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北方
從文化角度分析經濟的發展,不等同于宣揚文化決定論。在承認文化因素對東北的經濟有影響的同時,不能忽略導致東北衰落的其他因素,這些因素可能是更重要的原因。
馬克斯·韋伯在《新教倫理與資本主義精神》一書中提出,就市場中理性主義生產方式的發展程度而言,一些具備更優越的物質條件的地區卻要低于物質條件相對差的地區,那么原因顯然就要從文化方面尋找。
東北地區在發展方面陷入了前所未有的麻煩當中,經濟增長乏力,人口大量外流,整個社會仿佛在喪失活力。曾經作為“共和國長子”、走在工業化發展前列的東北何以至此?這里除了改革開放后國家調整政策的原因,循著韋伯式的思路,想必也應該有文化層面的原因。
人是文化動物,生活在人類為自己編織的意義之網中,人的經濟行為是帶有自我附加的涵義的。東北地區特有的文化是如何作用于人在市場經濟條件下的表現的呢?
相比其他地區,東北的特別之處在于其文化的同質性高。東北地區包括3個省份,但來自這里的人通常會把自己的身份認同定位為“東北人”,相應地,不會有人說“我是西北人”或者“我是華南人”。這種獨特的文化認同大概與東北的地理有關,廣袤的大平原上少有山川阻隔,除了語調和個別詞語的用法有所不同,整個東北地區共享同一種方言,也共享同一種文化,南方山區那種翻過一座山頭就難以交流的現象在東北是不存在的。
這種特點使粗略地概括東北文化得以可能。記者本人生在東北長在東北,根據相關研究和自己的生活經歷,這里嘗試著歸納東北文化的3個特點。
第一, 既有闖勁兒,又有安土重遷的保守傾向。
東北是清王朝的龍興之地,順治皇帝入主北京后,東北百萬人“從龍入關”,東北幾乎變得荒無人煙。為了保護龍興之地的風水,清朝還一度封禁東北,使東北成了發配罪犯的苦寒之地。清廷古裝劇里經常出現這樣一句臺詞,“發配寧古塔(編者注:今黑龍江寧安),永世不得入關”。
鴉片戰爭后,沙俄不斷蠶食北方領土,清朝才被迫解禁,移民充實東北。到了清末民初,關內連年戰亂,民不聊生,大量流民“闖關東”,到東北尋找出路。
“闖關東”的精髓在“闖”字,一路乞討,一路荊棘,沒有一點冒險精神和勇武的性情是不行的。這闖勁兒便成了東北文化重要的一部分。不久前,李克強總理在東北調研還提起了“闖關東”精神。
但這股闖勁兒向保守的滑動也是容易的。“闖關東”只為糊口活命,目標簡單直接;東北地廣人稀,自然資源豐富,只要安頓下來,解決生存問題要比在關內容易。而一旦生計有了著落,也就沒有更多的目標想要實現了,“三十畝地一頭牛,孩子老婆熱炕頭”,除此沒有更多追求。東北人缺乏不斷積累財富的動力。
第二, 爽直而勇武。孟德斯鳩是第一個把氣候和族群的品格聯系起來分析的人,他認為寒冷的天氣易于讓人勇敢、自信,直爽且少猜忌。他的分析嚴格地說并沒有什么依據,但恰巧與東北的情況較為吻合。“闖關東”面對的是一條生死未卜的路途,缺乏一點彪悍氣息的人是難以踏出那一步的,這種由移民帶來的氣質和東北地區原有的少數民族的氣質相融合,形成了東北人的“山林氣概”。
東北移民大都來自山東、河北、河南,所以東北文化可以說是中原文化的一個變種。移民無疑為社會底層,故而他們帶到東北的文化也是平民的,這種粗糙感在東北的飲食上就可見一斑。底層人民雖不尚文,卻傳承了中華民族的另一些優秀品質,比如忠與勇。清末,當國家被外敵蹂躪,“肉食者”望風逃竄的時候,是山東、河北等地的底層百姓站出來,組成義和團,挽救了中國被瓜分的命運。1931年“九一八事變”后,東北抗聯即開始與日本侵略者斗爭,全民族抗戰歷時8年,東北的抗戰則堅持了14年。
