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20世紀30年代興起的新啟蒙運動是近年來學術界研究的一個熱點。已有的論著主要圍繞新啟蒙運動興起的歷史背景、發展過程、主要內容,新啟蒙運動同五四運動的關系、新啟蒙運動同馬克思主義中國化的關系、新啟蒙運動在中國啟蒙運動史上的位置等問題展開。梳理總結這些觀點,有助于深化對這一問題的研究。
關鍵詞:新啟蒙運動;歷史地位;馬克思主義中國化;綜述
中圖分類號:D61文獻標志碼:A文章編號:1002-7408(2015)04-0083-06
基金項目:北京市社科規劃辦項目“新啟蒙運動與中國近現代思維方式的變遷”(13JDZXB002)的階段性成果。
作者簡介:常百靈(1973-),女,河南原陽人,北京聯合大學人文社科部教師,北京大學馬克思主義學院博士研究生,主要從事馬克思主義基本理論研究。
20世紀30年代興起的新啟蒙運動近年來成為學術界研究的一個熱點。據筆者粗略統計,自20世紀90年代至今,先后有40多篇學術論文,6篇碩士、博士論文和2部專著研究這一問題,此外還有一些關于中共黨史、中國近現代思想史、馬克思主義中國化史的文章和著作涉及這一問題。這些論著主要圍繞新啟蒙運動興起的歷史背景、發展過程、主要內容,新啟蒙運動同五四運動的關系、新啟蒙運動同馬克思主義中國化的關系、新啟蒙運動在中國啟蒙運動史上的位置等問題展開。本文擬對這些觀點進行梳理和評述,希望對這一問題的進一步研究有所裨益。
一、新啟蒙運動的歷史背景
關于新啟蒙運動興起的歷史背景,國內外學者主要就以下四個方面達成基本共識,同時在各個方面的具體內容和對新啟蒙運動興起的影響程度方面存在分歧,其中以陳亞杰的論述最為詳盡。
(一)中日民族矛盾激化和中共建立抗日民族統一戰線的政策轉向
新啟蒙運動是在中日民族矛盾激化、抗日救亡成為中國社會政治生活主題的形勢下產生的。[1]九一八事變后,日本侵略者加快了向中國進攻的腳步,企圖獨占中國。在民族危機空前沉重的情勢下,蔣介石統治集團卻頑固地推行“攘外必先安內”的政策,對內傾全力“圍剿”長征中的紅軍,對日本侵略者卻節節退讓。1935年的華北事變后,民族危機進一步加劇,中日民族矛盾空前激化。
新啟蒙運動的興起與共產國際七大的召開、《八一宣言》的發表及隨之而來的中共抗日政策的轉向直接相關。[2][3]1935年7月25日至8月20日召開的共產國際七大提出在殖民地與半殖民地國家建立“人民反帝陣線”的主張,中共駐共產國際代表團根據共產國際七大的精神,發表了由王明起草的《為抗日救國告全體同胞書》,史稱《八一宣言》。《八一宣言》呼吁,在中國亡國滅種大禍迫在眉睫之時,各黨派、各界同胞、各軍隊要擱置分歧、爭議和沖突,停止內戰,以便集中一切國力去為抗日救國的神圣事業而奮斗。[4]《八一宣言》發表后以多種渠道傳入國內,直接促成了中共抗日民族統一戰線政策的制定,引起了國內民眾的巨大反響,獲得極其廣泛的擁護和支持。1935年12月17日至25日召開的瓦窯堡會議通過了張聞天起草的《中央關于目前政治形勢與黨的任務決議》。決議提出建立抗日民族統一戰線,反對“左”的關門主義的主張。1935年底,中共中央派劉少奇到天津任中共北方局書記,加強對抗日救亡運動的領導。劉少奇到達天津后,根據瓦窯堡會議的精神,先后發表了《肅清關門主義與冒險主義》等文章,對黨的路線、方針作了系統的闡述,強調要把著眼點放在鞏固并擴大抗日民族統一戰線,肅清關門主義和冒險主義上。同時改組了中共中央北方局,任命陳伯達為宣傳部長,而新啟蒙運動正是陳伯達首先倡導的。新啟蒙運動從本質上來說,就是中國共產黨統一戰線政策在文化領域的體現。[5]39
