戴玉
在中國備受關注的諸項公共政策中,或許不會有比“全面二孩”新政更依賴數據的了。作為一項長期、宏觀的人口政策,無論是人口的即將爆棚還是急速減少都需要基于調查、模型與測算去進行提前預警,政策調整后的效果亦需要數據去檢驗。
這時候,數據的準確、預測的科學、學界的切磋就顯得尤其重要,一張數據表或將徹底改變千千萬萬人生。我們不禁要問,全面開放二孩政策背后究竟有著怎樣的數據支撐?
從想生到能生,再到真的生出了第二孩,中間有從思想到行動的漫長過程。生育意愿與生育計劃并不是獨立的“各家行為”,而是關涉到人口是否扎堆出生、婦幼保健資源是否跟上、教育資源是否配套等方方面面的準備。
當民眾在揣測國家什么時候完全開放二孩的時候,相關部門也在調研民眾真實的生育計劃,政策調整的時間節點也將對后續人口數據的測算產生比較重要的影響。
“單獨二孩”政策放開后,就是一個比較好的觀測窗口。
在2013年11月“單獨二孩”政策公布之前,國家衛計委當年8月就曾委托中國人口與發展研究中心進行過一次全國生育意愿調查。分析6.3451萬份有效問卷后發現,經推算,現有一孩的單獨家庭希望生育二孩的比例高達60.8%。然而問及具體生育時間的時候,單獨家庭又有59.0%做出了“未確定”的模糊回答。
那么,單獨家庭“想生二孩”的比例真的超過6成嗎?
公布“單獨二孩”政策后,中南財經政法大學2014年6月調查了湖北省1.0030萬個符合二孩生育政策的有效樣本,僅有23.26%的人明確回答“要二孩”,高達57.29%明確回答“不要”,其余的人則稱“還沒想清楚”。2014年8月福建省泉州市衛計委分析561份有效調查問卷后發現,從總體上來說,單獨夫婦意愿生育二孩的比例只有24.8%,跟不同調查中單獨夫婦二孩生育意愿達到45%~60%的比例有明顯差別,但跟湖北省的調查結果比較接近。
“剛聽到全面放開二孩的消息時,您當時是什么反應?”
“沒什么反應。”
“您有沒有生第二個孩子的打算呢?”
“沒有。”
這是居住在武漢市、從事社會審計工作的盧女士給《南風窗》記者的回答。她是雙獨家庭,她和老公的年齡是34和35歲,已經有一個3歲多的女兒,生活還算小康,也沒有房貸的壓力。即便如此,她還是沒有生育第二孩的打算,她坦言:“經濟壓力大占了80%的原因,另外兩成是因為父母年紀大了需要照顧。”
截至2015年9月底,全國符合單獨二孩生育條件的1100多萬對夫婦中,僅有16%左右(176萬對)提出了“二孩申請”,關于“二孩政策遇冷”的評價愈見強烈。單獨二孩政策公布1周年之際,2014年11月全國僅有約70萬對夫婦提出二孩申請,跟此前預計的每年約200萬對夫妻申請差距較大。
有許多人仍停留在“中國人愿意多生”的老觀念上,并沒有意識到新一代的變化。從生育意愿的歷史調查來看,中國人的生育意愿一直在下降。中央財經大學侯佳偉教授研究了1980~2011年間開展的227項生育意愿調查,發現上世紀80年代,中國人的平均理想子女數是2.13人,90年代減少到1.90人,2000年以后進一步減少到1.67人,而且生育意愿在數量上也越來越趨同。

“我們現在為政策松動所做的努力,其實很多人老早以前就做過了,生育政策一出臺就是有爭論的,不要把主流看法強加給每一個人。”中國社科院人口學者王廣州在11月10日晚出席清華大學講座的時候說道。
的確,在各種數據、測算及其結論上,學界都留下了激烈爭論甚至相互撰文反駁的印記。北京大學人口研究所教授喬曉春多次發文與中國人民大學社會與人口學院教授翟振武“商榷”一些數據與結論。
