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小康 朱六一

“我是20世紀80年代末通過社會招考進入檢察院的,當時是全國的第一批。”北京市石景山區檢察院反瀆局局長寇謙笑著說。說著一口京片子的他是地地道道的北京人,“我母親就是旗人”。
作為一名具有20年反貪工作經驗、6年反瀆工作經驗的反瀆局長,一談起反瀆工作,寇謙的話匣子就打開了,“2008年,我從石景山區檢察院反貪局調來反瀆局任局長”。剛進檢察院時,他才高中畢業,當時還沒有反貪局,而是經濟檢察科。“那會兒還叫打擊經濟犯罪。再往前追,經濟科是從法紀科分出來的。“文革”的時候,檢察院被取消了,直到1978年,石景山區檢察院才重建。”寇謙對檢察院的歷史了如指掌。
從反貪局到反瀆局,他仍埋頭一線辦案。“所有人的加班我都得參加,或者由我組織。不過要說反貪和反瀆的不同,那就是反貪是辛苦,反瀆是心苦”。
內部移送的線索含金量最高
方圓:反瀆工作比起反貪工作,主要的“心苦”在哪里?
寇謙:反瀆的案件難找。從數量上就可以看出來,以北京為例,橫向對比來看,基層反貪局每年辦的案子是反瀆局的5到6倍。以前各地的反瀆局長在一起開會交流經驗,就開玩笑:“反貪靠舉報,反瀆靠讀報。”當然,我們不是每天拿著報紙找案子,而是眼觀四路、耳聽八方。比如和朋友吃個飯,聊個天,一聽到哪里出了事故,有人員死亡,立馬湊過去聽聽,是不是安全生產事故等。以前干反貪工作壓根就不會去注意這些。
方圓:現在反瀆局辦理案件的線索主要來自哪里?
寇謙:主要來自內部線索的移送。剛開始的時候,我們也嘗試了一些新方式、新方法,比如開官方博客等。但是因為是基層院,所以公眾關注較少,網上舉報基本沒有。后來和區里的各個部門主推聯席會議制度,交流反瀆線索,但成效也并不十分明顯。這兩年辦理的案件基本來自檢察院的偵監、公訴部門。這兩個部門來的線索含金量高,成案率也高。我們正在總結這方面的經驗,打算出臺一個具體辦法將這一機制規范化、常態化。
方圓:有沒有控申部門轉移過來的線索?
寇謙:目前來看很少。到控申部門舉報的人一般會先向各級政府部門投訴,都不行的,還會先找法院,法院不受理或駁回,最后才到了檢察院。我們辦案不怕難,就怕“沒路可走”,這類案件的事實一般都被多個機構認定過了,相當于把所有的路都堵死了。
方圓:為什么反瀆類的案件會比較少?
寇謙:這和反瀆的性質有關系。如果是反貪工作,只要認定是國家工作人員,收了錢,就可以定罪,但是反瀆是錢不進兜的犯罪,很難從這方面入手。瀆職罪的主體是國家機關工作人員,它的范圍就比國家工作人員要小。比如政府下屬的分支機構,可能是一個公司,但行使往往是部分政府職權,在主體認定上就難。而且,瀆職罪首先需要有后果,然后再看官員行為,最后看兩者間的因果關系。這樣分析下來,相當于反瀆辦案一開始就是帶了“鐐銬”的。
打個比方,在拆遷領域,就有拆遷隊的犯罪嫌疑人找到拆遷戶,本來估算好了是500平方米,但他跟人家說你們家房子只有208平方米。等拆遷戶急了再放口風,慢慢把面積“漲”到400平米,然后和人家約定給他定500平米,多出來的部分兩人平分。這就是一種典型的“濫用職權”的行為。
但是這些人,昨天還在掃垃圾,今天就成拆遷員了。他實際履行的職權是誰委托的呢?都是些拆遷公司,而拆遷公司大多受某拆遷辦委托,拆遷辦受政府委托。這樣層層委托,責任就被分散了。這樣的情況就無法用瀆職罪去追究責任。當然,這個案子在賄賂認定上沒有問題,檢察院最后以受賄罪結了案。
所以,對于一些有爭議的案件,我們除了在內部反復斟酌研討,也會請刑法學方面的專家來討論論證。
方圓:辦案時會遇到阻力嗎?如何克服這些阻力?
寇謙:主要是官員在認識上仍然有誤區。有的官員把瀆職導致的后果比喻成交學費,官員的上級和同事往往抱著同情心理來說情。有的官員承認自己有錯,但是不認罪。在法律上,這些理由都是站不住腳的,我們一般通過搜集各類證據尤其是客觀證據,形成完整的證據鏈,通過透徹的法律分析證明他們違法犯罪的事實。
辦理第一起案件的深刻印象
方圓:可不可以談談令你印象深刻的案子?
