,在報上發表不進口日貨的聯合聲明。項松茂還與上海著名的國貨工廠三友實業社的沈九成、家庭工業社的陳蝶仙聯合發起成立了“上海機制國貨工廠聯合會”,用實際行動積極宣傳使用國貨。
我國以前只知用皂莢或草木灰濾水來洗滌去污。1903年后,始由英國運來祥茂、北忌、紹昌、日光、傘牌等各種牌號的肥皂,很快深入到內地城鄉。后來國內雖有幾家工廠生產肥皂,也無法與外貨抗衡,整個肥皂市場,幾乎由英國利華兄弟公司所生產的祥茂肥皂所壟斷。
1921年,德商在上海徐家匯開辦固本肥皂廠,后因經營不善而到處尋找買主。項松茂認為該廠規模成套、設備完好、廠房堅固,附近又有發展余地,且售價便宜,只要稍事調整,該廠即可既制西藥,又可產肥皂,一舉兩得。經說服董事會,與該廠買辦張云江再三洽談,終以十二點五萬元的低價盤進了該廠。
項在盤進該廠后,為了再創名牌,他將該廠擴建成皂、藥兩部,改名為五洲皂藥廠,并聘請史量才為董事長,日夜商措其事。
為打破外商廠家技術保密,項還不惜重金,聘請了徐佩璜、葉漢丞等專家進行肥皂的研制,留用了原在該廠工作的潘、談兩位技術工人,甚至還派皂部主任傅懷深喬裝成工人,打入外國工廠當臨時工。就這樣,1922年,第一批國產固本肥皂問世了!
英商沒想到“小小的”固本皂動搖了自己“霸主”的地位,乃決定投放巨資,在上海楊樹浦建一遠東最大的肥皂廠——“中國肥皂有限公司”,企圖一舉壓倒固本皂。
1923年“中皂”建成,英方董事特邀項松茂前去“參觀”,并盛氣凌人的說:“我們可付出高于五洲總資產的代價,將五洲買下來。不然,我們單單甘油(制皂下來的副產品)一項的收入,就可把祥茂皂免費送給用戶而且還有盈余!”但項松茂并未被其唬倒,斷然予以拒絕。英方見此計沒有奏效,遂即采取了祥茂皂跌價傾銷的辦法,和固本展開了激烈的競爭。1924年固本皂銷路雖有增加,但當年終結賬時,卻虧損了五千余元。然項松茂并未氣餒,決心“以血保皂”,即寧將“人造自來血”的盈余賠上,也要確保固本,同祥茂周旋到底。
1925年,上海“五卅”反帝愛國運動發生,全國各地紛紛抵制洋貨,固本皂銷路大增。日產達到五百箱,仍供不應求,而英商祥茂皂一再降價,又給代銷戶優厚傭金,以及把銀角子(當時一元銀幣等價于六枚面值貳角的銀角子)嵌入肥皂、附送獎券等辦法,仍無人購買,一年間就虧了七萬多元。
當時上海有一本《化學世界》雜志,曾刊出了署名為張雪揚的“國貨肥皂與外貨的優劣觀”一文,對國產固本和英商祥茂兩種肥皂的成份,作了分析比較,證明固本的總脂肪酸、總堿量(去污成份)比祥茂高得多,而固本的水份、游離脂肪、游離堿(影響耐用成份)又比祥茂低得多,因而使固本皂皂塊堅實,顏色純一,久藏不縮不變不脆不裂,泡沫多,去污力強,不傷皮膚,不損織物,白衣不泛黃。而祥茂皂則易變形,易軟化,易生白花,而且三塊祥茂不頂兩塊固本耐用。
于是,固本皂名氣聲價百倍,而祥茂皂信譽則一落千丈。國產固本皂終于戰勝了外貸祥茂皂,人們說:“五洲以血起家,以皂成名。”五洲第二個名牌在激烈的競爭中獲得了全勝。
1931年“九·一八”事變爆發,東北三省全陷敵手,舉國震驚。各地人民紛紛組織抗日救亡團體,支援東北義勇軍的抗日斗爭。項松茂也毅然參加了上海的抗日救國委員會任委員,并把五洲皂藥廠及分支機構的職工組織起來,編成義勇軍一個營,自任營長,日夜操練,以備他日報效祖國。同時對蔣介石不抵抗政策,對內堅持進攻蘇區極為憤慨,他在一份月份牌上赫然寫道:“煮豆燃萁,內爭可恥!”