翟振武教授曾估計,如果實施普遍二孩政策,符合政策的目標人群為1.52億人,有生育意愿的潛在生育人群為9700萬人,總和生育率(一個婦女一生可生育子女數)峰值將達到4.5。喬曉春教授2014年11月的文章則直接反駁了這些數據,他認為符合政策的目標人群為9652.2萬人,潛在生育人群在4642.7萬人至5955.4萬人之間;考慮到其他一些很可能發生的損耗因素后,總和生育率的峰值會在2.17~2.68之間。兩位教授拿出的數據差距之大,令人困惑。
但是,2015年11月10日,國家衛計委最新公布的數據稱,經測算,按現行生育政策可生育二孩的已婚育齡婦女(已有1孩)約5000多萬人,實施全面二孩政策后,新增可生育二孩的目標人群是9000多萬人—兩者相加的總數應該是1.5億人左右。
也許比生育意愿更基礎的問題是,到底有多少人符合“生二孩”的政策?即便是這個應該成為決策重要參考的基礎數據,也出現了相差甚大的數據推測結果。
一則,這是因為政策本身就在不斷調整,所以“符合政策”的人數也在不斷變化。二則是政策的設計、相關數據的質量和測算模型本身都有需要“討論”之處。
從本質上來說,“單獨二孩”政策是一個“實驗區”,目標群體對這項政策的反應以及由此產生的數據變化會影響到數據測算和國家對政策效果的判斷,從而“波及”后續政策。在不同的時間點上選擇“全面放開二孩”,目標人群的規模及結構都有可能產生很大差異。
但是,根據“單獨二孩”政策的設計,目標人群總數的數據推算又相當復雜。而且準不準生,要看“你媽媽生了幾個人”以及“你配偶的爸媽生了幾個人”等等相關條件。拿“孩次結構”來說,一個女性生完第一胎必須休養一段時間才能生第二胎,在計算的時候得考慮到這一時間間隔。
那么問題來了:中國是否建好了完整地包含了這些相互關聯的、包含N口之家及其父母關系的全國數據庫?
最理想的數據應該來自于中國人口普查。然而令人驚訝的是,2010年的人口普查竟沒有調查“是否為獨生子女”。這個“數據缺失”在多篇測算論文中被提及。此外,二孩政策的實施框架為戶籍人口,但人口普查能提供的數據又基本上是常住人口而不是戶籍人口,兩者在一些地區差異很大。
基礎數據的不完備,再加上模型的復雜性、學術界的區隔等等原因,讓真實情況變得更加撲朔迷離,爭論激烈。
“我們用了很多不同的模型和方法,但張三用的模型其實李四未必很清楚,有些模型還沒來得及發表,或者說也沒打算發表!我們就很難去分析不同模型的差異在哪里。這次研究全面二孩新增目標人群,有的團隊研究說是9000萬以上,有些是9000萬以內,我們反復核對研究才確定在9000萬以內。”王廣州教授在回答《南風窗》記者提問時表示。
在王廣州教授的講座上,他展示的測算結果是:若在2016年全面開放二孩,并且按照中等方案推算,全國2016~2020年5年內的新增人口應該約為1701.85萬人,總和生育率在1.56~1.76之間。
但這是否能足夠緩解中國未來的人口下降危機?
試想一下,如果一對夫妻只有1個孩子,那么夫妻2人相繼去世之后,實際上地球總人數是-2+1,得到的是-1的結果。換而言之,總和生育率要達到2.1才能實現人口更替。然而在中國的生育政策下,總和生育率已經長期低于2.1,未來要重新超過2.1,難度有多大?或許韓國、日本就是反面例子。
中國人民大學人口學系教授楊菊華對《南風窗》記者說:“全面開放二孩政策,對女性來說是最大的一個挑戰。除了家庭支持以外,社會還必須有足夠的支持。目前,托兒所還不太有,幼兒園也很難進,需要有教育服務來幫助女性協調家庭與事業,要有家庭友好型的政策。”
在阻礙生育二孩的因素中,經濟壓力是很重要的原因。武漢的盧女士說得很直接:“生了之后我就不能上班了,收入本來就會減少,還是一個就好吧,把生活過好一點。除非政府讓第二孩的上學和醫療可以享受優惠甚至免費,否則我不會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