穿防彈衣的歲月

我輾轉無眠，半小時后到院子里，迷迷瞪瞪中撿了16顆子彈，有的打在堅硬的墻壁上已經變形，有的還很完整，連上面的刻字都看的一清二楚。

（文中資料）

作者簡介：

筱云，80年后生人，法學研究生畢業即加入外交隊伍，2009年赴中國駐也門大使館常駐，愛生活、愛文字、愛旅行。

在也門的最后一年是2011年。這個一貫充滿不穩定因素的高原國家處在內戰邊緣，老百姓人均三把槍，流彈和炮彈不知什么時候就會光顧，常常就著炮聲吃飯，枕著槍聲入睡。時間久了，一直緊繃的神經也不免有些麻木。日記有載：“流彈飛過的時候，是一個個有些美感的閃著紅光的小亮點，而炮彈轟鳴的時候，可以看到禮花綻放般金黃的絢爛?！?/p>

紅色布兜里的十六枚子彈

2011年6月8日夜里十點多鐘，安寧被毫無預警地打破，炮彈聲近在咫尺，震耳欲聾。我們幾個住在一樓的同志打開門，向宿舍樓天井望去，天空已不似往日，強光交替閃過，濺出一片片火花。這么集中的炮火還是第一次見，隨后發現所有的通訊方式也已失靈。

幾分鐘后，更多人不約而同地到了一樓，廚師煮了一大鍋熱氣騰騰的方便面，其他同志做好自己該做的事情，得空的時候來吃碗面。忙忙碌碌中，因為大家都在，開始忘了夜有多漫長、多恐怖。慢慢地，炮聲消去，已是早上4點鐘。大使安排同仁們回去休息，第二天還要緊張地工作。我輾轉無眠，半小時后到院子里，迷迷瞪瞪中撿了16顆子彈，有的打在堅硬的墻壁上已經變形，有的還很完整，連上面的刻字都看的一清二楚。據不完全統計，6月9日凌晨，使館同志共撿子彈近200枚。

那個夜晚已經過去了一千多個日夜，但每每看到這些銅黃色的子彈，最先跳入腦海的竟是那方便面的熱氣和大家相互照應的溫暖，你說怪嗎？

嚴峻的安全形勢下，團組少了，企業撤了，家屬走了，館員外出次數直線下降，就連兩周去超市采購一趟生活必需品也成了一種奢侈。宿舍里的床被我移到離窗戶最遠的地方，看起來有一種自給自足的安全感。也門地處高原缺氧，在館里的鍛煉幾乎就是小院里路燈下溜溜彎。

然而子彈如此這般地飛，大家的活動范圍由院子挪到了天井樓道。在天井里也接二連三出現流彈之后，樓道里的聲控燈在晚飯后便很少亮起。每日中午的工作餐是人比較齊的時候。就餐的房間有一整面“墻”只是貼了防彈膜的玻璃，只好把簾子放下來故作堅實。這樣餐廳里光線便略顯暗淡，白天也需要開燈，每個人的臉上便多了抹顏色。十幾個人就在這里，圍著一臺電視機，就著新聞聯播把午餐送入肚腸。

作為大使翻譯，陪同的外出公務活動還比較多，開車的也門司機經常選擇和以往不同的小路，我們在后座被顛得云里霧里，他則笑嘻嘻地解釋這樣比較安全。參加活動時，經常是豎起一只耳朵聽著外面的槍炮聲，另一只耳朵聽也門外長沉著澄清各種“不實”傳聞，寬慰大家形勢將有好轉。使節們則一面臉上掛著難以琢磨的笑容，一面心照不宣地相互交換著眼神。有時趕上停電，諾大的發布廳一下子暗下來，過許久再亮起，總能看到外長尷尬的笑容。

2011年6月初的一天夜里，大家盼星星盼月亮，終于盼到辦公室的同事取回國內寄來的防彈衣和一些設備。防彈衣并非人手一套，誰外出誰使用。但第一次看到它們，大家感覺又新鮮又踏實，紛紛排隊試穿，也顧不得自己是睡衣范兒還是卡哇伊發型，于是便有了一張“女漢子”全副武裝的留影。

終于到來的別離

2011年5月底的一個下午，我和我的另一半決定去久違的大超市“數梅來”采購，其實也是希望藉此呼吸一下使館高高圍墻護板外的新鮮空氣。彼時也門的安全形勢已進一步惡化，街上不時可見游行示威的青年。也門人工作時間一般到下午三點結束，華燈初上之前是他們用餐和嚼卡特的休閑時間，街上會出現相對平靜的時段。

我們請好外出假，驅車來到了使館小院外的天地。所謂“大超市”，只是貨品略豐富些，主要是有蔬菜水果出售，免得要去一趟不久前剛被轟炸過的菜市場。等把同事們要捎帶的東西都買好，夜色已浮動起來，于是匆匆結賬，將幾枚“里亞爾”揣入兜里（誰成想它們跟隨這件外套和我一起飛回了北京）。

回館的路上，兩人有心事似的話不多。坐上車許久了，加速的心跳還未平復，感覺像是完成了什么神秘任務?？斓绞桂^時，天迅速地黑了，街上的燈一下子亮起來，顯得格外空曠。我坐在副駕上，忽然冒出一句話：“哎，你微微瞇上眼睛，感覺我們像不像在北京的二環路上？這燈光……”旁邊的人微笑不應，我知道自己只是想家了。

離館前的那段日子過的特別的快，形勢一天一個樣。各種外事活動馬不停蹄，我們在研究室，電腦和人也就不停運轉。日子飛奔而過，到了大使宣布大半館員撤離的消息那天，沒有人感到意外，只是多了些行色匆匆。走的前一天晚上，館里的一位大姐請我們小兩口吃飯。其實大姐已屆退休，年齡完全可以叫“阿姨”，但叫了幾年的姐，還是這樣親切。

大姐不太會開車，外出采購都要搭別人的車，因此家里的存貨也并不豐富。但她還是把冰箱里珍藏的蝦和螃蟹拿出來招待我們，還有香噴噴的紫米粥、蔥花烙餅、土豆絲等等，在她的廚房兼餐廳里擺了滿滿一桌。吃著吃著，我就說不出話來，傷感得直想掉淚，還好廚房里只有一盞小燈，想必我的臉在燈光下難以看清吧。大姐打趣說，小張這一走，館里婦女小組可就剩我一人啦。我抬起朦朧的淚眼看她，她還笑得像個孩子般純真，仿佛那些炮火只是天邊的云霞。那頓飯的香氣，現在還縈繞在回憶里。

回國后不久，我們去了以妖冶別致的燈景而出名的“藍色港灣”。果然名不虛傳，錯落的霓虹在褚藍色夜空下碰撞，印襯得各色名車熠熠生輝。有人在給孩子拍照，也有幸福的情侶依偎著擺出各種非主流姿勢自拍，孩童快樂的喊叫聲回蕩在天際。抬頭望去，天幕漫漫無邊，延伸到不知名的遠方。恍惚間想起也門的那些燈光，昏黃卻也溫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