雷墨
“中醫是成熟的科學,是真正的生命科學”,這是德國著名漢學家、西方中醫研究泰斗級學者滿晰博(Manfred BrunoPorkert)對中醫的“定性”。今年3月去世的滿晰博,對中醫研究情有獨鐘,畢生致力于中醫的海外傳播。但令他感到遺憾的是,他對中醫的這種“定性”,在國際主流醫學界還略顯“孤獨”。
自漢唐始,中醫海外傳播的歷史,曾毫無爭議地彰顯了中華文明強大的對外輻射能力。但明清以來,這種傳播則體現出另一種邏輯。借用英國中醫藥聯合會主席馬伯英的話說,中醫成了“一個被動的開放體系”。進入近代,中醫的“被動”遭遇西醫的強勢,直接結果就是中醫在海外的弱勢。
以現代西醫的科學標準來衡量,中醫理論屬于“前科學”體系,這也是中醫相對于西醫弱勢的一個重要原因。這種弱勢目前還沒有根本改觀,但情況正在悄然發生變化。隨著西醫對現代疑難雜癥的束手無策,越來越多的人在健康理念上追求返璞歸真,崇尚自然療法,中醫倡導的“上醫治未病、中醫治欲病、下醫治已病”的觀點,正在啟發人們對中醫中藥的再認識。
中醫的對外傳播,最早可以追溯到漢朝。當時中原政權與北方匈奴和西域的交流和互動,中醫作為中原文化的一部分開始對外傳播。魏晉南北朝至隋唐直至兩宋,中醫對外傳播逐漸達到鼎盛時期,中醫在朝鮮半島、日本和越南等周邊國家得到較為系統的傳播。也正是在這一時期,中醫體現出強勢的對外輻射能力。除了周邊國家的“遣唐使”們把中醫作為重要的學習內容,中醫的對外傳播也帶有政府行為的特征。比如公元1118年,宋朝派遣大批翰林醫官到高麗系統地教授醫術。在這個歷史時段,中醫的對外傳播范圍主要集中在中國周邊地區。
明朝鄭和下西洋,可謂中醫對外輻射能力的歷史絕響。鄭和足跡所到之處,都留下了中醫中藥的身影。但自那以后,中醫對外傳播開始呈現“被動”的特點。也是從那時起,中醫海外傳播足跡抵達歐洲,不過推動者不再是中原政權,而是歐洲來華的傳教士。法國在這一點上扮演了先鋒角色,法國也因此被稱為中醫的“第二故鄉”。據記載,最早把中國針灸術介紹給歐洲的是一位名為瓊·休斯的法國傳教士。隨后,中醫針灸開始在德國、意大利、英國等其他歐洲國家傳播開來。德國最早在傳播中醫方面起到重要作用的,是1619年抵達中國的傳教士鄧玉函(Johann Schreck)。
當時中醫被介紹到歐洲,更多的是以“文化他者”的身份,傳播者甚至帶有獵奇的心態。那個時期的中醫,已經明顯喪失了隋唐、兩宋時期的對外輻射能力。比如鄧玉函曾在介紹中醫的著作中,這樣描述中醫診斷病人的過程:他們在把脈時,什么也不問病人,而是講述另外毫不相干的事情,似乎在讀一本書,就像吉普賽人看手相一樣。這個時期中醫在歐洲的傳播,主要體現在對中醫著作的翻譯以及對中醫理論的介紹。其中當然也不乏對中醫治療功效的推崇。德國人哥荷馬(Gehema J A),就曾在其1683年出版的介紹中醫針灸的著作中,把針灸視為治療痛風最安全有效的方法。
與歐洲相比,美國是中醫海外傳播的后來者。雖然中醫早在19世紀中后期就隨著華人赴美淘金潮傳入美國,但中醫在美國主流社會“能見度”的提高,最大的推動力是1972年尼克松訪華。這次訪問以及隨后美國媒體有關中醫針刺麻醉在醫學上神奇功效的報道,甚至成了美國向中國伸出和解之后這一政治行為合理性的注腳。美國社會當時掀起的“中醫針灸熱”,客觀上成為了中醫在美國乃至西方世界傳播進入新階段的前奏。
據世界衛生組織統計,澳大利亞、加拿大、奧地利、新加坡、越南、泰國、阿聯酋、南非等29個國家和地區,已經以政府立法的形式承認了中醫的合法地位,18個國家和地區將中醫藥納入國家醫療保險體系。去年公布的《世界衛生組織傳統醫學戰略2014-2023》報告顯示,中醫藥已傳播到100多個國家。世界范圍內約有10萬家中醫藥診所、約30萬名中醫藥技術服務提供者以及不少于1000所中醫藥教育機構。聯合國的193個成員國中,178個具有針刺療法實踐。有學者把中醫海外傳播現狀總結為“以中國為中心,以韓國、日本和東南亞國家為外圍,以歐美及其他西方國家為外圍的輻射格局”。
