TPP“高標準”下的馬太效應

王家曦

TPP的最后一只靴子終于落地。

被稱為“21世紀新一代貿易標準”的《跨太平洋伙伴關系協定》（TPP），由于12國國內立法審批流程的需要，11月5日首先在新西蘭政府網站、其后由各國官方公開了全文版本。相比一個月前美國貿易代表辦公室公布的概要版本（30個章節的摘要），這個多達數千頁的全文版本更令普通讀者生畏，而且，該版本還不包括那些記錄了特定政府間相關協定的補充條款。

伴隨一直處于高度保密的TPP細節公之于眾，各方開始全面評估影響，其中投資爭端解決機制遭遇的爭議聲最大。雖然美國在TPP談判最后做了關鍵的妥協與讓步，但奧巴馬事先獲得的授權可以讓該協定在不被國會修改的情況下提交表決，所以TPP在美國乃至12國過關的可能性還是比較大。問題是，TPP無論有多么宏大的目標和敘事，最終還是一個貿易機制安排，如果不能提供充分的利益和機會，其存在和發展的物質基礎就會動搖。

10月5日，當12國經貿部長在美國亞特蘭大宣布歷時5年多的TPP談判終告完成后，許多媒體提到這在局部意義上是對WTO多哈回合談判的超越和替代。

多哈回合談判被視為自GATT時代以來世界貿易機制最重要的一次變革，也是一場史無前例的超大規模“多對多”貿易機制磋商。它被寄予厚望和最終黯然收場，都被視作國際貿易的“WTO模式”興衰毀譽的里程碑事件。

以往對多哈回合受挫的原因分析往往集中在經濟維度上，這也使得輿論對WTO機制和多哈回合談判產生了一些誤解。實際上，從歷史的維度看，多哈回合談判與TPP之間的關系既密切又復雜。

從時間上看，多哈回合實際展開談判的2001～2006年，幾乎與2005年具備雛形的TPP平行展開。從內容上看，TPP與多哈回合談判的進程雖然各有側重，但核心訴求卻高度一致。在談判的主題、訴求和指向上，多哈回合是TPP的啟發者。在日后成為TPP主要議題的農產品貿易、知識產權、關稅減讓、環境保護和勞工權益等方面，多哈回合談判的目標比TPP走得更遠，也更具體。

多哈回合談判在激烈的爭吵和指責中黯然收場，TPP卻后發先至取得了突破，這并不是偶然的。實際上，2002～2005年智利、新西蘭、新加坡和文萊四國最終能夠在FTA談判基礎上簽訂“跨太平洋戰略經濟伙伴關系協議”（TPSEP，或稱“P4協定”），一大推手是多哈回合談判因貿易大國主導而陷入膠著，迫使P4伙伴國在相對小范圍的點對點談判中拿出極大的精力和誠意。

通過總結多哈回合談判受挫和TPP“順產”正反兩方面的經驗，一個國際貿易協定的成功達成可以總結為“固定的對象、具體的議題、最大的誠意”3個互為因果的因素。有效避免“大而無當”是P4協議成功的關鍵所在，而這也恰恰是TPP的命門所在。

TPP的階段性目標雖已實現，但無論從質還是量來看，TPP仍不能說是一個有足夠吸引力的國際經貿組織。未來美國繼續經營TPP，必然要繼續擴大規模，但是吸納哪些成員進入TPP頗費思量：繼續尋找容易掌握的“小伙伴”，TPP就很難擺脫不溫不火的國際觀感，但是如果放手吸收巴西、阿根廷這樣重量級的貿易伙伴，則需要提高TPP自身的吸引力。美國需要考慮各種方案，包括讓渡部分TPP領導權，而后一點能否實現很成問題。

2015年10月5日上午，《跨太平洋伙伴關系協定》（TPP）12個談判國在美國亞特蘭大舉行的部長會議上達成基本協議，同意進行自由貿易，并在投資及知識產權等廣泛領域統一規范。圖為美國貿易代表邁克爾·弗羅曼（中）與其他各國與會代表。

我們不妨回顧一下二戰結束以來美國主導的國際機制，無論是軍事對抗意味濃厚的北約還是專打經濟牌的IMF，都在重復著“高開低走”的行情：創立之初是美國全球利益的捍衛者和國際機構治理的典范，但面對21世紀新的國際格局和國際治理多元化、去中心化的大趨勢，機制本身的功能作用和美國的領導地位都產生了新的困惑。

在近70年的高速發展之后，GATT/WTO的制度紅利陷入了邊際效用遞減的瓶頸期，新的多邊貿易組織平臺也不敢說成員國“多多益善”。各國的貿易主管部門都在思考本國在全球產業鏈中的定位和布局，希望擺脫低端競爭的“紅海”，進入“藍海”。

