鄭旭
俯瞰朔州當年的官場規則與環境,相對于招考“工作人員”的字眼而言,招考“人民警察”不僅更具有吸引力,而且給某些人留下了更為廣闊的利益尋租空間。
八年前,山西省朔州市以考試與考核相結合的方式,錄用了251名全額預算事業編制的“人民警察”。如今,這批警員中雖然尚有240余人仍執著于自己的職業理想,但讓人尷尬且憂心的是,在全面推進依法治國的當下,他們這群既沒有落實行政編制也沒有事業編制,甚至連政府通過購買公共服務招聘的輔警都算不上的“人民警察”,每日步入工作崗位的同時,便意味著進入了“違法”執法、“違法”辦案的“違法”狀態。
11月9日,《民生周刊》以《朔州“編內”警察的編外八年》為題報道了此事。之后引發讀者熱議。有知情者告訴記者,針對這篇報道,朔州市公安局高層還組織召開過一次閉門會議,但出于可以理解的原因,知情者未透露會上討論內容。
事實上,因對模棱兩可的身份深感疑惑,2010年之后,上述這批警員或集中選派代表或以各自所在警種為“申訴”單元,多次向省、市兩級人民政府有關領導以及公安、人事等部門反映他們目前所處境遇,希望領導和職能部門能夠按照山西省編制辦精神,明確他們的人民警察身份。
“我們被遺忘了。”有受訪警員代表說,“在朔州,我們的訴求被冷落,而到了省上,我們就成了信訪群體,很快就被接訪者‘請’回朔州。”
“上訪者”的信訪里程雖被次次“歸零”,但追問真相的勇氣從未就此息鼓。而在某種程度上,這道已被視為無解的“歷史遺留難題”,將朔州市公安局的現任局長推進了“死角”。
有受訪警員回憶稱,在最近一次來訪接待中,該局局長警告八年前被分配到市局直屬特警支隊的30名警員代表,“他讓我們不要再鬧了,否則以后就不管我們的事了。他還說他清楚當年那次錄警的內幕,如果再鬧下去他就會建議市紀委介入調查此事。”
如今已過而立之年的警員們雖然并不明白局長所指的內幕是什么,又在指向誰,但值得肯定的是,這位于2011年空降朔州公安局新任局長并沒有組織和參與八年前的招考工作。正因如此,警員們意識到,“這里面的水很深,并不像當初想的那么簡單……”
人事局曾反對“人民警察”提法
需要提及的是,10月29日也就是《民生周刊》記者在當地采訪期間,曾向朔州公安局提出“面采”該局局長的請求,以期核實受訪警員所述問題的真實性,但未果。
盡管如此,記者注意到,根據2007年2月制定的《朔州市公安機關招考人民警察工作實施方案》(下稱《招考實施方案》)設計,此次招考工作成立了由市委組織部副部長、市人事局局長劉海清任組長,市公安局局長安某任副組長的領導小組。但因劉、安二人一位已經退休、一位因工作需要調離了當地,因此在接下來的采訪核實環節中,記者竭盡全力尋找當年參與過招考工作的小組其他成員。
對照招考工作領導小組成員名單,記者首先在朔州市人事局約訪了副調研員雷久義。彼時,他是以該局公務員管理科科長的身份,被安排參加此次招考組織工作的。
正如《朔州“編內”警察的編外八年》一文所表,以期解決基層警力嚴重不足問題,是2007年招考工作能夠組織實施的直接原因。但事實上,警力不足在朔州并非新問題,而且市公安局也曾多次向市委市政府提出希望能夠增加警力。
“提雖提,也進入過討論日程,但加人就得加編制,所以以前市里也沒有明確增加多少(警力),什么時候增加。”據雷久義回憶,由于當地距北京很近且臨近奧運會,出于安保的要求,也為了促進當地經濟發展和社會轉型,“市里原則上同意了市公安局關于增加警力的請求,并以會議紀要的形式予以確定。”
他告訴記者,根據會議紀要的要求,市人事局是此次招考工作的牽頭單位,領導小組的組長也由“一把手”局長擔任,“但招考實施方案的草案是由市公安局草擬的。”
