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利波
【摘要】作品完整權的保護限度是什么?這是本文關注并試圖回答的主題。對作品完整權保護的要旨,不在于作品本身,也不在于公眾的審美利益,而是作者本人的利益。保護作品完整權的認定標準不一,司法實踐中有主觀標準和客觀標準。主觀標準主要考慮對作品的修改是否違背作者的主觀意圖,客觀標準主要考慮作者聲譽是否受到損害。比較合理的認定標準,在于修改是否違背了作者的思想。
【關鍵詞】保護作品完整權 標準 聲譽 思想
【中圖分類號】G23 【文獻標識碼】A
保護作品完整權是著作權人身權的一種,我國《著作權法》第十條第(四)款作者的保護作品完整權,即保護作品不受歪曲、篡改的權利。司法實踐中,就何種行為會落入《著作權法》第十條第(四)款規制的范圍,沒有統一的意見,對保護作品完整權的尺度是不統一的,有些判決認為只要改變了作者要表達的意思,即視為對該權利的侵害,有些判決認為行為須達到篡改作者思想的程度,方可視為對該權利的侵害,而有些判決則認為,從歪曲這一貶義詞上來看,對作者保護作品完整權的侵害,即修改的程度,須使作者感到不快,傷害到作者的情感。如是,保護作品完整權的限度缺乏共識,判決尺度的不統一,勢必無助于發揮對對公眾的指引作用。
作品是指文學、藝術和科學領域內具有獨創性并能以某種有形形式復制的智力成果。①作品是人智力勞動的成果,既包含著純屬邏輯的創新性直接推演,如《中華人民共和國著作權法》第三條規定的第(七)、(八)項:工程設計圖、產品設計圖、地圖、示意圖等圖形作品以及由一系列代碼和指令構成的計算機軟件。也包含著具有不同美感的作品,如《中華人民共和國著作權法》第三條規定的(一)至(六)項:文字作品,口述作品,音樂、戲劇、曲藝、舞蹈、雜技藝術作品,美術、建筑作品,攝影作品,電影作品和以類似攝制電影的方法創作的作品等。對于不包含美感,或至少不以美感上的愉悅為創作目的的作品來說,其完整與否不直接關涉到作者的情感,因此,作品完整權的保護也就不是那么直接和緊迫。而對那些程度不一的以審美為創作目的之一的作品來說,對作者而言,其完整與否就具有重要的意義。那么,作品完整權的保護限度是什么?換言之,作品被改變到哪種程度就可以構成對作品完整權的侵犯?而又在哪種限度范圍內,我們第三人可以對作者的作品進行修改或涂鴉?
保護作品完整權的宗旨
保護作品完整權是著作權人身權的一種,那么,為什么要將保護作品完整權作為一種權利在立法上進行明確?這就需要追問如果作品被修改、涂摸或惡搞了,損害的對象是什么?是與作者無關的作品自身的完整性,還是作者對所擁有的作品非經許可,不得染指的自決權,或對世權?抑或是公眾對作品固有的審美利益?
