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國時期城市衛生方式的變遷

賈鴿

【摘要】受傳統風俗習慣的制約和過高水費的限制，民國時期我國自來水的普及率并不高。自來水公司經營方式對于確保自來水質量、提高自來水普及率具有重要影響。自來水公司在創辦初期大都采取商辦的模式，后來收歸官辦，在政府的主持下進行設備革新、業務改良，使自來水的普及率有了提高，政府開始承擔起保護民眾健康的責任。

【關鍵詞】傳統飲水方式 自來水公司 經營方式

【中圖分類號】K258 ? ? ? ? ? 【文獻標識碼】A

對城市用水問題的研究一直是歷史學界的重要研究領域。目前，相關研究已經涌現了大量的成果，研究領域包括市民的飲水方式與城市近代化等問題，如有的學者對自來水的出現與近代城市生活變遷進行研究，而其中大多數成果集中于自來水業發展史研究，主要是對民國時期武昌、昆明、杭州、北京等地方上的自來水業進行研究。本文在吸取前人研究成果的基礎上，對民國時期飲水方式的變遷歷史進行了梳理，對自來水業的經營方式從商辦到官辦的轉變進行了分析，從自來水技術的傳入、國家權力的介入兩個歷史變量出發，以市民飲水衛生方式為考察視角，透視民國時期城市衛生方式的變遷。

中國傳統的飲水方式：井水、河水

在清末以前，我國各城市民眾以井水、河水作為主要的飲水來源。大多城市以淺水井為主，苦澀不堪。例如在北京，人們飲水一直以井水為主，而且多半是淺井，水味咸苦的情況極其普遍。南京同北京一樣，“城中淺水井極多，每多劣品，雖經煮沸之后，每仍苦澀不堪入口?！雹贉\水井都是用舊法開鑿的，入地比較淺，所以水的色澤和味道都差，“甚有名為苦水，竟不能資飲用者”。隨著西方鉆井技術傳到中國，從深處的水層里汲取潔凈井水越來越受到市民的歡迎，這樣的水遠離地面污染，比淺井水要甜，清澈無雜質。于是各地紛紛出現深水井、甜水井，據統計北京在20世紀20年代末的甜水井達到200多處。但井水并不能滿足所有民眾的需求，有的城市距離河水和江水比較近，民眾一般就近取水。南京的飲水供給主要以長江水為主。在武昌，居住在江邊附近的人以江水為飲料。在成都，經濟條件好點的居民都是買河水飲用。

然而，不論是飲用河水還是井水都是非常不衛生的。河水、江水的水質一般較差，長江水“含有黃泥、毒菌”，河水非常渾濁，水中所含病菌很多，飲用這樣的水連年造成痢疫流行。經常喝江水的武昌人給人們留下的印象是“形容之黃瘦，皮膚之枯槁，疾病之眾多，急癥之時時暴發也夭亡者日日不免”。②另外，大部分城市河水同時供飲料與洗滌之用，使得河水的水質更加惡化。杭州的河水“最為渾濁，周楫通于斯，洗滌就于斯，舉凡一切污穢不堪之物質，莫不任意傾棄于斯”。③南京城內的秦淮河，“既供洗滌，又供汲飲”。④這樣的河水質量肯定會導致疾病橫行，民眾健康狀況很差。井水也是非常不衛生，經常會有很多污物、雜質甚至糞便流入井內，使井水受到嚴重污染，這樣的井水往往渾濁不清、苦澀不堪。

西方供水技術的傳入：自來水

由于民國初期市民的飲水條件非常差，飲用水質量不能滿足民眾的基本需要，嚴重威脅著民眾的健康，因此學習西方的新式供水方式，創辦自來水廠，成為當時各地改善市政的第一要務。早在17世紀的歐洲，為了解決嚴重的供水問題，出現了許多供水公司，倫敦的第一家水公司是倫敦橋公司，法國巴黎在公元1778年成立巴黎水公司。自1800年起，新式供水系統在歐美國家迅速普及，倫敦、巴黎、柏林、格拉斯等城市，都大約在1850年成立了現代的自來水系統。光緒末年，中國的外交使節曾記下其在國外使用自來水的經驗，如崔國因（1831～1909）在光緒十六年（1890）的日記上記載：“因至美國金山及華盛頓，寓巴黎及馬得力，其地皆不見水，而隨取即有，蓋通外河之水于水管，如取如攜，事至便也?！雹?/p>

