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孝介的鄉愁

張明萌

圖/本刊記者 大食

中孝介給人的感覺就像他最愛的空心菜，嚼起來“咔吱咔吱”，帶著青草香，口感獨特，但又不會像芹菜、茼蒿那般散發出張牙舞爪的氣味，生怕別人忽視了他們的存在。

6月末的廣州氣溫逼近35℃，年輕人多是短袖短褲的休閑穿著，當然也不乏白衣素色長裙的姑娘，緊貼著接近一人高的宣傳海報合影。“身邊”的中孝介一襲白色襯衣，身材維持得很好，頂部的頭發向上豎著，眼神說不清是迷離還是堅定，背景是虛焦的綠色。

那個形象最初來自電影《海角七號》。影片進入尾聲，范逸臣扮演的搖滾青年阿嘉聽到中孝介的歌聲，愣了愣，“原來我一直都唱得太用力了。”臺上的中孝介繼續彈著鋼琴，嘴里嗚嗚呀呀著那首和電影一起火了的《各自遠揚》，燈光湛藍，就像在海上，他的聲音也像海水，每一個轉音都是碧波微漾。

在這部電影里，他扮演的是自己——日本歌手中孝介，唱的也是自己的歌——融合了故鄉奄美大島傳統唱腔的流行樂，在日本，這種唱法被稱為“島歌”或是島唄。在演唱時，加入不經意或刻意的轉音，聽起來懶洋洋的，一如南國的景色，海風微醺，沙灘無瑕，歌聲漸暖。也是從這部電影開始，中孝介把工作重心放在了中國，中日關系起伏不定，可他總盡量來華演唱。拍電影，發專輯，翻唱中文歌，原本略顯青澀的島唄唱腔有了新的色彩，別人問他唱什么，他說：“我唱的都是鄉愁。”

中孝介最早接觸音樂還是3歲的時候，坐在家里的鋼琴前，聽著收音機里的音樂，肉肉的小手試著敲出同樣的音符。他迅速學會了彈鋼琴，也順帶學了長笛和奄美大島的傳統樂器三尾琴。看著孫子在音樂上展現出的天賦，奶奶總會拿出一張老舊的照片，指著上面有些發黃的模糊人像說：“我的爺爺也是唱島歌的，你身上也流淌著他的血吧。”

不過這時候中孝介和島唄一點邊都搭不上。家里除了奶奶的祖父，沒有一個人唱島唄。在他心里，島唄是老年人愛的東西，咿咿呀呀，講著沉重的歷史。

改變發生在高中，中孝介看到了元千歲的演出，這位同樣來自奄美大島的女歌手一度是島唄唱腔的代表。那時她獲得日本奄美島唄大賽最高獎不久，出了一張紀念專輯，清一色奄美島唄傳統節日歌曲。元千歲的抖音像游走在懸崖鋼索上的雙腳，兼具感官與視聽的驚喜和刺激，聲音每抖一下都能撩撥一次心弦。原本屬于老人家的專利在她的演繹下熠熠生輝，全無平日里島上老人們唱的陳舊腐朽。中孝介淪陷了，“我不理解歌詞，只是覺得聲音怎么這么好聽啊。”

也是從這時候開始，他立志學習島唄。成套成套買島唄的CD，在家里循環播放，學語調，學轉音，非凡的音樂天賦讓他并沒有太多的困難，即便是島唄里最難掌握的轉音哼起來也游刃有余。

這被他定義為“與眾不同的事情”——同齡的年輕人絕少對島唄感興趣。能夠在朋友面前說一句“我在學島唄”，聽起來太帥。如果有一天能夠像元千歲一樣站在臺上唱島唄，那就更帥了。中孝介從小聽話，性格內向，這算是第一件、也是惟一一件主動去做的“與眾不同的事兒”。

高中畢業，中孝介去了沖繩，在琉球大學的社會人類學系讀書，出色的技巧和天賦讓他在大學期間獲得了2000年奄美民謠大獎賽的新人獎。同年獲得日本民謠協會、奄美聯合大會的綜合冠軍。也是在這時候，他決成為一名歌手。

盡管沖繩與奄美相鄰，但沖繩音樂與奄美島唄截然不同，二者構成了琉球音樂。在琉球大學，他能充分體驗到另一種音樂文化，并與島唄對比。書里寫著，奄美大島盛產黑糖，多毒蛇。

