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悅陽

丁一鳴攝影/吳軼君
深谷幽壑,懸崖絕壁,奇峰異石,碧松紅窗,曲溪古橋,流霞清露,野草閑花,雜枝片葉,伴隨著云絮四合,舟楫往來,林影婆娑,泉詠蛙鳴,雞啼鳥語,老屋炊香,耆翁癡弈……顯示出清雅高華的無窮意境。這就是上海書畫院副院長,著名畫家丁一鳴的作品。作為海上畫壇少壯派的代表人物,丁一鳴的筆下,無論是墨色紛披的山水畫,還是融情于境的人物畫,乃至一花一鳥,無不透著屬于自我的強烈個性與精神面貌,大筆揮灑,水墨淋漓,令人沉醉。
早年,丁一鳴篤志繪畫,練就了扎實的筆墨功夫,但他骨子里充滿了創新和開拓的激情,這或許與他多年的軍旅生涯有關,多年海軍部隊里的歷練促使他求新求變,力求把深邃的內心世界用圖像符號表現出來,努力探索并把握時代的脈搏,奮然前行,汲古出新。幾十年來,他的創作作品《海角》曾入選全國首屆中國畫展,《凈》入選全國首屆山水畫展,《龍骨》獲全國建軍70周年美展優秀作品獎等,作品《幽居圖》被中國人民革命軍事博物館收藏……這些主題性的創作無不有著深刻的生活體驗和精整的刻畫描繪,也成就了丁一鳴在畫壇的名氣。
近年來,丁一鳴以傳統文化為修養基礎,以現代精神為繪畫宗旨,逐漸找到了獨屬于自己的耕耘方式和筆墨語言,特別是他的山水畫作品,著實令人震撼,在蒼潤、雄渾的水墨畫面里,許多物象充滿了潔凈而又蘊涵著朦朧,在他的畫里,峰影、巒影、樹影、竹影、籬影、雁影、亭影、舟影、人影……無不充盈著外張魅力,墨暈、線條、色彩,在輕薄的宣紙上互相撞擊,融合,對比,生發,卻又使畫面多了一份靈動,一份嫵媚,一份淡雅。
著名畫家、理論家徐建融教授曾經這樣評論:“丁一鳴作畫喜愛自由揮灑,頗有豪邁磊落之氣,但作畫步驟審慎、認真,畫布布局飽滿、大方,給人第一眼感覺是氣勢逼人。同時映入人們眼簾的是他遒勁有力的用筆和隆重氤氳的墨色,別出心裁的留白和暈化。他善于以筆馭氣,以墨涵韻,尤其是畫面上的墨韻有著鮮明的現代氣息。他常在經意與不經意之間用枯筆焦墨和水墨淋漓破化、交涉而形成一種既和諧又對比的生動意象。他所畫出的不是某一個古人,或某一處山水,而是他個人獨特的水墨審美取向。”丁一鳴認為,成功的作品是一個畫家對自然表象的心理體驗結果,語言和圖式只不過是畫家情感上的具體表現,所以他覺得從自然界得到的一些感悟對自己作品表現是至關重要的。而所謂的“感悟”,就是有豐富的內涵堆積而成,“創新”必須在“感悟”的基礎上產生靈感,并不是刻意畫得與眾不同、嘩眾取寵就是創新,還需要畫家有很強的對社會、自然的敏感性。那么,筆底表露出來的不是單純的寫物、寫景、寫真,而是畫家的思想與藝術結合后的再創,結果必然就是“與眾不同”了。
因此,盡管丁一鳴走的是中國畫寫意一路,但在“寫”字的基礎上,他刻意追求的是“得意忘形”,重點在“意”字上下功夫,因此他的繪畫總是用筆蓄飽水墨,然后大膽落筆,在宣紙上形成自然暈化,產生特有的肌理,然后再細心收拾,用枯筆、焦墨去刻畫人物、山水或花鳥的精微之處,使畫面產生老成凝練、豪邁磊落的氣勢,又有鮮明的時代烙印。
生活中的丁一鳴,給人印象永遠是熱情好客,人緣好,有求必應。在紛繁復雜的畫壇,聊起他幾乎都有口皆碑,他為人坦誠、謙虛、踏實,又有與人為善,樂于助人之品德,更是他做人的原則。潘天壽先生在談藝錄中云:“畫事須有高尚之品德,宏遠之抱負,超然之卓識,厚重淵博之學問,廣闊深入之生活,然后能登峰造極。”可以說,丁一鳴無論是繪畫創作還是為人處世,正是遵循老一輩藝術家的諄諄教導和沿著傳統輝煌,逐漸走向屬于自己的大格局,大氣派的。日復一日,年復一年,在畫室“墨可齋”里,丁一鳴甘當隱者,醉心筆墨,體味著藝術的原汁原味,海上繁華縈繞身旁,卻未曾越門而入。
蛻變與轉型
《新民周刊》:丁老師是典型的“60”后,出生于“文革”前夕,卻因家庭的關系,對繪畫有了興趣。荒唐歲月等閑過,1981年你入伍,先后在部隊俱樂部、展覽館、創作室任職并從事美術創作,走上了專業繪畫之路。多年來,歷任海軍某基地政治部文化干事、俱樂部美術員、海軍上海博覽館主任館員、東海艦隊政治部創作室專職畫家等,可以說是在軍營中成長起來的優秀畫家代表之一。
丁一鳴:回想起來,我與繪畫結緣很早,環境也有關系,我母親是從事蘇繡工作的,所以8歲時就拜師了,啟蒙老師是洪如式先生,他畫一手傳統花鳥畫與山水畫,老先生學問很好,教畫之余還教我讀唐詩宋詞。后來又拜了劉伯年老先生繼續深造,劉先生與張大千關系甚好,他的吳門花鳥畫非常精彩,并且有不少創新之處,給我的影響啟發很大。
17歲那年,我高中畢業了,因為繪畫的特長,有機會進入了海軍基地的一個小島,開始了部隊生涯,這也影響到了我日后的繪畫之路。

山水格錦扇
《新民周刊》:據說你在部隊一開始作為繪畫創作員,畫的仍舊是這一路工寫結合的花鳥畫,盡管受到好評,可是你內心卻很不滿足,這是為什么?
