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璐
這個時代處處是拖延的溫床,并且為拖延癥患者們提供了最具吸引力的避難所。這是折磨他人更折磨自己的時代病癥,只有拖延癥患者最懂彼此內心痛苦。于是,拖延癥患者高地清風,搖身變成拯救這群拖延癥患者的“教父”,價格不菲且枯燥理論的戰拖課程,是他們難得的救命稻草,并一定治愈,但至少在這里彼此溫暖。
每個周末,高地清風都在北京東五環外的北京像素小區迎接他的拖延癥學員,他給這里命名為“戰拖一號艙”。
像素以模仿集裝箱的外形而著名,這是為北漂年輕人打造的一個蝸居共同體,高地清風的“戰拖一號艙”同樣是不出意外地小,小復式,二十多平米的空間,每周要容納7-8個戰拖學員。而高地清風就住在樓上。
上課依舊帶有濃厚的拖延癥色彩。原定早上9點開始的課程,但到了開課點才來了第一個學員。而身為教練的高地清風,此時還未洗漱整理完畢。亮藍色西裝和白襯衫是他上課時候的標配。正處于事業上升期,高地清風希望給人職業認真的印象。
早上9點10分,學員王亮一腳跨進門一邊開玩笑地說:“我這真是沒救了。”他是某著名物流公司的HR工作人員,每周末一大早就要從北京北部的北苑趕過來上課,如果高地清風的課程能解決他幾十年無法擺脫的拖延癥,再辛苦他也不埋怨。
拖了半小時,學員陸續到齊,課程才真正開始。最初是常規的自我介紹,學員都來自不同的行業與年齡段,有會六國語言的翻譯,也有剛大學畢業的護士,若不是迫不得已,大家都認為不會相聚在這里。與想象中不同的是,高地清風并不太催促和責怪遲到的學員,這是他戰拖原則中的一項,他曾經因為遲到受到太多委屈和責備,現在的他看來這種責備并無必要,“不遲到”是壓在拖延癥患者背上最沉重的“政治正確”,而他首先想要去掉這層負荷。
戰拖課就像普通高中生的周末補習一樣,一塊白板,一張桌子,沒有振臂高呼,沒有淚流滿面,老師在上面講解,學員在下面記筆記,學理性強得讓人感覺枯燥,甚至讓一位長期患有失眠癥的旁聽采訪的記者打起了瞌睡,讓人難以相信拖延癥在這樣的課程之后就會被治愈。但之于患者們,這是他們難得的救命稻草。
學員的一個療程包括三次這樣的授課,以及一些練習、面對面咨詢和畢業答辯。最近剛好升級了課程,高地清風把學費提升為5000元/人,早在兩年前,他是沒有料想到自己的課程會有如此大的需求量的,那時學費2000元/人,屬于他戰拖理論中的一項—要用金錢引起學員對戰拖的重視。彼時還在埋頭研究戰拖理論體系的他,立志以戰拖為事業,但仍心懷忐忑,因拖延癥而未竟的博士學業是他不敢向家人坦誠的境況。
但現在,他的月薪已經相當于一個北京普通白領的兩倍了,這個數目還在不斷增加,他也在嘗試開發針對“土豪”的課程,他經歷過一次給“土豪”上課的滑鐵盧,一個香港的房地產大佬因為拖延癥來找到他,他收取學費2000元,課程最終半途而廢,高地清風認為,這2000塊錢對于“土豪”來說太不足以引起重視了。
自我介紹之后,是拖延癥相關理論知識的講解。坐在王亮旁邊的是一位媽媽張姣月,她并不像王亮一樣給自己確診了拖延癥,工作與家庭生活帶給她的困擾是,她沒有時間去提升自己以實現個人成長,她來找清風學學時間管理,她想學英語,想學統計學,想讓自己變強大,但都不知道從何做起,想做的事情太多,這讓她很焦慮。
在戰拖課程之外,她還報名了別的類似課程,試圖將自己全副武裝去戰斗。她花了700多元參加了紀元的“早起課程”,然而,她并非一個早起困難戶,但這種技能會讓她心安。
最自信最健談是郭小猛,他是高地清風最早期的學員,這次專門從青島跑到北京進行復訓。他是高地清風的超級粉絲,但最初并不是因為拖延癥而關注他,那是2011年,高地清風的博客主題還是努力構建生活美學,彼時偽文藝的郭小猛覺得他找到了志同道合的伙伴,想和他產生點交集。