從日記中可以看出自來水的使用非常方便，于是中國人開始學習西方建造自來水廠。中國的自來水建設最早開始于1880年上海的楊樹浦水廠，后來上海又先后建立多個自來水廠。到1940年代末上海市自來水供水區人口440萬人，用戶71027戶⑥。上海自來水供水事業的迅速發展改變了人們的生活習慣，在很大程度上提高了市民健康程度，并且推動了國內其他地區的自來水事業。北京自來水創辦于1908年，北京自來水廠的設立意味著官方態度的很大轉變。到了1948年，北京安裝專管戶32035戶，用水人口60萬人⑦。自來水比井水、河水要干凈得多，因為要得到純凈的自來水，必須先除去水內所含的泥沙及礦物質，還要除去水內所含的微生物。自來水的出現是飲用水方面的大變革，自來水技術的引進有利于保障民眾的身體健康，也改變了中國傳統的飲水模式，使人們的飲水觀念逐漸發生變化。

然而，自來水屬于新鮮事物，在一開始人們并不相信也不敢使用它。為了引起民眾的興趣，自來水公司以登廣告的方式進行宣傳。上海在《申報》上刊登廣告，指出飲用井水、河水的不衛生，提倡民眾飲用衛生的自來水。北京自來水廠為了吸引民眾使用自來水，在報紙上刊登了贈送自來水的廣告?！白孕y元年（1909）十二月二十二日起，至隔年正月二十八日止，在北京城內分地區、分期送水一星期，放水奉贈，不取分文。”⑧雖然積極地進行了自來水宣傳，但是民國時期自來水的普及率并不是很高。在1936年有人對全國11座城市自來水的普及率作了比較，其中最高的是青島，達到59%，最低的是南京，不足1%，北平為5%，低于11城市平均水平15%⑨。北京自來水公司以各種方式進行促銷，市民安裝自來水還是不多。到了30年代中期，北京自來水的使用者只占全市住戶的1/30左右⑩。杭州1936年底共有用戶2280戶，這一數字和當時50余萬的市區人口相差懸殊昆明市在1945年安裝水表、龍頭的用戶才上千戶，成都市民使用自來水的只占全部人口的4%。

民眾使用自來水所占的比重低，其原因首先在于傳統風俗習慣的束縛，這與居民的用水習慣有關。以杭州為例，杭州市民的飲水來源主要是西湖水、錢塘江水、井水。自來水是個新鮮事物，多年的傳統是不容易改變的，在杭州雖然自來水廠經過一系列的改良，制成潔凈之水，以供市民使用，但是“市民間，尚有狃于舊習，尚未普遍裝用”。在昆明，由于“當時風氣未開，人民守舊習性未去”，自來水公司在營業初期用戶很少，只有機關、學校等機構在用，用戶僅有200多戶。廣州居民習慣用珠江水、井水作為飲水來源，自來水被廣州市民認為是高檔商品，報裝的人不是很多。除此之外，民眾存有迷信思想，認為自來水是“機器水”、“水里有煤毒”，普遍認為自來水不吉利，所以在自來水公司供水后很長一段時間都抵制自來水。

自來水不普及還有一個原因是資金方面的因素—自來水費和安裝費偏高。杭州普通住戶，每月平均用水需要銅元四枚，在杭州的下城一帶，“湖池十步一見，貧乏者以自身之力，可不費一文而解決水的問題”。因為經濟的因素，普通市民自然不會花錢去買自來水。在北京，在20世紀30年代以前，自來水的售價大概是銀元1分購買10加侖水，而且裝表計費用戶每月最低消費1.5元，包月用戶每月最低消費1.6元。除此之外，自來水的裝管費用比較高，這也是導致自來水普及率低的一個重要因素。在北京，每戶安裝自來水管需要繳納100元以上，大半的居民無力支付這筆開銷。在杭州，用戶裝接自來水需要交保證金和自來水裝接費用，關于保證金，費用10元到25元甚至更高不等，接水費用24元到53元甚至更高不等。所以從經濟上進行考量，普通住戶舍棄了比較衛生的自來水，大多數人仍舊使用井水。