首先,作品本身有無人格利益?是否可以像自然人一樣具有生命和健康權?作品被他人修改或惡搞是否就意味著作品的健康受到影響?而對作品的污損或破壞是否就意味著作品生命權的剝奪?作者已不可考的龍門石窟或敦煌壁畫如果受到破壞,著作權法可否保護其完整性?張擇端的《清明上河圖》原作如果遭到涂鴨,著作權法是否保護之?那些無主的作品被破壞或損毀相當于人的健康權或生命權受到侵害,但是,立法者制定著作權法的本意是對人的智力成果或商業標識進行保護,人才是知識產權保護的主體。物,不管其有多么重大的價值也不可能將作品本身作為保護的對象。以作品本身為保護對象的,可以是行政權或刑事司法,在故意毀壞財物或文物保護方面作出規定。
其次,公眾對特定作品的審美利益是否是保護作品完整權的出發點?除了純屬人類理性經過邏輯推演形成的無關審美的作品,諸如《中華人民共和國著作權法》第三條規定的第(七)、(八)項外,作品皆具審美價值。那些具有重大政治意義,如長征雕像;或具有重大歷史意義,如黃鶴樓;或具有重大文化價值的作品,如司母戊大方鼎等。此類作品的作者多已久違人世,其具有極為重要的特定意義,寄托了公眾的特殊情感,除時光進行雕刻外,很難接受任何的人為改變,故如有任何改變或丑化,將會極大的損害國民某一方面的情感,然而,公眾所深刻接受的是這些作品的表面形式,并不妨礙相關機構對這些設施進行定期的修繕,如故宮就需要進行頻繁而長期的修繕和維護。因此,作品完整權不為公眾的審美利益所需要求,作品完整權與公眾的審美利益無直接關系。
排除了作品完整權與作品本身和公眾審美利益的關系,作品完整權也只能與作者本人的利益相關了。作品來自于作者,作者是作品的母體,作品是作者智慧的結晶,凝聚著作者對作品的特殊感情,這種感情有時可與親情或母愛相比肩,如司馬光一生大部分精力都奉敕編撰《資治通鑒》,共費時十九載,以至于“賅骨癯瘁,目視昏近,齒牙無幾,神識衰耗,目前所為,旋踵遺忘”。舉一生之力,傾注全部心血完成的作品,在作者心目中自然具有第三人所不可比擬的感情,別人的修改、破壞或惡搞一般會給作者本人帶來不快和反感甚至是憤怒,人身上的傷害也就造成了。
作品完整權的幾種侵害標準
作品完整權侵害的標準是什么,如何衡量一個行為符合侵害作品完整權的要件,在侵害標準判斷上存在兩種方法。
客觀標準。客觀標準不要求考慮作者的主觀感受,而就客觀存在的事實進行評價,決定對作品的改動是否達到侵害了完整權的限度。就客觀事實來講,又存在兩種標準。一種是作者本意違反標準,一種是作者聲譽受損標準。
一是作者本意違反標準。有些判決認為,只要修改的部分違背了作者的本意,修改達到篡改作者創作思想和作品表現內容的程度,即可視為作品完整權的侵犯。
在尹芳林訴華文出版社一案中,一二審法院就華文出版社是否侵害了尹芳林的作品完整權,給出了截然相反的結論。在一審中,原告方尹芳林認為,其于2004年11月受托獨立創作完成《古國的故事》,而發行單位華文出版社未經其本人同意,將書名改為《消失的古國》。并且將書中的內容擅自添加了“吳哥”一篇,此舉未經其本人同意,擅自修改作品,違背了其創作本意,侵犯了其保護作品完整權。被告方華文出版社未對書名修改問題作出回應,其認為涉案作品是尹芳林受他人委托創作的作品,委托人后將稿件增加吳哥一篇后交給其出版,其并未對此書進行任何的修改和編輯。雖然該書中添加了“吳哥”一篇,但并未破壞原作品的完整性,所以不存在侵權。北京市宣武區人民法院(簡稱原審法院)作出的(2009)宣民初字第9650號民事判決中認為,從協議內容上看,尹芳林創作的作品的著作財產權應歸屬于委托方人文故事編委會所有,而著作權中人身權,依照法律的規定不能轉讓,包括署名權、修改權以及保護作品完整權等應當由尹芳林享有。對比《消失的古國》與《古國的故事》兩書,其中除了書名及某些標題部分有所改變之外,增加的“吳哥”一篇占原作品的文字數量比例較大,達到篡改作者創作思想和作品表現內容的程度,故華文出版社的行為侵犯了尹芳林的保護作品完整權。