2011年下半年郭小猛畢業,兩年時間里經歷了兩次創業失敗,他把原因歸咎于拖延,除此之外并無別的發泄出口。2013年年底一個晚上,他在微博看到高地清風開設了戰拖網絡班,就直接打電話過去報了名。
這個課程讓他發現,原來創業失敗的罪魁禍首根本不是拖延癥,是他對創業整件事情的認識不夠全面、條件不成熟。對他而言,當在面對不那么好的境況時,除了面對,總要牽出一條“替罪羊”,證明不是你不夠成熟、不夠努力、不夠踏實,其實你是很優秀的—只不過你有拖延癥。
拖延癥確實為這個時代還未成功的理想主義者提供了一個合適的緩沖空間,高地清風本身就是其中一個受益者,或者受害者,
十幾年前,還在上中學的他也并未料想到自己可能會有拖延癥,山東嚴苛的應試教育制度讓他幾乎沒有拖延的可能,按時完成作業按時學習按時考上大學,除此之外別無他想,他的成長軌跡和成千上萬的中學生一樣,那時候興趣和自由并不在他的選擇范圍內,直到進入大學,當有自由選擇一條自己的路時,他才感到驚慌失措。在中國海洋大學海洋就讀生物專業,他沒法和別的同學一樣專注學業,規劃人生了,他總在考試前夜才開始復習。就這樣,他還是稀里糊涂升入了中科院研究生。
中科院嚴格的管理讓他的抑郁有所好轉,但在升入北京師范大學博士之后,困境重來。他功成名就的導師并不太常與他聯系,加之就讀的專業需要很強的數學背景,這讓他很頭痛,在實驗室里,他常常是最笨手笨腳的一個,也是在這時他才開始意識到自己專業的就業前景并不那么理想,所有學業方面的事情他都拖著不愿意去做,眼前畢不了業的博士學位是他近十年來高筑的債臺,他好像一直走錯路了。
工業時代的人們,常常把自己的人生陷入一種枯燥的機械隱喻里頭,人的一生通常按照線性計劃來雕刻模板,到了什么時候,該做什么事情,在高地清風看來,這既可笑但又引人思考,人真正的發展路線應該是怎么樣的呢?
2009年一整年,他都在自責和不安中逃避,直到2010年,他知道有一種病叫ADHD(注意力缺陷多動障礙,俗稱多動癥),患病人口比例高達3%-5%,在閱讀相關書籍之后,他說服自己到一個精神病院去檢查,難以置信的是他竟然確診患有ADHD。但確診的這一刻,他竟然像得到救贖般解脫了,“好像你活了快30年,你以前有過種種的困惑不解,為什么別人就能按部就班學習你就不能,為什么總要在火車快開動時才去收拾行李,為什么你從小就不愛做作業,都有了解答”。
這種救贖感帶給他一股無來由的自信,回到學校后他讀了一本書叫《拖延心理學》,于是組織豆瓣上“我們都是拖延癥”小組的“病友”辦了一場讀書會,被視為“失敗者們”的拖延癥病友們竟然一下將讀書會辦了九期,那時候拖延癥這個詞還沒有成為一個流行詞,還沒有變成標簽,如果不是有深刻的痛苦,是不會有人來到這個組的。豆瓣讀書會之后大家組建了一個“戰拖會”,那時國內從來沒有人想要專業地戰勝拖延癥。高地清風抓住各個機會請教心理學專家,領域內大家對拖延癥都是一種輕視而導致的無知態度,“就像華盛頓把英國兵趕跑是因為民兵一樣。”眼前自己戰拖會的戰友,個個都閱讀了幾十萬字關于拖延癥的著作,在國內儼然走在了行業的前面。
于是他們開始組建論壇,建立網站,翻譯并出版相關著作。而此時,高地清風放棄了原本的博士學位,開始了他的新事業——戰拖,似乎只有在這個事業里,他才真的開始不拖延,那是一段晝夜顛倒改變他人生的時光,他常常白天睡覺,晚上建網站,“不拖延不代表不熬夜,這是大家對拖延的一個錯誤認識”。“知乎創始人黃繼新和我也一樣患有ADHD,所以只能創業,要是不按照自己的意愿,可能做不好事情”,高地清風說。幸運的是,他得到了很多人的關注。
向父母隱瞞,始終有暴露的一天,父母一度以為他進入了什么傳銷組織的魔障中,他也接受了很多媒體采訪,但語焉不詳的媒體讓他陷入更大的困境中。直到有一次,機緣巧合下他被邀請參加楊瀾的《天下女人》,他并非是訪談的主角,但在電視上出鏡,讓他父母對他的境遇多了一些寬容。