(二)日本帝國主義文化侵略和奴役[5]30-34
日本侵略者在淪陷區大力推行奴化教育,妄圖以此消泯中國人的民族意識,把民眾培養成為任由其驅遣的順從的奴隸。日本侵略者嚴密控制日偽統治下的教育機構,按照日本吞并中國的需要來設置學校和編制教科書;宣揚“日滿一體”“親仁善鄰”,培育“忠良國民”;強迫學生學習日語,將日語稱為國語。同時,對于中國傳統文化,尤其是作為中國傳統文化主流的儒家文化中有利于為其侵略行徑辯護的內容,予以吸收、宣揚和利用。突出的內容有兩點:其一是文化民族主義。中國傳統的文化民族主義體現在兩方面:一是從文化上而不是從種族或政治上來劃分政治共同體(國家);二是文化自大心態,認為中華文化博大精深,周圍諸國不過是“蠻”“夷”“戎”“狄”。前者體現在“夷狄之進于中國則中國之”的論述上,而后者則體現在“夷狄之有君不如諸夏之無也”的態度中。日本侵略理論正是利用了后者,強調中日文化上的共同之處,消泯中國人的民族意識。其二是“王道”思想。所謂“王道”即“先王之道”,其大意在鄭孝胥看來就是“愛國之思想、軍國民之教育,皆足釀成世界戰禍,王道則不主愛國而主博愛,不用軍國教育,而用禮義教育”。[6]鄭孝胥的“王道”理論,就是要說明賣國投敵、“日滿協和”,既合乎“王道”,也合乎潮流。這一套漢奸理論,正是新啟蒙運動要批判的對象。與此相配合,日偽在占領區恢復對孔子的祭祀活動,妄圖以此麻痹中國民眾,為其侵略服務。
(三)國民黨政府的文化專制主義和復古主義
國民黨政府置歷史的潮流于不顧,在強化法西斯專制主義的同時,大搞文化專制主義,希望以此建立自己的統治秩序。其一,立的方面。蔣介石運用儒家思想對三民主義進行改造,稱“三民主義就是中國固有文化的結晶”,儒家倫理道德是三民主義的精髓,希望以此確立其“道統”地位,以傳統道德來抵制共產主義的傳播。儒化三民主義經過如此演繹后,成為維護文化專制、黨制的工具。[7]64-67“新生活運動”是蔣介石發動的以儒家倫理道德抵御共產主義思想建立其意識形態合理性的重要嘗試。蔣介石發起新生活運動,是希望利用禮義廉恥等封建禮教來整肅人民的思想道德,教化出“守秩序、重組織、盡責任、尚紀律”的軍隊、國民黨和全體國民,以便于他指揮和控制,從而樹立他的絕對權威,完全抵制和清除日益上升的共產主義對蘇區以至全國人民的思想影響,維護和鞏固來之不易的政權。[8]國民黨政府以恢復傳統文化、增加民族認同感、恢復民族自信心為號召,在20世紀30年代發起了尊孔讀經運動。在1934年的國民黨中常會上,通過了“尊孔祀圣”的決定。湖南、廣東等省強令中小學生讀經,將四書五經及古文編入教科書內容。各地中學畢業會考都采取經書的原句作為語文題目。[9]其二,破的方面。國民黨對國統區的革命文化也進行了“圍剿”。限制“革命文化”的出版自由,頒布了《出版法》,對圖書雜志的出版進行嚴格的審查。對于宣傳共產主義,批評國民黨及其不抵抗政策,要求民主和抗日,或者對國民黨政府表示不滿的,一律嚴予禁止。同時查禁“進步”書刊,派遣特務、偵探,組織流氓、暴徒襲擊和搗毀進步的文化機構、報館、書店和電影院,投寄匿名恐嚇信,綁架和暗殺共產黨員作家和進步人士。這種“文化圍剿”不僅在中共知識分子后來的著作中成為貶斥的對象,在當時也是馬克思主義和自由主義知識分子批駁的目標。
(四)思想文化界三大流派并存,①馬克思主義成為“一般知識界之主潮”[10]