寇謙:說起印象深刻的案子,還是我主抓的第一起案子。剛開始,我的調任程序沒有全部走完,還在反貪和反瀆兩頭跑。這起案子是在2010年辦的,是一起涉及徇私枉法罪的案件。辦理某個刑事案件時,公安機關抓到了所有從犯,獨獨跑了主犯,很奇怪。接到公安可能涉嫌瀆職的舉報后,我們通過調查鎖定了該公安局預審處副處長和預審科科長。
兩人的反偵查能力非常強,連平時用的筆記本都全部銷毀了,狡辯稱平時從不做記錄。當時可說是“同行查同行,外行查內行”。首先,辦案雙方都是搞偵查的,但在刑事辦案這一塊,他們比我要熟悉。剛開始很困難,我連做夢都會夢到這起案件。最后我們通過客觀證據而非口供給他們定了罪。院里領導也給予了很大的支持,包括從理論論證到辦案力量。
方圓:辦完這起案件有什么感觸嗎?
寇謙:第一個感觸就是辦反瀆案件要堅定信心。辦這起案件時,兩個犯罪嫌疑人的反偵查能力都很強,所有問題一問三不知,證據也很難搜集。后來,我碰到棘手的案子都會想,再難難得過那起案子嗎?可以說第一起案子起到了標桿性質的作用。
方圓:哪個領域的案件會比較多?
寇謙:近年來,培訓類案件較多。比如社保部門對外來務工人員的培訓,本來農民工培訓是為了提高農民的職業技能,是件好事,但是在實施方法上出現了問題,沒人想到要去加強權力背后的監督。打個比方,湖北省培訓了40萬外來務工人員,湖南省培訓了30萬人,但北京市只有8000人,于是北京的社保部門就被要求整改。一整改,虛數就報上來了,層層政績壓力傳下來,最后培訓機構就造假騙補貼。
方圓:能否具體說說,培訓機構是如何騙取補貼的?
寇謙:當時我們去調查,發現有的培訓機構竟連場地都沒有,負責培訓的科站隊所也沒有負起真正的管理職責。首先,科站隊所人員少,不可能一個人培訓幾千人,他們上報的數字是不現實的。其次,按理說卷子得由他們出,監考和評分也該由他們負責,可實際上這些工作統統“外包”給了培訓機構。
這些所謂的培訓機構先從各個企業收集大量的身份證,到了考試時間臨時把員工分成兩組,一組負責答卷,另一組負責批卷,一個星期就可以“培訓”上千人。表面上看,培訓有人數、人名、身份證號,還有成績,而且全部通過了資格考試。實際上呢,這些農民工根本沒有接受過培訓,也沒收到證書,卻在職業資格認定的官網上登記了他們的職業資質。
這樣做危害性非常大。比如某人憑著他這電焊工的資質去做電焊,一根鋼筋本來是焊8個點,他只焊了3下,這樓也許也能建起來,可這樣的樓房能用30年還是2年?豆腐渣工程除了偷工減料,從業人員的素質也是一大原因。
從百萬外來務工人員中篩出四十個證人
方圓:我看到石景山曾辦理過紅順職業技能學校校長盧洪樹騙取國家培訓補貼資金案,能具體介紹一下當時是怎么查辦這一案件的嗎?
寇謙:這案件是我們在2013年辦理的,剛開始是公安機關移送的線索。在外來務工人員培訓全國檢查整改中,審計機構發現有培訓學校賬目不清,再加上也有人舉報,公安機關就立了案。但那家培訓機構的實際負責人得癌癥死了,結果就成了無頭案。后來公訴部門就把案件線索移送給我們,我們當時想,有沒有可能別的學校也存在這樣的問題呢?于是就開始調查石景山區的培訓學校。
方圓:當時是怎么篩查的?
寇謙:我們從相關部門查到石景山區有20多個授權機構進行職業培訓,于是就首先篩查了一下石景山區做得比較大、培訓人員比較多的培訓機構。果然,我們發現其中一家可能有問題。
紅順職業技能學校的培訓涉及上萬農民工,雖然有的在北京,但更多的分散在各地。我們通過外來農民工登記信息平臺,挨個篩查。從上百萬篩出上千人,又從上千人篩出上百人,最終能聯系到本人的有40人。這40個人我們都進行了聯系,有的人說根本不知道有這樣一個培訓,有的人回憶稱曾有人來讓他做培訓,有人硬拽著他聽,但他聽不懂就走了。
方圓:查到問題后如何立案?
寇謙:難點在于認定培訓機構行為的性質。如果培訓機構的行為是詐騙行為,就應該由公安機關立案偵查;如果國家機關工作人員在培訓項目中有瀆職行為,就由我們立案偵查。因為在瀆職犯罪中,最重要的是要有瀆職犯罪的后果,如果案件中沒有后果,例如沒有樓倒,沒有橋塌,就不能認定安全責任事故一樣,少了后果沒法往上查。
我們認定,在這起案件中,瀆職后果就是培訓資金被詐騙了。所以公安機關還沒有立案,我們就對犯罪進行了初查。請示上級檢察院后,我們決定以事立案,把詐騙案件并入以事立案的瀆職犯罪案件中。當然,這在法律上也是允許的。
方圓:為什么要以事立案?