二是作者聲譽受損標準。聲譽即人的聲望名譽,指為眾人所仰慕的名聲,主要取決于人的外部評價,是客觀標準的一種。在大多數國家,將“可能對作者的聲譽造成損害”作為侵害保護作品完整權的要件。這就意味著即使未經作者本人同意,也可以對作品進行修改或增刪,修改或增刪以不損害作者的聲譽為限度。那么,在作者不知情的情況下,對作品進行的修改或增刪,可能落入侵害修改權的范圍,卻并不侵害保護作品完整權。這個標準明顯要比違背作者愿意標準要低。違背作者愿意的修改不一定就侵害了作者的聲譽,不是所有的作品都是狗尾續貂,象斷臂的維納斯雕像那樣難以接續,有些修改保持了作者的風格和特點,如清代文學家高鶚續寫的《紅樓夢》,其創作效果得到了大眾的認可。有些作品的修改水平,甚至超過了原作品的水準。很難說修改水平與作者持平甚至有所超越會侵犯原作者的情感。即使是續寫水平不盡人意,無法達到原作者的水準,也未必就使原作者聲譽受損,如武俠大師古龍的作品,往往只是自書一個唯美而奇幻的開頭,書中內容大多由槍手代勞。即使槍手的文字沒有古龍優美,也未見古龍憤而將不肖槍手訴諸法院,斥其侵害本人的作品完整權。古龍關心的只是作品的財產價值的體現,唯有銷路、有受眾、有市場為足。
同樣以尹芳林訴華文出版社案為例。華文出版社不服一審法院的判決,向北京市中級人民法院提起上訴,華文出版社認為修改權和保護作品完整權是一回事,只要通過本人授權,取得了對其作品的修改權,就意味著不會再對作品的完整權進行侵害。依照這種觀點,立法是沒有必要將修改權和保護作品完整權同時列舉的。
二審法院北京市中級人民法院支持了華文出版社的該項訴訟請求,認為涉案作品未構成對被尹芳林享有的保護作品完整權的侵犯,但是并未采納華文出版社的訴訟理由。其依據《著作權法》第十條第一款第(四)項規定,保護作品完整權,即保護作品不受歪曲、篡改的權利。針對華文出版社的上訴觀點,該法院指出,保護作品完整權是指作者保護其作品的內容、觀點、形式等不受歪曲、篡改的權利。基于該權利,作者有權保護其作品不被他人作違背其思想的刪除、增添或者其他損害性的變動。但僅僅對作品進行改變,并不意味著就一定侵害了作品的完整權。法院認為,保護作品完整權的主旨不在于此,而是在于保護作者的聲譽不受損害,而并不在于限制對于作品進行任何形式的修改。通常只有在對作品的修改實質性地改變了作者在作品中原本要表達的思想感情,從而導致作者聲譽受到了損害時,才可被認定為構成對于保護作品完整權的侵犯。由此可見,二審法院認為對作品的修改和保護作品完整權是兩個完全不同的概念。根據這一看法,法院據而認為,本案中,涉案作品系對七個古國的介紹,其記錄了它們的歷史,展現了其輝煌的文化和成就,描寫了它們的歷史人物,書中采用了文字、圖形和版式設計相結合的方式,作者希望通過該書的介紹使讀者對于書中所涉及的七個古國具有較為全面的了解。華文出版社出版的《消失的古國》中增加的“吳哥”一章亦是如此。因此,雖然該部分并非由尹芳林所寫,但從該章中所載內容及表達形式上看,其對涉案作品所要表達的思想感情并未進行歪曲、篡改,并未實質性地改變尹芳林在涉案作品中要表達的思想感情,因此亦未造成對尹芳林聲譽的損害。
從二審的判決意見可見,其完全沿用了作者聲譽受損標準的路徑。從保護作品完整權的角度看,對作品進行修改是被允許的,只要這些修改不違背作者要在作品中表達的思想感情,盡管修改的幅度很大,也不會對作者的聲譽造成損害。反之,盡管只是小小的改動,如果違背了作者的原意或損害了作者的情感,那也是對保護作品完整權的侵害。以網上流傳的“才知道,這些名言都是有后半句的”段子為例。如為了給個人保守的在家鄉工作或生活尋找理由,會常常說“父母在,不遠游”,豈知孔子的原話是“父母在,不遠游,游必有方。”