丁隆
“伊斯蘭法院聯盟”領導人被“招安”后,該組織內部的激進派別和軍事部門建立了青年黨。近年來,被打散的青年黨調整戰術,由叛亂武裝徹底淪為恐怖組織。
2015年7月26日,被國際社會長期遺忘的索馬里,以一次大規模恐怖襲擊再次得到世人短暫的關注。極端組織“索馬里青年黨”用汽車炸彈襲擊了外國使館租住的半島皇宮酒店,復館不滿1年的中國使館也被波及,年僅28歲的武警戰士張楠不幸犧牲。
每當索馬里發生慘案,都有人問:這個國家究竟發生了什么?何以淪為“恐怖天堂”、“海盜樂園”?索馬里問題始于1991年,獨裁者巴雷被推翻后,索馬里局勢便每況愈下,不斷沉淪,從一個維持著脆弱統一的國家陷入軍閥混戰的無政府狀態,最終淪為恐怖主義的淵藪。
索馬里是當代民族國家構建失敗的典型個案。在漫長的歷史上,這片土地上先前并未出現一個統一的“天然國家”,除了零星的城邦,部族一直是社會組織的基本模式。
索馬里有薩馬勒和薩布兩大族系:薩馬勒族系占全國人口的80%以上,由迪爾、伊薩克、哈威伊和達魯德四大部族組成;薩布族系則由迪吉爾族和拉漢文族組成。這六大部族又分為幾十個部族分支。部族分裂為索馬里打上前現代國家的烙印,使其成為被原生態社會組織碎片化的“補丁國家”。索馬里社會普遍存在國家認同的模糊和錯位,公民對部族等次國家組織的認同取代了對國家的認同,導致國家凝聚力和向心力不足,充滿分裂和沖突的誘因。
索馬里能成為一個獨立的民族國家,要拜殖民主義者所賜。位于索馬里西北部的索馬里蘭長期是英國殖民地,而索馬里其他地區在二戰前一直是意大利殖民地,直到1941年才被英國占領。戰后,聯合國決議將原意大利侵占區交于意大利托管。1960年,英屬索馬里蘭率先宣布獨立,建立索馬里蘭國;5天后,索馬里蘭與意屬索馬里合并,建立索馬里共和國。這個帶著英國烙印的“人造國家”大部分時間靠軍事政變上臺的齊亞德·巴雷的鐵腕統治維系著,直到1991年初巴雷政權被推翻,索馬里作為統一民族國家的歷史只有區區30年。
之后,索馬里蘭與索馬里中部傾向于統合的邦特蘭,以及所謂的“索馬里西南國”均為實質獨立。加上如今伊斯蘭激進勢力控制了索馬里南部的大部分地區,索馬里中央政府只能在非盟幫助下,控制首都摩加迪沙所在的沿海一個狹窄區域,還有與肯尼亞、埃塞俄比亞毗鄰的邊境地帶,以及幾條戰略公路而已。2011年的東非旱災之所以造成索馬里數萬人餓死,在索馬里南部驅逐外國援助組織的青年黨要負上很大責任,而索馬里中央政府的職能缺位也難辭其咎。
索馬里幾乎全民信仰伊斯蘭教,蘇菲派一直是主流教派。伊斯蘭成為政治意識形態,則是穆斯林兄弟會的伊斯蘭主義思想影響的結果。20世紀60年代起,伊斯蘭主義開始傳入索馬里,并與部族主義一起,成為影響索馬里政治的主要因素。伊斯蘭主義的超部族性質,使其成為政治動員的有效工具,為族群分裂的索馬里社會提供了一種看似可能的解決方案。
隨著政治伊斯蘭組織陸續在索馬里建立,其中最具實力的“伊斯蘭聯盟”在1991年參與了推翻巴雷政權的政變。在戰亂催化下,以“伊斯蘭聯盟”為代表的索馬里政治伊斯蘭勢力不可避免地走向激進,開始接受“基地”組織的“圣戰薩拉菲”極端思想。
索馬里亂局一度賦予伊斯蘭主義生命力和合法性。以伊斯蘭教法治理混亂的社會,進而統一全國,成為索馬里人自我救贖的最后一根稻草。2003年起,在摩加迪沙開始出現伊斯蘭法院,恢復了部分地區的秩序,這一實踐迅速被推廣至其他地區。第二年,“伊斯蘭法院聯盟”成立,并擊退美國支持的軍閥聯盟,迅速控制了中部和南部地區,大有統一索馬里全境之勢。2006年底,埃塞俄比亞在美國暗中支持下,派10萬大軍進入索馬里,清剿“伊斯蘭法院聯盟”,挽救其支持的過渡政府于危亡。