這種彪悍的氣息至今猶存,在和平時代沒有正經的用場,就會反映在社會治安上,成了一個負面的因素。全國人民大多聽說過東北人的“你瞅啥”,這句話往往就會導致一場斗毆的發生。

電影《鋼的琴》是以上世紀90年代初,東北某重工業城市為背景,主人翁是鋼廠的下崗工人。
第三,閑散,規則意識淡漠。閑散也與氣候因素有關,東北適合農業耕作的時間短,素有“三個月種田,三個月過年,三個月干閑”的說法,在漫長的“貓冬”期無所事事,時間就用來交游,這培育了東北民間文化的幽默感。東北資源豐富,“棒打狍子瓢舀魚,野雞飛到飯鍋里”,生活一旦安定,生存競爭就不至于過度激烈。資源的相對豐富和東北人骨子里固有的好面子、江湖義氣、不分彼此的脾性結合起來,導致了人與人之間界限的模糊,規則就顯得沒那么重要。在需要產權明晰和規則意識作為支撐的市場經濟時代,東北人會感到明顯的不適應。
韋伯對資本主義精神的討論是在發生學的意義上進行的。他提出并解答了為什么在包括中國在內的地區都沒有產生資本主義精神,資本主義精神唯獨出現在信奉新教的地區的問題。但資本主義精神只能在新教地區產生并不意味著資本主義經濟不能在其他地區存在,但其發展得如何會受到本地文化的影響。
當市場經濟體制發育成型,對任何生活于其中的個人而言,它就成了一個人人必須遵守的既定秩序,無論是企業主還是工人。如果一個人不遵守這些規則,就要受到懲罰,被從經濟舞臺上趕下去。也就是說,是否信仰新教已經不再重要,重要的是是否遵循資本無限積累的法則,是否按照富蘭克林總結的“教條”生活和工作。
中國當然也可以嫁接這樣的經濟制度。但在進入市場經濟時代后,中國各不同地區在經濟發展的表現上各不相同,這可以從地域文化與市場經濟體制契合度的高低上加以分析。通過這個視角來看,東北地區的迷失就一點也不令人意外,因為東北文化缺乏市場經濟精神的影子,甚至可以說,東北文化中只有找到其反面。
東北長期處于自然經濟狀態,建國后是計劃經濟搞得最徹底的,走在全國的前列。自然經濟與計劃經濟當然迥異,但有一點是相通的,即都不是為了資本的剩余價值而生產。在這種氛圍下成長起來的人,不容易適應市場經濟把掙錢當成目的本身的經濟倫理。東北出產的企業家不多,在沿海地區工廠的流水線上打工的東北人比例也不高,這與文化的因素不無關系。
自然條件的優越到了市場經濟時代反而可能成為劣勢,因為這樣的條件不容易孕育帶有資本主義精神的商業文化。相反,南方人口密集,人均資源占有量低,“人均一畝三分田”,靠擠在土地上生存不易,故而自古就有濃厚的商業氛圍。在計劃經濟時代遭受打壓的“投機倒把分子”,改革開放后搖身一變成為敢為天下先的時代英雄,這是需要靠歷史積累下來的文化支持的。
東北文化中的其他特點,哪怕是此前正面的或中性的部分,在市場經濟條件下也都可能變成負面的。比如豪爽、好面子、江湖氣概這些特質,與當下的政治經濟環境結合在一起,就更容易導致官商勾結和腐敗。官本位不單是東北才有的問題,但在東北表現得尤其突出,也與文化有著千絲萬縷的聯系。
從文化角度分析經濟的發展,不等同于宣揚文化決定論。在承認文化因素對東北的經濟有影響的同時,不能忽略導致東北衰落的其他因素,比如國家在計劃經濟時代對東北的過度提取和改革開放后區域不平衡發展的戰略決策,這些因素可能是更重要的原因。
并且,即使承認文化因素對經濟的影響,我們也不能簡單地得出東北文化必須要改革和進化以適應市場經濟需要的結論。市場經濟自有其負面問題,如果拒絕簡單地承認所謂“歷史的終結”,那么我們是否還是可以從東北文化中提取一些克服市場經濟弊端的積極因素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