意思是如果出游的話,必須要告知父母去處和理由。原話是對孝道和個人需要的互相調和,而不是現在理解的孝道絕對優先。還有那句拿破侖對中國的評價:“中國是一只沉睡的巨獅,當他醒來全世界都會震驚”,或許是在國家積貧積弱時期,用西方的權威標準來證明自身的價值,但是,其原意卻不是用于稱贊中國,因為后面還有一句“那就永遠別讓他醒來。”拿破侖的意思是遏制中國,保護中國的蒙昧狀態,而我們通常掌握的那句卻完全成了溢美之辭,完全是對拿氏觀點的歪曲。如果,則產生了如下后果,增刪了數萬字或數十萬字和增刪了一句話,卻引起了不同的法律效果。雖進行了大批量的修改,但因為與作者的思想保持一致或者未直接引起作者情感的傷害,不認為構成保護作品完整權的侵害;而區區幾個字,因為歪曲了作者本意,卻構成了對保護作品完整權的侵害。這顯然是失衡的。
主觀標準。個人聲譽是眾人對于一個人的評價,而這種評價往往引起人內心的或喜或厭的感受。而這種感受就是一種主觀心態。由于人先天稟賦的不同,個人聲譽受到損害或攻擊時,反應不一,有些人聞過則喜,有些人視若無物,有些人一笑置之。因此,即使作者個人聲譽因作品受到歪曲而受損,倘若作者本人不認為在此情況下有任何的損失,更無法律保護的必要,保護作品完整權自然成了多事之舉。為此,主觀標準對于權利人的保護更有意義。但是,亦正如上所述,由于個人主觀心態是多樣化的,如果把個人主觀心態作為標準,那么,同樣的侵權樣態,判決的結果卻會千差萬別,顯然無法說服公眾,也無法彰顯司法的統一。
保護作品完整權尺度的最優選項
既然我國《著作權法》第十條第(四)款已經就作品完整權加以描述,就應當遵從立法的本意。立法本來是嚴肅的,用語本來應當是中性的,但是立法中往往有些用語是有感情色彩的,如《刑法》中對黑社會性質組織規定的殘害、稱王稱霸等,就保護作品完整權而言,歪曲和篡改也是帶有明顯感情色彩的用語,體現了對修改行為的否定和厭棄。因此,有些判決將作者感情的傷害作為侵害標準,不無道理。但是,有些作品,如工程設計圖、產品設計圖、地圖、示意圖等,與感情無涉,無論對其如何修改,都很難直接傷害作者的感情。而且,這種感情的傷害是一種極端的情況,而且導致傷害他的原因不是改變的內容,而是改變本身。既然這些設計圖的內容與感情無涉,也沒有來自于對內容本身的感情傷害,那么,是否就意味著這些設計圖不具有保護作品完整權呢?當然是否定的,著作權面前,任何作品都要受到同等保護,而不會考慮作品本身是否包含作者情感。既然這種保護是全方位的,那么,情感標準顯然是片面的,只能保護一類作品。
那么,完整權的保護是否以動手為標準?只要未經作者允許的第三人一動手,完整權就受到侵害?這種保護標準顯然過低。如標點符號的錯用,錯別字的調整,本身對作者有利,對于編輯來說是可以不事先告知作者的。這種標準可能引起濫訴,并且可能會造成作品使用上的麻煩,因為不是任何作品都是完美的,缺陷可能在設計時未出現,而在使用過程中才發現,那么,對作品進行優化的修改也不屬于侵權。當然,如果修改幅度過大,智力含量已經不再附著于原作品而可以獨立存在,就是新的作品了。
感情傷害標準和任何修改標準皆不穩妥,那么相對較好的標準,就是思想違背標準了。在相應比較小的幅度內,只要修改沒造成對作者本意的改變,凡是對作者意思的附合、完善以及加強之舉,都不構成對作品完整權的侵害。至于是否要考慮作者的感情狀態,在所不問。因為感情的傷害與否,是一個完全主觀的判斷。我們對案件事實的認識,不能完全依賴于作者的感情態度。不然,會使判斷結果完全取決于作者的意思,法官將無審判的必要,保護作品完整權也會完全被作者所挾持。
(作者為中原工學院知識產權學院副教授)
【注釋】
①王肅,李尊然:《國際知識產權法》,武漢大學出版社,第115頁。
責編/張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