看吧,這也是他的癥結所在。每個拖延癥患者都面臨不同的問題,但這些問題大多是當下社會環境中年輕人成長過程中必然會遇到的問題,社會的變遷,讓父輩的答案已不再適用于當下的年輕人們,更嚴重的是,這些問題往往不被引導,而面臨打壓,“拖延”被當做不可饒恕的過錯,由此產生的自責,往往讓拖延加劇。
同時,這個時代處處是拖延的溫床:細分工讓我們難以看到整體,難以從自己的工作中體驗到成就感和吸引力;重結果輕過程的評價與淘汰機制,讓我們為成果患得患失,壓力重重;許多任務需要漫長的周期,才能看到成效;網絡更是帶來致命一擊,當我們有逃避眼前任務的沖動時,它提供了最具吸引力的避難所:微博、微信、淘寶、游戲……
現在,高地清風變成拯救這群拖延癥患者的“教父”,這個頭銜讓他頗為歡喜。
他的戰拖計劃除了長線地鼓勵人們做自己想做得事情以外,也指導學員如何在短期做時間管理,如何為自己建立一個“場”來完成每天的任務,而不是依靠意志力,作為一個長期戰拖者,意志力在他的經驗里是最無用的。
郭小猛最初有點懷疑高地清風的“藥方”是否有用,“這個方法適合他,但是適合我嗎?”他實施起來很困難,每天都有朋友邀請他出去喝酒,山東人好面子,他不懂拒絕,這導致原本約定每天打卡交計劃和總結,他都無法完成。內心沒有安全感的時候,就什么東西都舍不得丟棄,但他還是鼓起勇氣告訴朋友:“對不起,友情不是這樣的,我還有自己對未來的期許,我要過自己的生活。”他決心戒酒三個月,雖然孤單,但也清靜了不少。
現在的他,處于“養生”階段,治病要遵醫囑的話,養生就隨意了,他與自己的拖延癥進入了自洽的階段,下一階段便是告知自己要做什么,怎樣去達成。高地清風的課程帶給他的是“時間管理+心智成長+職業生涯”的集合體收獲。
與郭小猛不同的是,王亮雖然在事業上已經獲得了一定的成功,但這不能減輕拖延癥帶給他的痛苦。從小學完成不了作業,到后來常常加班但效率低下,休息不好,睡覺老想著有事,拖延讓人苦不堪言。戰拖之后,他每一天都在嚴格執行高地清風給他的戰拖教程,做計劃、執行、和“戰友”分享,以及給自己一個反饋。“長遠的計劃還是要從職業和人生的重新選擇上進行調整,而短期就要用老師教的清單解決具體任務壓力”,4個月以來,王亮每天都在堅持戰拖。戰拖對他而言是幸福的修行,和自己較勁,人生變得有很多短期目標可以不斷被實踐,而不是被一個長期目標嚇到不斷拖延,給自己一個小承諾,不斷實現,幸福的感覺多過以往的焦慮。
在新簽的勞動合同里,他向領導表達了希望轉崗的意愿,在此之前,他把這件事情寫在待做事件里,現在終于可以清除了。在上課間隙,王亮也會跑到教室外的走廊去完成自己每天100個俯臥撐的承諾。
四個月后,張姣月也不知道自己的困惑有沒有解決,高地清風告訴她做事情要按步驟來,她很受用,至少現在她已經捧起統計學的書了。但她還沒有完成課程設置里的最后一次課,她家離戰拖艙只有二十分鐘車程,但她一直沒去上課,“太忙了,要再等等”。
四個月以來,高地清風的這個“戰拖天鴿班”還在每天打卡記錄自己的計劃和結果,一部分人的生活因此有了大的改變。李紅早就有從四大辭職的念頭,在戰拖班上課不久,潛意識被激發,毫不猶豫就離職了,“在自己沒有選擇被權威領導要求的時候,人會用拖延來保護自己的權利”,她說,但現在對她而言,更大的保護是做自己想做的事情。
但戰拖并不是那么容易和高效,高地清風所教的大多班級,多數時候都陷入沉默,戰拖不超過一個月,就被繼續拖延下去了。
在高地清風看來,來找到他的人若是戰勝了拖延,早已經在心里埋下了掙脫的種子,而無法擺脫拖延癥的,更多只會淹沒在時代的煩憂與迷茫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