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盜，還是“愛國者”？

孔志國

我一直以為，查理五世和菲利普二世領導西班牙的時代，斗牛之國在和奧斯曼土耳其角力地中海，和英國爭奪歐洲領導權的過程中，長期處于被動的主要原因，在于缺少像阿雷·丁、德雷克這樣優秀的愛國海盜。

查理五世清楚意識到，搞掂阿雷·丁，就動搖了蘇萊曼一世的帝國叱咤地中海的基石。所以，一度極盡拉攏收買之能事，高官、厚祿、美色、珍寶、苦肉計、反間計……可以想到的手段都用上了。然而，海盜首領竟鐵石心腸，絲毫不為所動。

蘇萊曼一世的皇廷內布滿了查理五世的眼線，阿雷·丁作為半路委身蘇萊曼一世的“外來人”，比土耳其人還忠其君、愛其國，絕對是査理五世萬萬想不到的。牛人對決，講的是氣勢。至此，身兼神圣羅馬帝國皇帝的查理五世，已是先輸奧斯曼土耳其的蘇丹一籌。終生難脫這夢魘，直至被折磨得提前退位，實在算情理之中的事情。

與其說蘇萊曼一世擊垮了查理五世，不如說阿雷·丁的拳拳愛土耳其之心擊垮了查理五世。可怕的是，這樣的宿命又被其子菲利普二世承繼。

伴隨阿雷·丁的去世，奧斯曼土耳其的海上表現乏善可陳，所以，菲利普二世繼位初期過于樂觀地斷定，他治下的西班牙和神圣羅馬帝國，戰略態勢好于乃父，內圣外王的空前輝煌指日可待。哪曾想，后院起火，當他力圖鞏固歐洲霸權，高壓馴服上升勢頭甚猛的英國時，得意失荊州，被一群英國的愛國者海盜成功狙擊，不但曾經戰無不勝的無敵艦隊顏面掃地，西班牙的國運更掉頭直下，神圣羅馬帝國亦徒留軀殼而已。

英國海盜的愛國表現，有比阿雷·丁為知己者死、為客居國獻身過之而無不及的感人情節。英西大海戰膠著之際，伊麗莎白一世的王朝國庫本不寬裕，別說戰艦的開銷，基本的軍餉都難以提供。最艱苦的時刻，很大程度上，是德雷克·霍金斯等一干精英海盜，帶著曾經的海盜部屬，駕駛著曾經的海盜艦船，私人出資、出船、出兵抵抗來勢洶洶、大軍壓境的西班牙。活生生一幅家國天下的另外場景，非國王君臨四海，是民眾們視國為家。

毛主席說過，打勝仗，靠的不是一兩件新式武器，而是人。然矣。菲利普二世的雄心，碰上這樣無私的愛國心，且是足以形成一幅磅礴集體畫像、萬眾一致的愛國心，無異于敗局早定。

不過，也有讓我困惑的地方。

西班牙亦不乏愛國海盜，例如唐·埃斯坦巴·卡特琳娜。她縱橫海上的歲月，南大西洋的非西班牙商船，視之為女魔頭，不過，其武裝對于母國船只，卻秋毫無犯。以至于西班牙迫于英國的巨大壓力將其拘捕后，時任國王菲利普三世，親切稱之為“國家英雄”且親賜領地和財寶。

可是，為什么類似卡特琳娜的西班牙海盜的愛國舉動，并沒有成就往昔海上盟主的復興？

時勢造英雄。18世紀的世界，全球化雖剛剛起步，可是，“叢林時代”弱肉強食的國家生存法則已悄悄在發生變化。為什么靠海盜挺起腰板的英國當時下定決心與海盜決裂，為什么新生的美利堅立國之初就決定與海盜絕緣？根源于是。

西班牙對英國崛起感受至深、痛徹肺腑，英倫擊敗它的訣竅，領悟得自然有道理。但是，對于新時代國家強盛的秘密，認識卻過于教條和生硬。它顯然沒有意識到，新的時代，誰能爭取更廣泛的共識，誰能提出和擁有為更多國家、地區和人們更容易理解與接受的觀念、生活方式，誰才能贏得世界。即使英國的強大，它觀察得也不全面，沒有看到海盜愛國之外，超越單純掠奪的“造血”殖民地模式，是另外一個制勝法寶。結果，邯鄲學步的海盜愛國，只能留下一聲嘆息。

我忽然想到一個問題，18世紀以來，既然國家生存法則內容不斷更新，愛國的內涵與適當表現，是否也要不斷更迭表述和形象？例如，14～16世紀，海盜愛國可以視為國家榮耀，也是國家興起的重要力量，18世紀就不然；18世紀～20世紀中葉，目的單一、心態偏狹的愛國主義，可能是民族國家獨立、尊嚴的有力基礎，21世紀或又不然。今天真正的愛國，除了祖國，眼睛里還得有世界；除了競爭，內心要裝載包容；除了關愛同胞，行動上要拉著一切和我們一樣祝福世界、熱愛世界的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