自來水廠經營方式的轉變：從商辦到官辦

人們是否接受自來水的關鍵取決于自來水的質量是否有保障，價格是否可以承受，用水是否方便，而這些都與自來水公司的經營直接相關?，F代自來水公司的水供給都是以公用事業的方式進行。但是在自來水創辦初期，其經營一般采取商辦的形式，商辦的形式也是多種多樣，有的是外商投資建成，有的是民族資本投資興辦，天津和上海地區的自來水公司屬于前者，而北京和廣州等城市的自來水公司屬于后者。

天津和上海地區在我國近代歷史上有著特殊的地位，這兩個地區都存在多個國家的租界地，都是外商比較活躍的地區，所以天津和上海的自來水公司創辦初期都是由外商投資建成。天津的自來水公司最先創辦于1898年，由英國仁記洋行發起成立，專門供給多個租界用水。在1902年又成立了天津濟安自來水公司，召集華洋商股開辦，主要供給老城區和日、法、意、俄各國租界的飲水，瑞記洋行為其代理商。最初的濟安自來水公司由歐美人經營管理，后來改由華人擔任，但仍然屬于商辦的模式。上海的自來水公司也是外商投資為主，1880年，英商恒昌洋行、怡和洋行和當時的工部局簽訂合約，成立“英商上海自來水公司”，主要為公共租界供應自來水，后來還有“法商上海自來水公司”，都是外商參與創辦的公司。

北京自來水公司則是民族資本投資開辦的，北京在1908年由農工商部招華股300萬元，采取官督商辦的模式成立“京師自來水股份有限公司”，總公司設在正陽門內，以孫河水為源，在孫河畔和東直門建水廠。雖然是民族資本投資興建，但是機器設備完全從德國進口。廣州自來水公司由洋務官員岑春煊創辦，最初采用了官商合辦的模式，到1915年才完全改歸商辦，自來水公司的名稱為“商辦廣州自來水股份有限公司”。1915年，云南自來水公司在唐繼堯、羅佩金等人的提倡下，招商集股創辦，共集有官商股本203430塊銀元。在1920年5月1日，成立“商辦云南自來水股份有限公司”。

無論是外商投資還是民族資本投資興辦，自來水公司都是采取商辦的模式，商辦企業只以盈利為目的，這種模式導致自來水公司出現一系列問題，比如設備陳舊、維護不力、水質很差。廣州自來水公司“辦理腐敗，財政紊亂，以致營業墮落，頻鬧水荒，機器大半廢壞，連水源都枯竭了”。上海閘北商辦水公司“業經兩載，毫無改良，水料污濁腥臭，有礙衛生?！背酥猓詠硭咎幱趬艛嗟匚唬粩嚯S意提高水價，導致民眾買不起水。上海自來水水價為房租6%為準（即房租百元水價六元），后來為了保障自來水公司股東的收益，將水價提高為七厘半（即房租百元水價七元半）。1928年6月，改裝水表規定收費六角二分半，導致有的房租僅三十元而水費需四十元（以一月計），水費不斷提高，影響了貧窮民眾的生活質量。有的自來水公司竟然不顧民眾反對以“斷水”作為加價的對策。

總的來看，在20世紀30年代以前，各城市自來水廠大都是由商人投資創辦的。在創辦初期采用商辦的模式，主要是因為政府財力不逮、局勢動蕩等因素。商辦企業的目的是追求自身利潤最大化，這就必然和公眾利益產生沖突，居民對于自來水公司多有不滿，主要原因是水質不能使公眾滿意，還有自來水公司一再加價，民眾承受不起使用自來水的費用。這些都表明在公用水領域采取純粹的商業化運營模式難以避免道德尋租、社會效益低下等衍生問題。為了解決這一問題，有的人提出自來水屬于公用事業，因此要求自來水公司由商辦改為官辦，這樣就會使自來水公司為某些人的利潤服務轉變為為大眾的利益服務。