從“五四”后期開始,新文化陣營中發生了馬克思主義與自由主義的分裂。與此同時,文化新保守主義出現了抬頭的趨勢,其主要代表人物是梁啟超和梁漱溟,鼓吹東方文化優越論。30年代的思想文化界就是由這三大思想流派的對立與交鋒而決定了其基本歷史面貌。三大流派的爭論在各個領域展開。在倫理思想領域,展開了科學與人生觀的論戰。在政治思想領域,展開了關于人權問題的討論和民主與獨裁的論戰。在社會思想領域,展開了中國社會性質和社會史論戰。在哲學思想領域,展開了唯物辯證法論證。在文化思想領域,展開了中國本位文化論戰。在文藝思想領域,展開了馬克思主義、自由主義、民族主義文學派三派混戰。思想文化領域的論戰,為“新啟蒙”思潮提供了馬克思主義的世界觀和方法論。[11]
20世紀30年代,雖然大革命的失敗使中國革命暫時處于低潮,但此時馬克思主義的傳播卻出現了一個高潮。就連身為自由知識者的胡適也說,“馬克思列寧一派的思想就成了世間最新鮮動人的思潮”。[12]新啟蒙運動發起者陳伯達指出:“新哲學同樣地也在這艱苦的歷程中,確立了自足堅固的陣地。新哲學(新唯物論)在中國到處都已成為不可抵抗的力量。這點就是新哲學的敵對者也是公開承認的。”[13]馬克思主義廣泛傳播的表現和結果,從整個思想文化界來看,就是左翼文化主導了20世紀30年代。艾思奇當時曾用“唯物辯證法風靡了全國”,[14]來描述20世紀30年代左翼文化的盛況。“新啟蒙運動是日益壯大的馬克思主義知識隊伍主動的理論訴求”,“是馬克思主義知識分子一次頗具規模的聚集。”[5]39
二、新啟蒙運動的發展過程及結束原因
關于新啟蒙運動的發展過程,學界主要有“三階段說”和“四階段說”兩種,分歧主要在于要不要把倡導期或提出期再分出一個發展期,對各個時期的特征的認定也不盡相同。
“三階段說”以黃嶺峻、陳亞杰為代表。黃嶺峻認為,新啟蒙運動自發韌至沉寂,前后存在了3年時間。若以文化界的反響程度為限,可將其劃分為三個階段。①1936年9月至1937年5月為倡導期,濫觴于中共中央政策的“轉向”和北方局的改組。陳伯達根據中央的指示精神發起新啟蒙運動。陳伯達的倡議迅疾在左翼文化界內部引起注意,艾思奇予以積極呼應。但他們對新啟蒙運動只是關注而非認可。這一時期大部分持中間立場的文化人對新啟蒙倡導者的誠意感到懷疑,他們采取旁敲側擊的方式批評某些左翼文化人的關門主義作風。②1937年5月至7月為高潮期,此一時期新啟蒙運動的問題引起思想界的注目,成為各方討論的一個熱點。以北平“新啟蒙學會”成立為核心,引起了新啟蒙者與以楊立奎為代表的右翼人士的論爭。楊立奎等對新啟蒙運動進行了惡意的污蔑和攻擊,中間人士對楊等的跋扈態度不以為然,對新啟蒙者表現出極大的同情。新啟蒙運動引起了文化界的關注和熱議。③1937年7月至1939年為收尾期。抗戰全面爆發后,文化界關于新啟蒙運動的討論日趨式微。新啟蒙運動的推動者有的調往延安,有的流亡外地,大多無暇也無意為新啟蒙運動吶喊,唯有何干之和張申府兩人在新形勢下對新啟蒙運動作了一些總結和發揮。[15]雖然陳亞杰也堅持“三階段說”,對發展過程的考察更為詳盡,論證更為周密,但在具體的提法和結束的標志方面存在分歧。陳亞杰認為新啟蒙運動的三個階段分別是:第一階段,“提出階段”;第二階段,“發展及其討論高潮”階段(19371-19377);第三階段,繼續發展和落幕期(19377-19407)。