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北方
世界越發地不太平。戰火沒有一天真正中斷過,戰爭的主體雖是武裝人員,但受傷害的更多是無辜百姓,看看數百萬正流離失所的難民吧;作為一種思潮和行動的恐怖主義也越來越猖獗,其目標更是直接指向平民,想想那些生活在歐美太平盛世卻突遭橫禍的受害者。
“興,百姓苦;亡,百姓苦。”元代張養浩的名句用在這里竟然也如此的貼切。
對遠離戰火的人們來說,如何理解這個動蕩的世界,對遙遠的他人的苦難作何反映,是一個不能回避的議題。
不久前,巴黎遭遇恐怖襲擊,致至少132人死亡。上海外灘的東方明珠在晚上點亮了與法國國旗相同的三色燈光,表達對死難者的悼念。
這是一種人道主義的姿態。所謂人道主義,是一種以人為中心,強調人的價值,主張人格平等、互相尊重的哲學和倫理立場。借用1980年代的一句流行語來說,人道主義就是要“把人當作人”。從人道主義的角度看,沒有人是孤島,每個人的疼痛都是人類的疼痛。基于這樣的立場,才會有人對完全陌生者的苦難致哀。
這種博愛的舉動值得肯定。但也有必要追問一句,就在巴黎恐怖襲擊案的前一天,貝魯特也發生恐怖襲擊事件,致43人死亡,東方明珠的燈為什么沒有為他們點亮?這個問題注定是無意義的,因為那些為東方明珠亮起藍白紅三色燈而雀躍的人很可能會反問,貝魯特在哪兒?
也許有人會說,提這樣的問題是不是顯得狹隘了。不是這樣,這是正常人的正常反應,英國經濟學人網站發表了一篇文章,根據網絡搜索數據分析,兩起暴恐事件發生后的幾天里,谷歌用戶對貝魯特的搜索量從未超過巴黎搜索量的1%。
人道主義強調的是無差別的人的價值,但赤裸裸的現實告訴我們,這樣的主張無異于一種烏托邦,人的價值從未被哪怕自稱為人道主義者的人給予同等的重視。昆明火車站暴恐事件發生后,東方明珠的燈未曾為被恐怖勢力傷害的同胞點亮過;巴黎恐怖襲擊發生后,中國無論官方還是民間都在道義上給予了法國充分的支持,然而法國媒體繼續搞雙重標準,談到中國的反恐,就一定要給恐怖分子或恐怖主義一詞打上引號。
這里并非要質疑人道主義的價值,問題毋寧是,我們需要什么樣的人道主義。
在國內,人道主義一度是遭到嚴厲批判的,罪名是人道主義是資產階級的思想,用抽象的人性否定人的階級性。1980年代思想解放時期,人道主義思潮又一度十分興盛,一些人從青年馬克思那里獲得了思想上的啟發以及意識形態上的保護色,想要把馬克思“還原”為一個人道主義者,或者說用人道主義改造馬克思主義。但人道主義思潮很快就邊緣化了,原因之一是它無法解釋迅速分化的社會,階級重構的進程根本不給“無差別的人性”留任何的余地。
這些年來的現實演進像是早年間對人道主義所進行的理論批判的現實注腳。其實,人道主義思潮在1980年代興起之際就顯現了它內在的矛盾性,它最早是作為一種文學運動出現的,用所謂的人性描寫對過去的政治運動進行批判,然而它描寫的大都是被打成右派的知識分子或者被政治運動沖擊的干部的“人性”,甚至要用其他人物的“非人性”作為映襯,對無差別的人的價值的主張和對人的有差別的對待是人道主義繞不過去的坎。近些年來,作為新啟蒙思潮重要組成部分的人道主義的范式被一些知識精英接續了下來,他們很少直接使用人道主義的標簽,但這不妨礙他們使用其思考的方式,而且虛偽性較以往更加明顯。2013年4月,美國波士頓馬拉松賽上發生爆炸,3人死亡,央視的一名體育節目主持人旋即聯合國內一家知名門戶網站發起“為生命奔跑”的活動,為死難者“祈福”。但昆明火車站的暴恐案在不到一年后發生時,這些人卻無動于衷了。
國際上也是這樣,對恐怖主義的人道主義義憤掩蓋了對問題的深入的分析,比如最重要的,恐怖主義的根源是什么?最為活躍的恐怖組織與西方某些國家到底是什么關系?如果這樣的問題不能去追問,對恐怖事件的反應只能淪為“新聞法則”:敘利亞、伊拉克、阿富汗這些國家死人很正常,死的人不夠多都上不了新聞;巴黎發生恐怖襲擊是大新聞,所有的人道主義關懷都要獻給那里的受害者。
我們不要“勢利眼”的人道主義,不要虛偽的人道主義。我們需要真正的人道主義。人道主義是一種立場和值得追求的目標,它本身并不足以作為分析的工具。這就要求我們在政治經濟學的視野下具體分析每個人在社會關系中所處的位置,致力于消除那些妨礙人道主義目標的因素。
讓我們大膽設問,為什么馬克思會從青年時代的人道主義立場轉向政治經濟學的研究?
答案應該是,他在追尋實現真正的人道主義的道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