然而，國際貿易的真實結構是基于全球產業鏈分布形成的金字塔結構，塔尖部分的高額甚至超額貿易利潤，由少數國家的少數企業壟斷。對于新入者而言，塔尖的競爭要比“紅海”的競爭更殘酷也更不平等。

美國將TPP視作樹立國際經濟治理新模板的契機，但是美國恐怕并沒有意識到，美國巨大的經濟體量、強烈的控制欲和勃勃雄心，正是從P4協議到TPP的轉換中最大的風險因素。正是美國的加入和改造，使得TPP從一個“小國互助”的經貿機制轉變成了一個WTO的劣質復制品—仍然是貿易大國主導，卻從機制上不認同貿易救濟措施。

TPP陳義甚高、自命不凡的所謂“高標準”難以掩蓋的，是內部成員之間巨大的政治和經濟分歧，特別是在美、日、加3個國際貿易領域的大塊頭主導談判議程之后，TPP的各項貿易準入門檻對于文萊、馬來西亞等國顯然有些高不可攀。而對關稅等貿易救濟措施的管制，同樣會對澳大利亞、新西蘭等貿易結構不均衡的發達國家產生沖擊。

可以預見的是，TPP如果最終得以生效，將在一個不短的時間段內加劇伙伴國之間的馬太效應，將美日等國內部已經產生的貿易收益不均衡、國際收支不均衡，通過TPP的貿易機制向貿易伙伴傳導。如果這個陣痛期內TPP的糾錯和協調機制不能及時發揮作用，結構性缺陷不斷放大，TPP的前景恐怕就不會那么光明了。

TPP的內訌隱憂，不僅存在于發達經濟體與發展中經濟體之間，美日這樣的發達經濟體之間也存在類似的效應。

21世紀前10年，中美在WTO框架內實現了貿易品類與貿易額的均衡發展。但隨著中國制造業的要素稟賦優勢向產業鏈的中高端邁進，中美基于互補的貿易平衡開始發生變化，一個直觀的反應就是中美貿易摩擦的頻率越來越高，領域也越來越寬泛。

這種現象的根本原因，是中國面向全球市場生產后，全要素生產率飛速提高所帶來的不弱于美國的商品國際競爭力。那么，在全要素生產率這一指標上全面壓倒美國的日本，在TPP中扮演的角色有可能類似中國在WTO所刮起的中國風。

日本不僅是一個制造業貿易大國，同時也是個制造業貿易強國。根據OECD的統計，2013年日本重型機械和交通裝備貿易為185億美元，占OECD全年貿易額的9.58%，僅次于美國的13.2%。在汽車制造、工程機械這樣的高附加值制造業領域，美國產品在Made in Japan面前甘拜下風。1980年代，日本豐田和本田殺到美國本土，將通用、福特等本地巨頭壓得喘不過氣來;靠著廣場協議當擋箭牌，美國汽車業才挺過了這場危機。

自2000年以來，日本的全要素生產率和單位工時GDP均高于美國，在生產效率上占據優勢。而今，TPP中“對等開放市場”的承諾若能落地，尚未從金融危機余波和空心離岸化的雙重打擊中恢復元氣的美國制造業，將要與全要素生產率和生產效率均占優勢的日本制造業做貼身肉搏，其結果對美國來說并不樂觀，歷史難免不會重演。

除了制度性因素和結構性因素，TPP協議的最終效果仍然要受到來自其他領域的掣肘。

首先是政治因素。以日本為例，北海道地區“乳業產業協同”等5家農協，就TPP開放農產品的條款與安倍政府展開了長期的對抗，最終日本政府在簽署TPP協議時保留了緩沖期條款，但后續沖擊仍會引來國內紛爭。

在美國，奧巴馬政府希望把TPP做成一項重要的政治遺產，但歷來被認為是民主黨重要支持者的產業工人和工會都對TPP開放市場后的就業前景感到擔憂，這將對明年的民主黨選情帶來不利影響。

對越南來說，與美國站在同一經貿戰壕是招險棋。隨著經濟上與美日聯系的深入，政治上的勾連也會增加，未來如何平衡同中國的關系將更加棘手。

其次是非伙伴國貿易的影響。在當前世界貿易減速（2015年預計只有2.8%）的大環境下，亞洲地區的貿易仍強勁增長。2010～2014年，亞洲出口貿易保持年均8%的增長，高于美國的6%、加拿大的3%，中國更是維持著8%（出口）和19%（進口）。在中國帶動下，亞洲地區在世界出口總額中的占比，由2005年的24%上升到2013年的30%，而北美同期的出口占比則從21%下降到17%。

對于TPP目前的美、加、日“發達國家三劍客”來說，貿易存量的透支和萎縮尚且是溫水煮青蛙式的漸進危機，但增量貿易中“非TPP伙伴國”的大幅度增長，足以成為影響TPP成員國緊密協調程度、削弱TPP對潛在伙伴國吸引力的重大因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