寇謙:以事立案,對于我們辦案來說,會提供很多方便。例如以事立案可以讓辦案人員從外圍入手,順著損失結果查到相關的職責部門,再確定到人的瀆職行為。否則你只知道人和事,但是無法把人物、職責、事件后果一一對應起來。
方圓:辦理這起培訓機構的案件時,有沒有遇到困難?
寇謙:有。犯罪嫌疑人盧洪樹是個培訓學校的校長,在認定罪名的時候有一定爭議,在報請上級檢察院批捕時沒批下來。如果犯罪嫌疑人在檢察機關掌握下的話,偵查是非常有利的,一旦把人放了,那么他在外面做假賬、串供的話對偵查工作非常不利。
這種情況下,我們從外圍找到了證據,形成了證據鏈條。尤其是通過對相關農民工的查找,對培訓相關環節進行分析,比如培訓場地、培訓老師,監考老師,各個環節都找證人去核實,最終證明他根本沒有進行過培訓。在一兩個環節作假可以,但是要在所有環節不可能,老話叫紙包不住火。跟古希臘天神阿喀琉斯一樣,似乎全身刀槍不入,但是腳踝卻是致命弱點,偵查工作就在于怎么去找犯罪嫌疑人的腳踝,破掉他的金身。
這起案件社會影響比較大,犯罪嫌疑人一直不認罪,給偵查帶來了一定的壓力,但我們把案子辦了下來,最后盧洪樹被法院以詐騙罪判處有期徒刑10年,這主要歸功于其他客觀證據的搜集。
在我看來,現在的法治環境越來越注重證據。證據的鎖定,認定以及證據鏈條的形成,是辦理瀆職案件的關鍵。十八屆四中全會提出了辦案以審判為中心,抓住這一要點,不符合相關要求的,絕不去做,這是我們目前的辦案思路。
方圓:在這起案件中,首鋼勞動工資部技能鑒定站(北京市第八十職業技能鑒定所)站長助理劉寶欣也被查辦了,能談談當時怎么查辦的嗎?
寇謙:這個案件查辦起來比較簡單。我們在查辦盧洪樹案件時就已經確定了鑒定所存在讓培訓學校自己批卷的情況,當時培訓學校員工證言也證明本校員工替學員答卷,自己判卷并將考試成績錄入計算機系統,學員簽名也是由員工代簽的事實。負責管理該批農民工培訓的就是劉寶欣。劉寶欣本人主動到案,認罪悔罪態度良好,他最后被法院以濫用職權罪判處拘役4個月,緩刑4個月。
檢察建議可能會起更大作用
方圓:你認為查辦瀆職犯罪的案件還有哪些要點?
寇謙:我平時總是總結,人不犯罪的理由有三條:一是對刑法的畏懼;二是不屑于犯罪;三是對家族、對自己負責。我覺得辦案可以從這幾個方面入手,去觀察、研究犯罪嫌疑人的心理。
中央紀委書記王岐山曾說要使領導干部“不想腐、不能腐、不敢腐”,其中不敢腐就是通過刑法制裁、遏制瀆職犯罪。而有的人不想腐,比如桌子上有一百塊錢,就算沒人知道、沒人追究,他也不會去拿。但金額變大了呢?在幾十萬、上百萬的誘惑下,僅僅依靠“不想腐”就行不通了。我曾辦理過一個案子,有一個人因行賄被捕,就在監室里不停地往墻上撞。我們阻止他以后問他為什么?原來他是孔孟之鄉曲阜附近的人,他就說在他們那兒,如果一個人犯了罪,不僅他家閨女嫁不出去,而且所有人都不會再理這家人。所以對家族的責任感和個人的榮譽感都很重要。
方圓:近年來反瀆工作有什么新趨勢嗎?
寇謙:這兩年感觸最深就是依法治國理念的傳播和落實。很多時候,政府機關門難進、臉難看、事難辦、話難聽,就是沒有依法辦事。這里面有可能有人情因素,也有可能存在玩忽職守、濫用職權的問題。有些政府機關負責人以缺少人手等理由拖延甚至拒絕履行法定職責,還有的將法定職責委托出去的,其實都是違法行為。瀆職造成的后果往往很嚴重,要將瀆職的惡劣后果化解在前,這需要每個公務人員正確履職。
方圓:辦理瀆職案件,還有哪些方面需要加強?
寇謙:我覺得將來檢察建議這一塊工作將會加強。結合辦案經驗,對于各個政府部門為什么形成瀆職案件做分類總結,以后會越來越重要。十八屆四中全會也提到檢察機關要加強對政府監督,其中提到在辦案中發現其他有不履職、不正確的履職行為時,要依法發出檢察建議。以前,檢察機關辦完案件,涉案單位只是整改,最多對檢察建議回復已整改完畢就結束了,但如何整改,整改效果如何不得而知。如果能夠在立法上對檢察建議的法律效力有一個明確的界定的話,檢察建議將發揮更大的作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