陳亞杰的這一劃分方法同黃嶺峻的提法相比存在劃分時間段不清的問題,比如,提出期的下限若以艾思奇的一篇呼應文章《新啟蒙運動和中國的自覺運動》(《文化食糧》創刊號,1937年3月)為限,就與其第二階段開始的時間點(蔣弗華的《青年思想獨立宣言》和炯之的《論差不多》,見《書人月刊》創刊號,1937年1月)有交錯的問題,對此陳亞杰并沒有給出說明。此外,陳亞杰認為,抗戰進入相持階段的形勢變化,特別是1940年初毛澤東提出新民主主義文化觀后,新啟蒙運動擁護者越來越少,最后以陳伯達與張申府的公開決裂而告落幕。[5]42-88這一對新啟蒙運動結束標志的論證與黃嶺峻的主張不同。
持“四階段說”的主要有盧毅和李亮。盧毅認為新啟蒙運動的發展階段:一是倡導期(19369-193610),主要闡述運動的意義,倡導運動的開展。二是發展期(193610-19375),主要圍繞運動的性質、內容等展開論述,在自由討論的基礎上逐步擴大影響。三是高潮期(19375-19377),即在前一階段的基礎上,提出了更為詳細具體的方案。四是總結期(19377-193912),主要是總結前幾個階段的成果。[16]結束的標志應為陳伯達的《在文化陣線上》(1939年4月)和張申府的《什么是新啟蒙運動》(1939年11月)的出版。李亮的觀點同盧毅基本一致,只是將第四階段名為“低落期”,結束的標志為1940年1月毛澤東《新民主主義論》的發表。[7]5-16
此外,李慎之的觀點值得關注。他認為新啟蒙運動的開始是以1936年9月陳伯達發表《新哲學的國防動員》為標志,高潮是1940年1月毛澤東寫成并出版《新民主主義論》,結束于1949年解放戰爭的勝利。[17]
關于新啟蒙運動結束的原因,學界的分歧較大。主要有以下幾種觀點:
“背叛啟蒙說”。馮崇義用“夭折”來描述新啟蒙運動的結束,認為“悲劇并不僅僅在于中華民族所遭遇的殘酷環境扭曲了那一場啟蒙運動的本意,它更在于那些啟蒙戰士由于種種原因而自覺不自覺地修正或背叛了自己的目標”。“啟蒙戰士”常常提出種種與啟蒙理想背道而馳的主張而不自覺。[18]
“理論沖突說”。張光芒認為,新啟蒙運動自身即充滿了危機的種子。首先這里存在著理論出發點、啟蒙目的與啟蒙自身的矛盾,也就是啟蒙作為手段與作為本體的內在矛盾。其次是思想方法與理論工具的內在矛盾。啟蒙與救亡的邏輯悖論及救亡壓倒啟蒙這一思想總趨勢,在新啟蒙運動中得到集中體現。[19]張艷也認為,正是理論上的缺陷和混亂造成了新啟蒙運動不能取得廣泛的群眾基礎和積極的社會響應。[20]
“客觀情勢說”。俞紅認為,由于時間短促,新啟蒙運動只是提出了問題,未能發展成為中國基層社會普遍的思想革命。同時,由于新啟蒙運動的開展正值民族危機之時,運動的整個過程始終存在著理性與愛國激情的矛盾,其對傳統的批判,亦難免處于兩難的境地,正是啟蒙與救亡的張力規定了這場思想運動的限度。[21]陳亞杰認為抗日戰爭進入相持階段后,抗戰初期國共雙方之間的親密合作氣氛已經不見。在文化專制主義政策下,中國共產黨為了收縮戰線,保證斗爭的有理有利有節,取消了概念不明確、也無法在自己有效掌控范圍內的新啟蒙運動。更為重要的是,毛澤東此時提出“新民主主義理論”這一重大理論,在文化上提倡的是“新民主主義的文化”,全黨都在宣傳和研究這一文化主張,不需要將精力分散于吃力不討好的新啟蒙運動。[5]83-85歐陽軍喜也認為,抗戰進入相持階段后,新啟蒙運動的口號已不適應變化了的形勢,共產黨人從此不再熱心于新啟蒙運動,取而代之的是學術中國化運動。[3]
“融入說”。黃一兵認為,新啟蒙運動并沒有失敗或結束,而是使“新啟蒙”思想得到升華,直接融入了馬克思主義中國化的事業。[11]