雷久義說,按照程序,草案需經市人事局提意見,“我們當初就提出,既然市里的精神是增加的警力是全額預算編制,那么招考方案中就不能提人民警察字眼,應該用招考公安機關工作人員才合適。”
然而,直到2007年3月24日《招考實施方案》在朔州市委機關報刊登后雷久義才注意到,“我們提出的意見沒有被采納。”
“現在那批警察拿這張報紙說事也是可以理解的,畢竟方案寫的就是招‘人民警察’。”雷久義認為,現在回頭再看《招考實施方案》,總體形式是在模仿招考公務員的程序進行的,其用意也是為了強調招考工作是按照公開、平等、擇優的原則進行的。
問題的關鍵是,雷久義認為,根據有關規定,人民警察是國家公務員,是行政編制,“朔州作為地級市,不能單獨組織公務員招考。”
公安局認為“上訪者”意在求官
既然在《招考實施方案》處于草擬階段時朔州市人事局就曾反對“人民警察”提法,那么當年應考者為何在報紙上看到的還是招考人民警察呢?對此當地有兩種觀點。
其一,當年市人事局提出的異議是否落實在了紙面上現在已無從考證,但有知情者指出,《招考實施方案》草案呈送到市領導案頭時,其標題仍有“人民警察”字眼,而時任市領導的批示也強調“此方案可行”,并向《民生周刊》記者提供了領導簽批版的方案復印件。
其二,有受訪者認為,如果俯瞰朔州當年的官場規則與環境,相對于招考“工作人員”的字眼而言,招考“人民警察”不僅更具有吸引力,而且給某些人留下了更為廣闊的利益尋租空間。
按照受訪者的說法,當時報名應考者有2200多人,而名額只有300個,競爭的激烈程度可想而知。不僅如此,“當年我們這批一共錄用了251人,其余的49個名額聽說后來也補齊了。”
“會有這種說法嗎,沒聽說啊?”作為當年招考工作領導小組成員,朔州市公安局政治部主任竇新文在接受記者采訪時如是說。
他強調,按領導小組的組織架構,既然市人事局局長是組長,那么整個招考工作的牽頭和負責單位理應是市人事局,原因是“按級別市公安局局長是副廳級,人事局局長是正處,不讓副廳級做組長,說明當年市里是要人事局把關的。”
而作為朔州市公安局人事訓練處處長,曹玉前雖然不是領導小組成員,但他卻全程參與并組織了八年前的招考和后來集訓工作。
“這些孩子(受訪的警員代表)到處告狀說,說我在他們集訓期間,沒有讓他們參加后來省考。”曹玉前說,“我就是個正科級,怎么能說這么不負責的話呢?不光我沒說,局里的領導也沒說過。”
曹玉前提及的省考,記者在《朔州“編內”警察的編外八年》一文也做了交代:2007年夏天,山西省曾組織了一次全省性的招錄人民警察考試,按當時的各地市每個基層派出所分配兩名警察統計,朔州全市公安機關共獲得168個行政編制警察指標。得知消息后,參加集訓的隊員們紛紛向訓練組織者請假,理由是準備參加此次省考。
而不止一位受訪警員代表向記者證實,當時局領導和人事訓練處的都勸他們說,“你們這批就是正式警察,行政編制馬上就下來了,參加省里的考試是多此一舉。”
曹玉前認為,多年來這些警員在市里和省里不停地上訪反映問題,其目的就是為了能有警銜,然后提干,“即便有了警銜哪能說提就提,說當官就當官了?那得組織和群眾說了算。”
竇新文也強調說,“我不否認他們這批民警能力等各方面都很優秀,也都是各單位的骨干力量,但當時我們招的是事業編制的工作人員不是公務員那種帶行政編的警察。”
編制辦確認“控編單”真實有效
如曹玉前所說,當年他和局里的領導并未妨礙錄用并參加集訓的警員們參加省考,緣何這批警員要做出不負責任的指認且均未參加那次機會難得的考試?
