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少威
夜晚,火車的鋼輪與鐵軌縫隙磕碰,以一秒數次的頻率發出“咣當”的響聲,車身隨著節奏一下下搖擺,車外的光亮像探照燈一般照進來又快速移動、隱沒、再照進來……
現在天上飛的人也比天上飛的鳥還要多,這樣的出行已顯得有點古意了。
我只是從廣州到海口,睡一覺醒來就到了。車是從哈爾濱開來的,鄰鋪兩位老人和他們的孫子,先從雞西坐14小時的車到哈爾濱,再在候車室等了4個小時,然后在車上度過48小時,一共66小時。
“這才叫古意。”我想,我已無法忍受這樣的旅行。
車到徐聞碼頭,要分成幾段,平行塞進一條大船里去。這讓硬座車與臥鋪車有幸駢行,當十幾歲的孫子抱怨旅途勞頓的時候,奶奶就指著旁邊的車廂讓他看:“那是硬座!瞅瞅,那些人!”
不錯,還有不少人從哈爾濱坐硬座到海口,前面那也不叫古意,這個才是。孫子迅速在對比中獲得安慰和心理優勢。
他奶奶算是與時俱進的人了,跟我奶奶相比的話。我奶奶這輩子沒見過火車,一生中沒出過本縣,人生里最長的旅途就是從她家嫁到我爺爺家來,大概50公里。聽聞我上大學是坐火車,她還問我火車燒什么,我說燒柴火。她說燒完怎么辦,我說燒完就停下來,全車的人到附近砍柴火,曬干了繼續走。
“真麻煩。”她嘀咕,因為她當然知道柴火晾干至少也要一個星期。
我在北京上的大學,對于我們粵北的許多老人而言,“北京”很神圣,除了因為毛主席,還因為它足夠遠,在他們的話語系統中它不是特指一座城,而是用于指代遙不可及的地方。比如,如果你本應在5點到達卻讓人等到6點,人們就會說:“你是去了趟北京?”
是的,我覺得從哈爾濱坐硬座到海口簡直就像“去了趟北京”一樣。
接著我很快在瓊海市潭門鎮的草塘村見到了兩位老人。蘇承芬,81歲,楊慶富,79歲,都是有名的老船長。他們那時候的船不是“泰坦尼克號”那樣,而是木頭帆船,而且,還是自制的。
他們那個村子椰林樹影,倆老頭兒在椰樹下的吊床上躺著等我。他們可不是我奶奶,我們大部分人在談論南海島礁的時候還是像我奶奶在談論北京,但他們就像談論自家的菜地。
這么說吧,他們對南海比對自己的老婆還熟悉。這并不夸張,因為他們在海里的時間遠比跟老婆在一起的時間長。一出去就是兩三個月,一年出去兩三次……對于他們的老婆而言,他們常常跟死了沒有區別,實際情況也是,老婆們隨時要準備給他們在村子里立一個衣冠冢。
為了存活,必須冒死。
正因如此,潭門這個小鎮的漁民從宋代開始就到南海島礁捕撈海產,他們給那些各種形狀與顏色的島礁起了名字。解放前,漁民們就在那里生活、捕撈、養殖、種番薯、放牛。他們和先輩一道用生活的事實證明東沙、西沙、南沙、中沙都是中國人的地方,他們有時會自己在島礁上立一塊小碑,刻上“中國某某島”。所以現在也能發現一些島礁上的小小的主權碑,文字不具有藝術性,只有老百姓的生活味道。
他們用簸箕鋤頭挖深永興島的港口,他們帶領國家有關部門人員到南海測繪,他們為收復領土打前站搞偵察,他們與解放軍一起沖上珊瑚島俘虜侵占者……
他們幾乎每家每戶都有男人死在南海,被風浪吞噬,被海盜劫殺,或者被鄰國的武裝人員射殺。老輪機長符興良講述的經歷,讓人想起《拯救大兵瑞恩》開頭那一幕灘頭屠殺,他的獨生子被射死在海里。
他們手上有百年以上歷史的《更路薄》,祖宗書寫,指導后人,鄰國及西方最早的提及南沙島礁的文獻,名字大多來自《更路薄》,中國漁民所起。
南海島礁“自古以來就是中國固有領土”,這個“自古以來”,就與潭門漁民的歷史有關。好吧,這個夠有古意了吧?然后蘇承芬又拿出了木羅盤,那個指針已經銹跡斑斑卻仍能正常使用只是除了他和楊慶富誰都看不懂的東西。
他們付出了太多,但那個時代,一船的魚打回來,也就換點油鹽米菜,所以這些死過不知多少回的老人,只換得清貧匱乏的余生。
楊慶富感覺很悲涼,“需要我們的時候就來找,不需要就扔在一邊,忘個干凈”。1985年,蘇承芬、楊慶富被叫去南海帶科研人員勘測作業,歷時一個月,沒有分文報酬,因為沒有收入,“老婆孩子差點餓死”。
他們說,現在“阿公”天天在等,等政府的領導(哪一級都可以)來看看我們,握個手,“不要錢”,但一直沒等到,再不來,“阿公”要去見馬克思了。對于這一代人,來自官方的認可是他們心里最看重的心理慰藉,他們擔心再無實現的一天。
現在他們最想要的,是把“草塘村文化室”旁邊一個大約10平方米的小房子整理出來,做一個漁民們的歷史陳列室,只是,沒有錢。心愿很小,誰能幫幫他們呢?
蘇承芬送我出來的時候,騎著一輛鳳凰牌自行車,那也是早已被遺忘的古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