1932年1月28日夜,日軍又在上海挑起戰火,十九路軍英勇抗擊。
1月29日,項松茂在徐家匯廠里,突然接到公司報告稱:虹口支店(位在北四川路老靶子路,即今武進路,離交火陣地甚近)有三個店員從店里逃回來,說虹口支店被砸被包圍,敵人在店里宿舍搜出了義勇軍軍服及抗日宣傳品,并且把十一個店員捆綁后押上卡車拉走了,現去向、生死均不明,要求趕快設法營救。項得訊,心急如焚,立刻趕到公司,向逃回的三人詳細詢問。這時部分被捕店員家屬也焦慮萬狀,懇求公司設法救人。
項聽完報告后,決定立刻前往。當時總店同仁認為項親自前往太危險,建議先派人前去探聽虛實再作計議,項當即正色而起,嚴肅地說道:“我們國家身居高位的人,就是貪生怕死,危險的地方,只想叫別人去,自已往后退縮。我身為總經理,豈能置十一位同事生命于不顧,不入虎穴,焉得虎子。我不親自前去,如何對數百名職工及其家屬負責?”說罷,即不顧眾人攔阻,當即驅車向虹口支店駛去。當途中路過銀行公會碰到一些熟人知道他要救人時,都驚訝地說:“項公,誰不知你是抗日委員,義勇軍營長,人家避風頭還來不及,你還要親自上門,太危險了!”但項毫不動搖,繼續登車向前。
支店玻璃櫥窗砸破了,大門砸壞了,門里門外,一片狼藉,一個日本兵荷槍實彈,正在門前警戒巡邏。項見此情景,憤怒萬分。正欲進門時,只見一個面熟的日本兵過來向他打招呼,項定睛一看,原來是一向認識的萬國商團日本商人小山真一,今天突然以軍人裝束出現在這里。當下他們進入店內察看,項又向小山說明來意,并向他打聽十一人下落,商量如何營救,小山滿口應允,并約明天原地見面。
項見營救有望,遂即返回。當晚在廠中寓所召集公司主要人員會議,介紹了自己親自察看的情況,要求大家不要驚恐,照常生產、營業,并要多生產軍需藥品,支援前線。同時表明自己明天仍要應約前去虹口支店,大家心中稍安。
30日下午,項偕同高級職員朱燦如再度乘車前往,支店一帶已經戒嚴,交通斷絕。朱力勸項折返,項不聽,即棄車步行至支店。這時已有日本便衣尾隨其后,但未見小山露面。項也未疑有他,仍向便衣出示了蓋有自己私章的名片,并提出愿意保釋被捕人員,準許修理門窗并準許派人看守支店。便衣也佯作應允。于是項囑朱即刻返回找人前來修理和留守,自己在店等候。
當朱帶著人員再次來店時,忽見店門已緊閉,門口有日兵看守。朱剛欲叩門,卻被日兵阻止,并說:“你們店主已送司令部了。”朱等無法,就在門外高聲呼叫多聲,也無回音,朱發覺事情有變,兇多吉少,即急返公司復命。
第二天一早,即1月31日,上海《時報》以大字標題報道“項松茂失蹤”的消息,全市震驚。項的長子項繩武急忙多方托人打聽營救,并親到日本領事館交涉,日方冷冷地答:“領事館干涉不了軍部,無能為力!”項繩武又約請在滬較有聲望的日人桑野同往日軍俱樂部探詢,但對方只讓桑野一人入內。不久桑野出來,但見其神色緊張,頻頻以手擦汗,一把拉住項繩武上了汽車,才說:“軍部十分嚴厲,把我訓斥了一通,說你父親是抗日救國委員,義勇軍營長,店內又搜出了義勇軍軍服及抗日傳單,罪證確鑿。他自己送上門來,現在已押送江灣司令部了。他們還問我同來的是何人,我只說是五洲派來的,不敢吐露真情,否則你也危險了。”
此后經項繩武等繼續打聽,證明項松茂已經被害,但遺骸仍遍尋而無著落,只得以衣冠入殮安葬。
1947年,黃炎培先生在《申報》上撰文紀念項松茂時,透露了項遇害真相。他寫道:“項于1月30日再次去虹口支店,一去不復返。幾天后有人報告,先生一到支店,立刻被敵方擄去。問‘你是誰?’項慨然回答:‘我便是項松茂!’敵人把他捆起來,送到蓬萊路日本人俱樂部,到第二天轉江灣敵大營。敵首親自審問,怒聲問:‘你敢藏軍服么?你敢反抗我們么?誰反抗我們就殺誰!’項先生從容答:‘殺便殺。中國人不愛中國愛什么?究竟哪個激動中國老百姓排斥日貨呢?你們不怪自己倒怪我們,你們自己清楚地想一下,日本和中國同文同種,不好好想些共存共榮的方法,倒把軍隊占領我們的土地,屠殺我們的民眾。咳,看你們日本會有多少好結果!’滔滔地大聲斥責的時候,敵酋旁邊一人大受感動,勸敵酋勿加害先生,甚至跪下來懇求,到底無效。先生也到底不肯屈,就被殺。十一個店員全被殺。這是31日早晨的事。”
項松茂愛國愛民,大義凜然,臨危不辭,視死如歸,殉國時年五十二歲。后來項繩武在搜集亡父遺物時,發現項松茂親筆對聯一幅:“平居宜寡欲養生,臨大節則達生委命;治家宜量入為出,殉大義當芥視千金!”消息傳出,不論認識和不認識他的人,無不為他同聲一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