阿拉伯世界的政治伊斯蘭組織凡受到鎮壓,便產生內部分化,溫和派失勢,激進派崛起。“伊斯蘭法院聯盟”也不例外,在被埃塞俄比亞軍隊擊垮后,該組織的領導人謝赫謝里夫·謝赫·艾哈邁德被“招安”,出任索馬里過渡政府總統;該組織的激進派別和軍事部門,則宣布建立索馬里伊斯蘭青年運動(又稱“青年黨”),投入武裝斗爭。
青年黨繼承了“伊斯蘭聯盟”的意識形態,信奉瓦哈比—薩拉菲主義,實施最嚴苛的伊斯蘭刑罰,旨在建立伊斯蘭酋長國。同時,受到周邊國家,特別是也門的“基地”半島分支的影響,青年黨迅速“基地”化。該組織以殘暴和恐怖手法,攻下索馬里南部地區,并占領摩加迪沙大部分街區,其勢力范圍一度超過“伊斯蘭法院聯盟”曾控制的領土。直至2011年,以埃塞俄比亞為主的非盟維和部隊增兵索馬里后,該組織擴張勢頭才被壓制,勢力范圍大大縮小。然而,軍事失利使其更加極端,徹底演變為“基地”式的圣戰薩拉菲極端組織。
近年來,被打散的青年黨調整戰術,由叛亂武裝徹底淪為恐怖組織。在國內,它退守村鎮和邊遠地區,變游擊戰為恐怖襲擊,目標多為臨時政府、非盟維和部隊和國際人道救援機構;同時,它還與海盜團伙勾結,獲取大筆資金。在地區層面,它向肯尼亞等周邊國家滲透,越境發動大規模恐怖襲擊(如今年4月血洗肯尼亞莫伊大學),以此向參與維和行動的國家施壓,并企圖挑起周邊國家索馬里族與主體民族的矛盾。在國際層面,它投靠“基地”組織,謀求資金、武器和培訓,還在全球范圍內征募成員,吸引眾多外國“圣戰者”加入。
索馬里亂局是全球治理失靈的典型案例。1991年以來,國際社會曾多次嘗試解決索馬里沖突。聯合國曾向索馬里派駐維和部隊,非洲聯盟、東非國家政府間發展組織(伊加特)和阿拉伯國家聯盟等區域組織,也多次嘗試調解索馬里沖突,但均以失敗告終。
國際干預行動失敗的主要原因,在于聯合國對索馬里危機反應遲鈍,導致危機管理效率低下。區域組織的局限性也減弱了危機管理的效果,索馬里和平進程主要由伊加特主導,但伊加特主持下成立的兩屆過渡政府均無法控制索馬里全境。地區國家則各有盤算,多達10個國家不同程度地卷入索馬里沖突,卻沒有哪個國家真心實意地斡旋。有些國家認為索馬里亂局符合它們的利益,埃塞俄比亞和厄立特里亞甚至在索馬里打起代理人戰爭。
其實,放在索馬里軍閥混戰、民不聊生的背景中看,“伊斯蘭法院聯盟”超越部族分歧,打擊軍閥勢力,恢復社會秩序,展現了國家重新統一的前景。在當時而言,它具有一定的先進性。然而,埃塞俄比亞和美國的武力干涉,不僅使索馬里重陷內戰泥潭,還激發了索馬里人的民族主義情緒,刺激了極端主義和恐怖主義的滋長,改變了索馬里局勢發展的軌跡,使其由一場有望結束的戰爭,陷入另一場更加復雜的沖突。

“索馬里青年黨”用汽車炸彈襲擊了外國使館租住的半島皇宮酒店。
大國干預的錯位和缺位也加劇了索馬里危機,美國等大國沒有在索馬里和平進程中發揮應有的作用,甚至起到負面作用。美國對索馬里的政策經歷了最初的積極干涉,到維和行動失敗后的完全超脫,再到“9·11”事件后矯枉過正,不惜扶持軍閥勢力,遏制政治伊斯蘭。在打擊青年黨問題上,國際社會沒有形成統一認識,導致反恐行動時松時緊,投入嚴重不足。即使在海盜活動猖獗的幾年間,各國也只是在海上護航自保,并未拿出徹底解決索馬里問題的方案。
在過去的1/4世紀里,索馬里在內戰和恐怖的泥沼中不斷沉淪,給地區和國際安全帶來巨大挑戰。此次恐怖襲擊再次提醒世人,國際社會必須找到解決方案,不能任由亂局持續。雖然暴恐事件不斷,但當前索馬里亂中有治,政治解決顯現曙光,需要國際社會提供政治、經濟和反恐等方面的全方位支持。索馬里是全球治理的試金石,國際社會必須拿出決心和誠意,不要讓索馬里繼續“失敗”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