丁一鳴:我畫這些作品的本意并非是期待同道的稱許,而只是執意地要予以自我否定。在大海兵營這幾年,以前的作品和現在心儀的風格已漸行漸遠,因此我無時無刻不感到惶恐不安,覺得眼前一片汪洋。
隨后的時間里,我進行了第一次痛苦的轉型,畫風急驟地向渾厚、凝重方向傾斜,并接連闖進了幾大全國美展和全軍美展且屢屢獲獎,在朋友和同道們一派看好聲中,理應春風得意的時候,我卻回到了離開二十多年的上海,重新思考起未來的藝術之路。因為我自己清楚,眼前這種刻意的表現,畢竟有違自己細膩、飄逸的本性,這不符合我的精神追求。
《新民周刊》:經過一番沉潛與思考,你感悟到了什么?
丁一鳴:就像徐建融先生所說的那樣:“據《宣和畫譜》和《畫禪室隨筆》載,傳統中國畫的形式大體上可以一分為二,職業畫家以繪畫服務于社會的教化,所以其畫法講求身為物役和形神兼備的刻畫精嚴,而文人墨客以繪畫服務于個人的消遣,所以其畫法講求游戲筆墨和不求形似的抒情寫意。我覺得,作為社會的人,文人墨客當然也需要為社會服務,他們的職業形式便是道德文章;同樣,作為個體的人,職業畫家當然也需要個人消遣,他們的游戲形式便不妨是潑墨寫意。不過在古代,這兩種截然不同的畫法,除了趙孟,很少有畫家將之兼擅分治的。自覺地認識并運用這兩種不同的畫法于不同的創作場合,應該是近代,尤其是今天畫家新的使命與追求。”
所以,我覺得要抓住中國畫寫意精神的本質。也就是說,通過運用筆墨對表象的描繪,追溯形象的精神。因此畫風開始追求從理性的整體構建到一生二,二生三,三生萬物的感性抒發,在揚抑、復疊、融合中發散出內蘊的豐富性和技巧的復雜性。很幸運,我接觸到了王兆平老師,他那充滿構成,極具視覺沖擊力與現代感的水墨山水畫對我的影響很大。當然,我做得還很不夠,不盡成熟,常常會在創作中遇到新的問題,有待日后繼續探索研究。
《新民周刊》:本著這種追求時代精神的理念,你后來畫了不少主題創作。在你看來,這對你的繪畫歷程是否有鍛煉與幫助?
丁一鳴:肯定有。但我堅持一個理念,主題創作不是如同宣傳畫那樣直白地表現,而是需要以傳統文化的精髓為依托,要懂得老祖宗所謂的“隱喻”、“借喻”之妙,要借物抒情,以物寄情,含蓄而寓意深遠地表達出主題思想。我畫過一幅主題創作叫《龍骨》,表面上看畫的是船的骨架,實際上所要表達的是中華民族的脊梁,也就是這個道理。
探索與感悟
《新民周刊》:2000年,你從部隊正式轉業,先是就職于寶鋼書畫社,最近幾年又來到上海書畫院擔任副院長。工作之余,你花了大量時間和精力進行藝術創作,因此在繪畫風格與題材上,都有了更新的探索與創新。如果說你早年的創作,完全是遵循了古典藝術法則,以自己的軍旅生活為藝術的唯一源泉,寫自己的所感所受,金戈鐵馬,激情昂揚,賦予觀眾以振奮的審美沖擊。那么當你離開部隊專業創作崗位,成了一名地方專職畫家之后,轉而開始關注的則是藝術本身。因此,在你的筆下,畫面上所出現的形象不再是生活中的真實對象,而是古代的仕女,高士,枝頭的繁花與禽鳥,甚至鴻蒙的山水與現實的生活也顯得十分遙遠,但這一切又不是對過去歷史陳跡的追憶,而是對未來理想境界的向往。
丁一鳴:我之所以山水、花鳥、人物都畫,其實是與自己的經歷分不開的。小時候學的花鳥畫,在部隊里又接觸了大量浙派的山水畫,至于人物畫,更是部隊美術創作必不可少的需要,所以我都涉及了。
一開始我是畫吳門大寫意風格的,我覺得吳門畫派對我最大的影響反而是在書法與篆刻上,除了大量臨帖、練字之外,我很喜歡印章上的邊款,所以我畫上的落款就學習那種韻味。除此之外,吳昌碩畫里的色彩對我的啟發很大,他有一種灰色調,不艷俗,筆頭老辣,我很喜歡,這也是我的追求。
以前畫山水,宋元、明四家、四王等都臨摹過,后來接觸了浙派山水之后,有了新的感覺。浙派繪畫的學術思潮當時是很活躍的,不少新派藝術家的作品對我的啟發很大。傳統筆墨語言經過他們的解構、構成,變成了非常現代的圖畫,可是這種現代又是有傳統文化作為依據的,使人可以理解。我對此很感興趣,但喜歡歸喜歡,卻未必適合我,但只有你走過了,才可以有比較。一個人的藝術風格形成,與自我的經歷、修養、性格、愛好等息息相關。走到今天,我試圖找尋屬于自己的藝術風貌,我在努力。


秋山明凈 ?