“這個事都是各執一詞。”當地一位不愿具名的科級干部說,在朔州市公安局看來,既然市里表態同意招考300個事業編制警察名額,況且還有會議紀要,可能就認為落實事業編制只是時間的問題。
然而在受訪警員們看來,公安局領導們之所以反復強調落實并解決的是行政編制,此事背后還有另一種原因,即如果他們251人都去參加省考了,那么很有可能市里會取消這次招考,而彼時,尚處空缺的49個名額已被某些人以暗箱操作的方式“賣給”了未參加考試或考試尚未通過的其他應考者。
“事實靠證據說話,除非有相關部門介入調查,否則像我們這樣沒有執法權的編外警察,想要拿到那些蠅營狗茍的證據是不可能的。”受訪警員如是說。
采訪中,有受訪警員代表告訴記者,他們有兩份“證據”能夠證明,至少從2010年起,他們這些警員不再是一群行走在違法邊緣的執法者了。
受訪警員代表向記者所出示的第一份“證據”是,2009年9月,朔州市編制辦曾根據山西省編制辦精神,以紅頭文件形式給當地公安局下達過400個公安專項編制名額。文件載明:名額“包括用以解決2007年以事業編制名義統一招考被錄用的人員所需編制”。
隨后,市編制辦又依據文件,給接收這批錄用警員的各個單位分別出具了控編通知單。受訪警員代表向記者提供了朔州市交通警察支隊的控編單,將其作為第二份證據。
“如果這份‘控編單’是真實的,那么按照它上面所承載的內容看,這些警員的行政編制就已經落到了個人頭上。”上述科級干部分析說。
經過與朔州市編制辦主任何永成確認,對方表示,記者所掌握的這份“控編單”的確是由他所在的單位開具的,且“控編單”上承載內容也真實有效。
誰來為易逝的青春“埋單”?
“他們怎么會拿到控編通知單?”當記者在朔州市公安局出示了兩份由受訪警員代表提供的“證據”時,曹玉前表現得很不自然,“控編單是編制辦開具的,我們也不好做過多解釋,請你理解。”
“可以肯定是,八年前那批應考入警人員現在擁有行政編制名額,但由于他們沒有事業編制所以就轉不了。”朔州市編制辦主任何永成表示說。
“問題就出在這里。”朔州市人事局副調研員雷久義指出,雖然市里指示按2007年的會議紀要辦事,但《公務員法》在2006年就已經實施了,“會議紀要顯然不能違背法律。”
雷久義回憶說,八年前,這批警員被目前所在的單位和警種接受后,就涉及到人員工資,“于是問題就暴露了”。
他向記者透露,這么多事業編制得省里批,再說又不是新設事業編制,省里也不可能批。沒有事業單位指標,人事局不好辦,財政局更不好辦,所以這事就這么拖著,工資也就這么欠著。
“到了2009年,警員們開始信訪,市里壓力很大,于是,一方面,讓公安局想辦法從財政借錢給他們按事業單位編制人員標準發工資,另一方面找省里想辦法。后來,400個公安專項編制名額雖然下來了,但他們畢竟不是事業單位編制人員。”雷久義無奈地說。
采訪中,有受訪警員代表告訴《民生周刊》記者,前幾年他們也曾想過其他出路,譬如考取朔州以外的公務員或直接參加省考或者國考,“上學時的那點知識儲備隨著時間推移早都消化沒了,去考試就得有時間復習,但我們當中很多人都在執法一線,公安工作本來就是24小時工作制,即便在機關工作的也一樣。更為致命的,我們中最小的同志也都過了30歲了,連報考條件都不符合了。”
盡管如此,高博文還是通過努力,在今年年初獲得了一個省紀委“遴選”名額。
“后來省里來函調我的檔案,發現我既不是事業編制也不是公務員。”高博文說,他當時想不通,于是趕到省里找到一位領導申訴自己的遭遇,而這位領2007年時曾在朔州本地工作過,對當年的招考工作是知情的,“領導挺同情我的,說我們是被組織耽誤了。”
今年5月,朔州市公安局朔城分局在當地媒體發布了《關于公開招聘60名輔警的公告》。有受訪警員代表發現,招考形式與考核等內容與八年前他們這一批極為相似,不過是多了這樣一句話,“為解決市區派出所警力嚴重不足的問題,經市政府同意,決定采取政府購買服務方式,面向社會公開招聘公安輔警。”
“如果當年能有這樣一句話,我或許不會去做警察。”高博文問記者,“誰來為我們易逝的青春‘埋單’?”
(應受訪者要求,文中高博文為化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