三、新啟蒙運動的內容和性質
關于新啟蒙運動的內容,學者們多數認同何干之的概括,并對此進行發揮;一些學者則針對內容的某些方面展開闡釋。
何干之將新啟蒙運動的基本內容概括為四個方面:(1)新啟蒙運動是思想文化上的愛國主義運動;(2)新啟蒙運動是思想文化上的自由主義運動;(3)新啟蒙運動是理性運動;(4)新啟蒙運動是建立現代中國的新文化運動。[22]陳亞杰認同何干之的觀點,并對內容進行詳細的梳理和概括。他對新啟蒙運動的理性觀、愛國救亡思想、思想自由觀、中國文化發展觀都有詳實的論證。[5]89-129方敏重點探討了新啟蒙運動關于新文化建設的思想,認為這些思想包括以下幾個方面:第一,新文化的建設必須體現社會現實的要求,并且要為社會現實服務。第二,新文化的建設必須有民主和科學的精神。第三,新文化必須普遍化大眾化。第四,應該正確對待中西文化。[23]衛金桂認為,從文化的視角來審視,新啟蒙運動的內容主要有:對五四傳統文化觀的再審視;對民主的再度力倡;對文化大眾化的高度重視;對馬克思主義中國化的大力提倡。[24]
關于新啟蒙運動的性質一直存在著三種不同的觀點。
一種觀點認為新啟蒙運動是一場旨在繼承五四啟蒙運動,具有自由主義和民主主義性質的思想啟蒙運動。如馮崇義認為新啟蒙運動是“由馬克思主義和自由主義者在北平和上海等地發起的旨在繼承五四啟蒙運動的一場思想文化運動”。[18]俞紅認為這場“由共產主義理論家和左翼知識分子發起的、以弘揚五四精神為旗幟的新啟蒙運動”,是“與五四一脈相承的現代中國啟蒙思潮的又一波瀾”。[21]美國學者舒衡哲認為新啟蒙運動是五四的老戰士和年輕的共產主義理論家在民族危機的緊急關頭,試圖復興五四傳統而聯合起來進行的一次反封建的文化批判。[25]244譚群玉認為,新啟蒙運動的性質,與其說是無產階級、馬克思主義啟蒙運動,不如說是為利于全民族共同抗戰而發動的一場自由、民主思想文化解放運動更加恰當和貼切。[26]
另一種觀點則認為,新啟蒙運動與五四啟蒙運動有本質的區別,它是由中國共產黨人發起的,以馬克思主義為依歸的一場思想運動。李慎之認為,新啟蒙運動“是以無產階級的新哲學、新思想不但‘啟’傳統文化之蒙,而且‘啟’五四時代資產階級民主思想所加之于人民之蒙”。[17]張光芒則認為新啟蒙運動“不再像五四啟蒙那樣全面吸取西方資產階級的民主主義與個人思想資源,而明確以馬克思主義為理論旨歸,因之也具有鮮明的政治傾向與革命色彩”。[19]黃嶺峻認為,新啟蒙運動是“左翼文化人響應中共的號召,為凝聚民族力量,建立統一戰線而做的一次嘗試”。[15]黃一兵認為,新啟蒙運動“是20世紀30年代中國共產黨人在文化戰線上掀起的一股思想解放的潮流”。[11]
第三種觀點認為,新啟蒙運動性質復雜,強調其繼承五四運動的一個面向或者強調其以馬克思主義為依歸的一面都失之偏頗。張光芒認為新啟蒙運動是“多面雜亂的混合體,承繼‘五四’啟蒙精神不過系其尋求啟蒙運動合理性的策略,超越‘五四’啟蒙精神僅僅是其理論深度上的主觀追求,而轉向——從文化啟蒙轉向救亡運動,并最終轉向反啟蒙——才是其思想的實踐和運動的實質”。[19]高放認為,從五四時期開始至1949年,中國的啟蒙運動一直是兵分兩路,沿著兩個軌道并行發展。一路是民主主義者、自由主義者一直在進行西方那種民主、自由、人權、個性解放等等的啟蒙;另一路則是馬克思主義者、社會主義者一直在進行民族民主革命、工農革命、社會主義、共產主義等等的啟蒙。“這兩路兵馬在救亡、革命、抗日戰爭、解放戰爭中都有過聯合與合作”。[27]