奄美大島在400年前的薩摩藩爭權中被奴役，人們受盡折磨，向神靈祈求禱告，島唄被用作通神的語言。每年8月15，島民們都會聚集在一起，準備好奄美大島的特產黑糖燒酒，一起唱起祭祀島唄。最原始的音律吟唱著悲傷的歌詞，傳遞著島民的苦難和傷痛。奴役導致環境封閉，島唄漸漸成為了交換信息的工具，也有教育和傳遞情感的作用。娛樂歌、什事歌、行事歌、童歌、神歌，5種島唄構成了奄美人幾百年的生活，一代代流傳至今。

奄美島唄在日本本土和歌界從來不是主流。傳統的日本民謠禁止使用假聲，因為假聲被認為是“逃跑的懦夫發出的聲音”，完全違背武士道精神，而島唄的特色便是柔韌的假聲和渾圓的轉音，所以遭到日本主流音樂界的排斥。島唄的律調也與古代日本傳統和歌不同。這個偏遠群島的小眾音樂讓日本主流音樂充滿了不理解。

直到奄美大島的傳奇歌者朝崎郁惠出現。這位1935年出生的女人是公認的“奄美島唄繼承第一人”。和元千歲、中孝介一樣，她也在不到20歲的年紀就作為天才唄者嶄露頭角，并師從當時的島唄第一人福島幸義。成名后的朝崎郁惠連續10年在國立劇場舉辦個人音樂會，更活躍在全國各地，忙著開辦島唄教學教室。正是在這個時期，奄美出身的歌人逐漸獲得了龐大的fans團體。元千歲、中孝介或多或少都得益于此。

2005年，朝崎郁惠在走訪奄美大島多年后，發布了名為《感謝》的新專輯，歌唱故鄉和親人。而其中所有的囃子（伴奏和聲）和三味線都是由中孝介進行演唱和彈奏的。也是在這一年，中孝介正式出道，發表迷你專輯《マテリヤ（天空射來的光束）》，并獲得當年獨立廠牌音樂榜之年度排行第5名

盡管元千歲賦予了島唄流行色彩，但她當時也只是將古老的島唄民謠進行翻唱，讓島唄變得更“炫”而已。2006年中孝介發布的單曲《各自遠揚》則讓更多日本歌迷看到了島唄和傳統流行音樂碰撞的火花。

3月的日本，貫穿著多年不變的兩個主題，櫻花和畢業。《各自遠揚》正是一首為畢業季準備的單曲，冬天遠走，春日來臨，站在枯樹前的中孝介用島唄唱腔一句句吟唱，微風告知春天來訪，紛紛綻放朵朵花香。我們踏上各自抉擇的道路，在未來某日綻放笑容。沒有傳統島唄的沉重與苦痛，更沒有歷史的負擔與枷鎖。略帶傷感的歌詞，又孕育著希望。中孝介的聲音聽起來像是帶著一些哭腔，久聽之下又是溫暖。

之后的《咫尺回憶》、《花》、《夏夕空》都帶著這樣的味道，像在哭，又不難過，滿是回憶，久久不絕。不少日本歌迷發現，原來島唄也可以這么流行。他說自己唱的是鄉愁，歌迷覺得自己聽見的遠遠不止鄉愁。“治愈系”的名號落在了他的頭上。

音樂會的舞臺上只有一臺鋼琴、一架小提琴、一把電吉他、3位樂手（其中的兩位兼男女和聲），即使和國內的歌唱節目比起來，也算“小而美”。如果說中孝介的嗓音有一種魔力，那便是將華麗的舞美、夸張的造型、炫酷的燈光這些“秀”的標配統統降格為干擾項，如同他扎根的奄美島，任四季變換、斗轉星移，只要海水蔚藍，便能撫慰游子的心靈。

第二次謝幕后，他佯裝跟在樂隊成員后面下臺，突然一個急轉彎，貓腰溜到鋼琴邊。此時只剩下一束光，打在質地輕盈的白衣上，生成一圈透明而溫暖的光暈，有大方的男生高聲喊出愛慕，用的是小女生的口吻，“私はあなたが愛してる（我喜歡你）”。《各自遠揚》的前奏緩緩響起，臺下搖擺的手機LED像夜空中的螢火蟲，星星點點，連成一片心滿意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