《新民周刊》:在一些人看來,山水、花鳥、人物全能,也就意味著每一項都并不精到。對此你有何看法?
丁一鳴:確實有一些人認為,山水、花鳥、人物都畫,就等于什么都不畫。對此我是不大認可的。從我自己說起來,科目不是問題,而是如何用一種語言去表現,去統一,去畫出屬于自己的面目來,這才是最重要的。當然,這種語言越簡單越好。
《新民周刊》:純粹的理性法則只有在充滿感性激情的藝術家手中,通過詩韻意象的精神去表現自由演繹時,才能進入古人所謂“游于藝”的境界。看你的畫,在技法層面完全打破了傳統中勾、皴、擦、染的流程,水墨在相濟相生,拖泥帶水之間進入物我雙泯的狀態,使作品熟中有生,在看似不經意中挖掘到出人意表的驚喜。特別是對于水分的運用,堪稱一絕。
丁一鳴:自然界稱得上美景的地方,往往都有水相伴,水能瞬息萬古,陡生氤氳,也能迷緒小術,陷于機巧。所以,我在畫上用水,是物隨水生,并非水為物化,也就是說水墨交融中,強調隨機應變的生發感,而不是為了用水而用水,會峰回路轉,會柳暗花明,甚至會絕地反擊,一句話,在不期而然中獲得情感的宣泄和筆墨的留駐,我喜歡這樣去畫。這也是王兆平老師對我創作的評價。
除此之外,要在感悟自然的基礎上,提煉繪畫的意境,通過筆墨的表達,展現自然之美。借用董其昌的說法:“以徑之奇怪論,則畫不如山水,以筆墨之精妙論,則山水不如畫。”擴大到所有的畫科,便是:“以形象之豐富論,畫決不如生活真實;以筆墨之精妙論,生活真實決不如畫。”
《新民周刊》:看你作畫,喜愛自由揮灑,有豪邁磊落之氣,但作畫的步驟審慎,認真,一絲不茍,呈現出大開大闔,氣勢撼人的藝術效果。在你看來,屬于丁一鳴的筆墨語言或美學品質是什么?
丁一鳴:我覺得,在繪畫達到了一定的程度時,特別是在筆墨語言上有了一定的積累后,這時,筆墨是你的手段而不是目的,最終的目的應該是畫面所表現的內容。盡管中國畫筆墨本身也是一種表現內容,枯濕濃淡,其自身就是一種藝術形式,這是中國畫特有的表現方式。在我看來,通過這種富有內涵的筆墨,來達到自己的目的,才是最有價值的。
我比較鐘愛水墨畫。可以在這方面談談體會。
由于水墨畫歷史悠久,人們往往會用一些固定的方法去評價一幅作品,比如畫中有多少筆觸,多少墨韻,幾根線條,幾塊墨色等等。我個人的體會,積點成線,排線成面。從畫理上來說,哪怕看不到一根完整的線條,其實他也是在勾線走面的,哪怕很寬的一支筆,當你在運行時,其軌跡還是線的本質。
《新民周刊》:你的創作方式是什么?
丁一鳴:說起創作方式,我的原則是墨隨筆運,筆筆生發。無論筆在意先還是意在筆先,其實應該是結合運用的。這樣作畫,會很有樂趣。
《新民周刊》:你如何概括自己的藝術風格?
丁一鳴:以傳統筆墨為底線,力求通曉中國畫之畫理,結合現代審美意趣,重筆墨的神韻意境,放縱多姿,寧拙勿巧。畫格求豪放,簡潔,淋漓,雄渾;畫理求物象在似于不似之間,在有意與無意之間,在理性與感性之間;畫境則表現于出世入世與生命大自然交錯之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