四、新啟蒙運動的歷史地位和影響
關于新啟蒙運動的歷史地位主要是看其在中國近現代史、中共黨史、近現代思想史上的地位。一種觀點可稱為“沒有地位說”。此說以李新和胡繩為代表。李新在其主編的《中國新民主主義革命時期通史》1981年重印本中刪去了《新啟蒙運動的開展》一節,理由是:“不只因為這次運動的發起者中有陳伯達其人,而且更重要的是因為這次運動剛發起不久,尚未真正展開,抗日戰爭就爆發了,實際上并沒有形成為一個大規模的運動。”[28]胡繩表明了同李新等一致的觀點:“我認為,不再使用這個當時雖曾提出但不久就不再使用的‘新啟蒙運動’的說法是對的。但是應當承認,在抗戰開始前幾年間,以上海為中心確是進行了一次頗具特色的馬克思主義宣傳工作。稱之為一個運動也未嘗不可,但這個運動不始于‘新啟蒙運動’口號的提出,也不需要稱之為新啟蒙運動。”[29]中共中央黨史研究室著的《中國共產黨歷史》第一卷(1921-1949)沒有提到新啟蒙運動也可以作為這種觀點的佐證。另一種觀點可稱為“有一定地位說”。陳旭麓認為,新啟蒙運動繼承了五四啟蒙運動的傳統,它是五四啟蒙運動的繼續與發展。由于它是共產黨人所倡議,以馬克思主義為指導思想,以抗日民族統一戰線為旗幟、為活動范圍,因而比五四啟蒙運動規模更加寬廣,影響更加深遠,它不久就迎來了全國抗日民族解放的新高漲。[30]
關于新啟蒙運動的影響,一般認為其在當時社會的實際影響并不大。正如韓國學者金守良所說:“按照當時的情況,因抗日戰爭的爆發,論爭進入停滯狀態,論爭的空間是有限的”,此外“論者不多,所以盡管倡導者們要廣泛地結成統一戰線,但這個運動好像并沒有擴散”,因此,“說新啟蒙運動在當時的思想、文化界里,占絕對位置的論調是并不客觀的。”[31]透過歷史的迷霧,學者們從不同的角度挖掘了新啟蒙運動的影響。一些學者認為“‘新啟蒙運動’造成了馬列主義在中國的強有力的傳播”,[17]“進一步普及了馬克思主義”,[21]“警醒了文化人的民族意識”,[15]化解了文化界“思想危機”,成功獲取了文化的領導權。[32]
五、新啟蒙運動與五四運動的比較
將新啟蒙運動與五四運動進行比較研究是新啟蒙運動研究的一個重要的方面。多數學者運用繼承、批判、超越的總體思路來把握兩者的異同。
陳亞杰認為,新啟蒙運動對五四精神的繼承表現為反帝反封建的一致性、宣揚民主科學的一致性和提倡理性精神的一致性。新啟蒙運動的倡導者認為,五四運動的缺陷體現為對封建禮教的批判不夠廣泛、不夠深刻,對自己的民族及民族文化的認識不夠全面,并且是脫離群眾的。歸根結底,是由于五四運動的資產階級性質,其思想貧乏,哲學觀點主要是二元論。新啟蒙運動對五四運動的超越體現在:在指導思想上,以“新哲學”“動的邏輯”為理論武器;在運動的群眾性方面,力求有所擴大;追求思想運動與現實的結合;在提出“打倒孔家店”的口號的同時提出“救出孔夫子”,體現了對孔子以及對孔子所代表的中國傳統文化的辯證分析態度。[5]133-150張艷也基本上沿用了繼承、批判、超越的分析思路,認為新啟蒙運動認為五四的缺陷在于其“不徹底性”,具體來說就是“脫離群眾”,片面的“個人自由”和個性解放以及“哲學上的二元論”。[33]而新啟蒙運動則有著廣泛的社會基礎,哲學基礎是唯物的,要達到的終極目標是徹底的。[20]俞紅認為,新啟蒙運動之“新”,正在于其揚棄五四的新趨向:新啟蒙運動與五四運動一樣都弘揚理性精神,主張對文化采取辯證和理性的態度,以大眾的啟蒙代替市民的啟蒙,旨在通過新思想新文化的普及而達到民族的自覺。新啟蒙運動的這些新趨向,使其克服了五四啟蒙運動的局限性,而成為中國啟蒙運動史上一個新的階段。[21]黃一兵認為,新啟蒙思潮的“新”主要體現在重新確立了中國啟蒙運動的目標,明確了思想改造和社會改造的雙重任務;大力倡導創造意識,拋棄過去中國啟蒙運動中存在的先驗性特點;拋棄了形式主義的態度,克服了歷史虛無主義,在新的方法論基礎上闡述了以民眾為主體的新的啟蒙觀。[11]