大部分城市的自來水公司經營方式都經歷了從商辦到官辦的轉變。1923年，天津自來水公司的租界供水改為官辦，自來水公司由工部局收購。1930年廣州市政府把自來水收歸官辦，同時組織一個管理委員會負責其相關事宜。昆明市政公所認為自來水事業為市政的一部分，于是將經營模式改為官商合辦，政府參與自來水公司的管理工作，1933年派官方代表出任廠長。1938年，北京自來水公司由偽市政府接管，政府對其直接進行管理。自來水企業收歸官辦后，提高了自來水的質量，把自來水的價格也控制在合理的范圍內，所以自來水的普及率有了提高。在廣州商辦時期的自來水使用者有30980戶，政府接管以后，到1936年，達到42849戶。北京自來水公司轉為市營后，市場普及率突破了10%。自來水收歸官辦，表明政府開始承擔起保護民眾健康的職責。在政府的主導下，越來越多的民眾開始接受新式的飲水衛生方式，民眾的日常生活逐步融入城市近代化的歷史洪流中。

小結

自來水進入民眾的日常生活，是民國時期城市衛生方式發生歷史變遷的重要標志和關鍵因素。縱觀自來水從無到有、從受到偏見到逐漸被接受的發展過程，自來水技術的傳入以及自來水廠經營方式從商辦到官辦的轉變，起到了非常重要的促進作用，這也在一定程度上表明技術和權力是推動城市衛生方式變遷的重要驅動力。自來水技術的出現，使民眾擺脫千百年來飲用河水、井水的不潔飲水方式成為可能，隨著自來水使用范圍的擴大，近代西方飲水衛生觀念逐漸在中國得到傳播和普及，民眾的近代生活方式也逐步養成。自來水廠經營方式從商辦轉變為官辦，是政府市政觀念和市政體系形成的標志之一，使得自來水廠回歸到其作為城市公用事業的基本屬性，有效促進了自來水的普及，進一步推動了民眾飲水衛生觀念的形成?？傊?，技術和權力深刻影響了民國時期中國民眾的飲水衛生方式，通過飲水方式的變遷可以透視當時城市衛生觀念的總體變遷，對于當代城市飲水衛生方式和觀念的科學轉變而言具有一定的歷史借鑒意義。

（作者單位：天津城建大學社科部;本文系教育部人文社會科學重點研究基地項目“民國日常生活”階段性成果，項目編號：13JJD770017）

【注釋】

①王琎：“南京之飲水問題”，《科學》，1927年第12卷第1期。

②“專載—籌備武昌自來水概要”，《湖北建設月刊》，1930年第2卷第6期。

③潘標：“民國杭州自來水業的官商角色及其成敗”，《黨史研究與教學》，2013年第4期。

④“自來水問題”，《首都市政公報》，1929年第38期。

⑤⑧李孝悌：《中國的城市生活》，北京大學出版社，2013年，第268頁，第270頁，第277頁，第281頁。

⑥羅蘇文：《近代上海都市社會與生活》，北京：中華書局，2006年，第28頁。

⑦⑨袁熹：《北京近百年生活變遷（1840～1949），北京：同心出版社，2007年，第175頁。第176頁。

⑩王煦：“民國時期北京自來水業與傳統井水業的博弈”，《文史天地》，2013年第8期。

趙國正：“民國時期杭州公用事業研究—以杭州自來水廠為例”，浙江大學碩士學位論文，2008年。

肖黎煜，楊萍：《民國時期昆明自來水業史話》，《云南檔案》，2007年第4期。

“自來水特刊”，《廣州市市政公報》，1930年第347期。

“閘北市民請督促改良自來水”，《申報》，1926年4月10日。

責編/于巖（實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