從世衛組織的數據可以看出,中醫在海外的傳播以及地位的提升,都有了較為明顯的改觀。但現實狀況遠比數據呈現的要復雜、微妙得多。韓日是中醫最早的輸入國,也是對中醫消化吸收最徹底的國家。日本在中醫理論基礎上,發展出本土的漢方醫學(又稱漢方)。雖然明治維新時期曾廢除漢方,但二戰后漢方重新崛起,目前日本醫療保險體系覆蓋絕大部分漢方藥。但從另一個角度說,日本的“中醫”處于絕對從屬地位。比如在日本,只有西醫醫生能給患者開漢方藥。日本的漢方教育只是以課程的形式存在于西醫教育系統內,日本也沒有專門的“漢方醫生”執照制度。
在韓國,不僅中醫在國家醫療保險體系中與西醫處于同等的地位,韓國還有著完備的中醫醫療教育體系。不過,1986年4月,韓國國會通過《醫療改正案》,將中醫改為韓醫。與日本的漢方一樣,韓國“中醫”變化的不僅是名稱,而是打上了深刻的本國烙印。日本許多漢方藥企業都設有漢方研究機構,利用現代科技研究中醫基礎理論。韓國自上世紀80年代起大力發掘中藥古方,以西醫標準闡釋藥劑的功效,提升“韓藥”現代化水平。有數據顯示,在天然藥物領域,日韓以及歐洲占國際市場的90%,中藥占比不足10%。也就是說,與中醫同宗同源的漢方、韓醫,正以中醫競爭者的姿態出現在國際醫療領域。
在歐美以及其他西方國家,中醫無論在醫療實踐還是醫學教育上都取得了長足的進展,但依然面臨地位邊緣、制度壁壘等問題。在歐美市場,中藥目前只能作為保健食品銷售,中醫在稱謂上屬于“醫療從業者”(practitioner),而非正式的“醫生”(doctor)。歐美國家都有高校開設中醫課程,但還沒有形成系統的中醫教育。德國一家中醫研究機構的數據顯示,德國有5萬名醫生用中醫診斷病人,每年有約200萬德國人看中醫。但除了針灸能部分報銷,中醫治療作為整體被排除在德國醫療保險體系之外。事實上截至目前,除了瑞士,歐美西方國家均沒有把中醫納入國家醫療保險體系。
與隋唐、兩宋時期中醫作為整體對外傳播不一樣,如今中醫作為醫療手段在海外的存在,扛起大梁的僅僅是針灸。在很多西方人眼里,針灸幾乎是中醫的代名詞。在國際上,中醫通行的表述是“傳統中國醫學”(Traditional Chinese Medicine),這似乎無形中給中醫貼上了與現代科學“對立”的標簽。也正是在這個意義上,中國中醫學家屠呦呦因發現青蒿素而獲得諾貝爾獎,被視為主流醫學對中醫的認可也顯得不那么有底氣。因為她所使用的化學合成手段完全是現代科學,與中醫理論毫無關系。某種程度上說,中醫理論作為“文化他者”的身份并沒有改變。
不過,情況正在發生變化。每年10月7日~13日,是美國的“自然療法周”。2013年美國參院高票通過這一法案時,對推廣自然療法給出了這些理由:可以緩解醫療資源的不足、為低收入人群提供衛生保健、為消費者提供更多醫療選擇。在哈佛大學醫學院下屬的“以色列狄肯尼斯醫學中心”網站首頁,有這樣一行大字:我們決不能忘記,在成為病人之前,你首先是一個人。這個研究“安慰劑效應”的中心,專注被西方科學忽略的“醫療儀式、治療環境、患者與醫生的聯系”等因素對治療的作用。不難看出,這些與中醫“上醫治未病、中醫治欲病、下醫治已病”的觀點不謀而合。
2010年6月,習近平在澳大利亞出席一家中醫孔子學院授牌儀式發表講話時指出,“中醫藥學凝聚著深邃的哲學智慧和中華民族幾千年的健康養生理念及其實踐經驗,是中國古代科學的瑰寶,也是打開中華文明寶庫的鑰匙”。2013年9月出席上合組織峰會期間,習近平提議成員國在傳統醫學方面開展合作。中國目前與他國簽署了80多個中醫藥合作協議,其中多數分布在一帶一路沿線。2013年中藥類商品出口總額30億美元,與一帶一路沿線國家的份額達20.8億美元。中醫走向海外是一個系統工程,也是一個世紀責任。回望歷史,立足現實,或許都可以感受到,中醫走向海外的漫漫前路上正在閃現希望之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