另一種觀點可概括為“背離啟蒙精神說”。張光芒認為,新啟蒙運動一開始就是以對“五四”啟蒙精神的接續與承繼為理論出發點的。在此基礎上,更刻意追求的是超越和發展,是“揚棄”與“否定之否定”。但不幸的是它并沒有完成“揚棄”與綜合創造的任務,為了追求全新的面貌而將“五四”啟蒙的生命基因也一并拋棄掉了,從而斬斷了啟蒙精神的有機的內在關聯。[19]馮崇義認為,新啟蒙運動一開始就是作為思想文化的救亡運動而出臺的,救亡是其直接目標。這與依靠科學和理性來擺脫封建禮教和封建迷信、實現“倫理覺悟”和“個性解放”為最主要的直接目標的五四啟蒙運動不同。如果將啟蒙的主要任務歸結為“啟救亡之蒙”、在為國家盡義務的層面討論人的價值,那便是偏離了啟蒙運動的主題,至少也是本末倒置的。[18]
六、新啟蒙運動與馬克思主義中國化
多數學者注意到作為前后相繼的中國近現代思想文化史事件,新啟蒙運動與馬克思主義中國化之間存在著密切關聯,肯定其承上啟下的橋梁和促進作用。[11][34][1]
一些學者考察了新啟蒙運動對馬克思主義中國化的具體影響。王莉認為,新啟蒙運動引領了“中國化”的時代潮流,營造了“中國化”的時代語境,創造了“中國化”的集體意識,對推進中國共產黨馬克思主義中國化歷史進程,為馬克思主義中國化思維的確立,提供了寶貴的思想資源和心理認知基礎,起到思想先導和輿論準備的作用。[35]龐虎認為,新啟蒙運動時期形成了較為完整的中國化思想體系,為中國化道路的開辟提供了寶貴的理論支撐。[36]俞紅認為新啟蒙運動中對新哲學的宣傳和提倡,新啟蒙運動的倡導者用馬克思的歷史唯物主義的方法重新評估中西文化,從而為馬克思主義的中國化打下了重要基礎。[21]新啟蒙運動在新文化建設方面提出的一系列重要原則,為共產黨人進一步提出新民主主義文化理論做了重要準備。毛澤東提出的新民主主義文化理論的很多思想的形成,都與新啟蒙運動時期提出的文化建設的思想有關。[23]
有些學者探討了新啟蒙運動與馬克思主義中國化在發生的背景和理論旨趣上,即尋求理論和實際相聯系方面存在一致性。陳亞杰考察了“馬克思主義中國化”口號的提出過程和新啟蒙者發起新啟蒙運動的初衷,認為當時新哲學者及其研究工作的局限性突出表現為理論沒有和中國的現實結合起來,沒有實現其中國化。新啟蒙運動與馬克思主義中國化的相似性體現在兩者之間的問題意識、理論主張和時代氛圍之中,這也正是“馬克思主義中國化”這一詞語被中國共產黨人的馬克思主義理論詞典所接受的重要歷史語境。[5]198-224王先俊持相似的觀點,認為當時因救亡圖存而高昂的民族主義是新啟蒙運動興起的背景,也是中國化的背景,此外,新啟蒙者的理論旨趣也和中國化相同。[37]美國學者雷蒙德·懷利認為陳伯達在新啟蒙運動中關于新哲學要同中國的歷史和政治實踐結合起來的觀點,是后來馬克思主義中國化主張的萌芽。他指出:“通過發起新啟蒙運動,陳伯達確信,若非將世界無產階級的哲學與中國人民日益高漲的民族主義相結合,馬列主義就不可能在中國發展。不管明確與否,通過支持文學‘民族形式’的討論,支持保存中國最好的‘民族傳統’,支持運用辯證唯物論于中國問題而將其‘豐富發展’,陳伯達實際上指向了后來‘馬克思主義中國化’的概念。”[38]
七、新啟蒙運動與啟蒙
對于新啟蒙運動與啟蒙的關系,主要有以下四種觀點:“救亡壓倒啟蒙”說。美國學者微拉·施瓦支認為新啟蒙的倡導者對迫在眉睫的生存問題的擔憂和關注,壓倒了對自我改造的啟蒙思想的堅持。“當啟蒙運動被看作是促進愛國主義的工具時,它已經喪失了探究民族特性的基礎;失卻了重新解釋它和反封建精神的一致性的能力。”[25]李澤厚也認為,“封建主義加上危亡局勢不可能給自由主義以和平和漸進的穩步發展。解決社會問題,需要根本解決的革命戰爭。革命戰爭卻又擠壓了啟蒙運動和自由理想,而使封建主義乘機復活,而使許多根本問題并未解決,都籠罩在根本解決了的帷幕下被視而不見。”[39]總之,救亡壓倒了啟蒙。“救亡壓倒啟蒙”說否定了新啟蒙運動的啟蒙性質。
“啟蒙深入”說。以胡繩、沙建孫、金沖及等人為代表。沙建孫認為:“馬克思主義的傳播,救亡斗爭的興起和發展,既沒有中斷,更沒有取消啟蒙的工作;在一定意義上,我們倒是應當說,不是別的,正是馬克思主義指導下的革命實踐,促使啟蒙運動在量上得到空前的擴大,在質上得到根本的提高。”[40]黃一兵也持相似的觀點,認為新啟蒙思潮的一大貢獻是馬克思主義改造中國啟蒙運動的一次成功嘗試,在新的方法論的基礎上,闡述了以民眾為主體的新的啟蒙觀。[11]
中國救亡式啟蒙說。陳亞杰認為中國的啟蒙本質上是一種“救亡式啟蒙”,救亡一開始就成為啟蒙的目的(盡管或許不是唯一的目的)。在歐洲啟蒙運動中,“愛國主義”并不突出,但是,愛國救亡卻在新啟蒙運動中占據決定性地位。理性、個人主義、思想自由等要素,可以說是啟蒙運動最主要的主張,新啟蒙運動對這些概念的理解、態度及其運用,都打上了深深的“救亡”印跡。[5]181-185
兩種啟蒙說。高放認為從五四時期開始至1949年,我國的啟蒙運動一直是兵分兩路,沿著兩個軌道并行發展。一路是民主主義者、自由主義者一直在進行西方那種民主、自由、人權、個性解放等的啟蒙;另一路則是馬克思主義者、社會主義者一直在進行的民族民主革命、工農革命、社會主義、共產主義等等的啟蒙。這兩路兵馬在救亡、革命、抗日戰爭、解放戰爭中都有過聯合與合作。[27]
結語
新啟蒙運動的研究已經取得了豐碩的成果,但是作為一場由馬克思主義者倡導和積極參與的思想文化運動,一些問題的研究尚沒有引起足夠的重視。其一,新啟蒙運動在馬克思主義傳播和中國化中的具體地位和作用問題。雖然已經有研究者關注這一問題,但透徹而深入的分析尚缺乏。其二,近代以來,中國人的思維方式發生了重大轉變,馬克思主義哲學思維方式在中國的確立也歷經波折。新啟蒙運動在近現代思維方式變遷中地位和作用問題也很值得研究和關注。總之,新啟蒙運動研究需要新的視角和方法,并以此開辟這一問題研究的新的領域。
注釋:
①陳亞杰論述了20世紀30年代自由主義、保守主義、馬克思主義三大思想流派并存的狀況,但筆者認為,從新啟蒙運動倡導者如陳伯達、艾思奇等表現出來的理論自信來看,應該強調馬克思主義成為“一般知識界之主潮”的地位。參見陳亞杰:《當代中國意識形態的起源——新啟蒙運動與“馬克思主義中國化”的生成語境》,新星出版社,2009年版,第34-39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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