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義華
【摘要】 新文化運動盡管在青年學生和許多文化人中掀起了一陣旋風,卻和廣大現代勞動者沒有直接關系。新文化運動的倡導者們,確實有著極為強烈的心志倫理或意圖倫理,但對中國和世界的了解有著很大的片面性;對于如何通過可實際操作的步驟,建立新型的社會秩序,缺乏實踐的能力。這當是這場新文化運動未能完成重建真正富有生命力的中華文化共同體的重要根源。
【關鍵詞】中華文化共同體 新文化運動 裂變 重建 【中圖分類號】K261 【文獻標識碼】A
從1915年《青年雜志》創(chuàng)刊開始發(fā)動的新文化運動,今年正值100年。這一運動掀開了近代以來中華文化共同體裂變與重建的新的一幕。從中華文化共同體的近代裂變和重建這一角度回顧這場運動,可以得到一些非常重要的啟迪。
嚴復、陳獨秀所倡導的西方觀念和目標模式,對中華傳統(tǒng)文化而言無疑是來自外部的巨大挑戰(zhàn)
傳統(tǒng)中華文化共同體近代以來的深刻裂變,是在近代西方文明的強烈沖擊下開始的。近代西方文化、西方價值對中國傳統(tǒng)文化、傳統(tǒng)價值的沖擊,最為突出的是以下三個方面: 第一個方面,是信奉“物競天擇,優(yōu)勝劣汰”進化法則的進步主義和與工業(yè)文明相伴的技術至上主義、機械主義;第二個方面,是和資本主義私有制相伴的個人本位主義,人人生而自由、平等,以及作為其基礎的私有財產所有權神圣不可侵犯;第三個方面,是將人變?yōu)榻洕恕⒆岳耍分饌€人利益最大化的實利主義。
嚴復1895年在天津《直報》發(fā)表的《論世變之亟》中 ,對所謂中西方文明做過與此非常類似的比較,已清楚顯示西方這些核心觀念的沖擊是多么強烈。他寫道:“嘗謂中西事理,其最不同而斷乎不可合者,莫大于中之人好古而忽今,西之人力今以勝古;中之人以一治一亂、一盛一衰為天行人事之自然,西之人以日進無疆,既盛不可復衰,既治不可復亂,為學術政化之極則。”其實,無論西方文化,還是中華文化,都不像嚴復所描繪的那么僵硬、單一 ,二者也并非那么完全截然對立。隨著資本主義的發(fā)展,市場經濟的泛濫,工業(yè)文明的確立,近代西方確實產生了一系列不同于往昔的新的價值觀念、新的生活方式,它們首先改變了西方自身的文化,對中華文化而言,形成強有力的沖擊當是很自然的事。
在作為《青年雜志》發(fā)刊詞的《敬告青年》中,陳獨秀高調揭示新文化六大綱領:自主的而非奴隸的;進步的而非保守的;進取的而非退隱的;世界的而非鎖國的;實利的而非虛文的;科學的而非想象的。這六大綱領,無一不是以近代西方為坐標;無一不是將近代西方伴隨資本主義的發(fā)展、市場經濟的泛濫、工業(yè)文明的確立而產生的部分觀念與制度,視為中國必須原封不動照樣復制的目標模式。
中華文化共同體的真正裂變,根源于中國自身內在經濟社會結構的深刻變化及新型社會力量的崛起
嚴復、陳獨秀所倡導的西方觀念和目標模式,對中華傳統(tǒng)文化而言無疑是來自外部的巨大挑戰(zhàn),而中華文化共同體的真正裂變,最終還是根源于中國自身內在經濟社會結構的深刻變化,根源于中國新型社會力量的崛起。
其一,現代資本、現代市場、現代工業(yè)的產生,它們在傳統(tǒng)中華文化共同體中成為一支全新而巨大的社會力量;其二,新知識結構的形成與中國整個知識結構的巨大改變,使得新的知識群體在傳統(tǒng)中華文化共同體內部產生;其三,現代勞動與現代勞動者的產生。許多人離開了傳統(tǒng)的農村,離開了傳統(tǒng)的農業(yè)勞動,進入現代城市,進入現代工廠、現代商店、現代企業(yè),成為直接社會化了的新型勞動者;其四,近代中國政治權力構成及其運作發(fā)生了巨大的變化,經歷了一次又一次的重新組合,它在傳統(tǒng)中華文明共同體中也注入了新的元素。
然而,中國自身內在經濟社會結構的變化,中國新型社會力量的崛起,都才只有半個多世紀的歷程,基本上局限于以上海為中心的長三角一些城市,以廣州、香港為中心的珠三角一些城市,以天津、北京為中心的環(huán)渤海一些城市,加上沿長江、沿鐵路線的一些城市。在中國廣大傳統(tǒng)農村的包圍中,它們的規(guī)模與實際力量都還相當有限。
更為突出的問題是,西方自己對自身發(fā)展的目標模式已經開始了深刻的反省,正在蓬勃興起的社會主義運動已經在實踐中全面否定這一目標模式。在中國,現代資本、現代市場、現代工業(yè)如何能夠在中國原有的土壤中生下根,而不是游離于中國原有土壤之外,力量還很單薄的新的知識群體與現代勞動者如何能夠同中國所固有的廣大農民及士人相聯系,而不是相脫離、相對立,簡言之,如何尋找到適合中國歷史與現狀的道路,人們還在艱難地探索。
新文化運動在青年學生和文化人中掀起了一陣旋風,卻和廣大現代勞動者沒有直接關系,在中國影響終究有限
嚴復與陳獨秀所倡導的近代西方文化、西方價值,在中國影響終究有限,而且不斷受到嚴重的質疑。可是,新文化運動的發(fā)動者們,對這些根本性的問題,卻缺乏必要的自覺。他們將戊戌變法的失敗,辛亥革命的重挫,都歸因于移植西方目標模式的不徹底,信奉近代西方文化、西方價值不普遍,并自信可以憑借他們少數幾個人對人們的啟蒙改變這一狀況。
百年之后,反省新文化運動,不難發(fā)現,盡管它在青年學生和許多文化人中掀起了一陣旋風,卻和廣大現代勞動者沒有直接關系,仍然生活在古代狀態(tài)下的更為廣大的農民,幾乎完全在他們視野之外。新文化運動后期,接受了俄國十月革命所代表的新的價值觀和一種全新的社會發(fā)展目標模式,加之第一次世界大戰(zhàn)也深化了西方文明的自我反省,勞工、農民方才得到關注,這一文化運動方才接上了中國的地氣。這也就是毛澤東所說的青年運動必須和工農相結合,它才具有真正強大的生命力。
但俄國模式是和對現代資本、現代市場的全盤否定緊密聯系在一起的,當新文化運動轉向師法俄國時,連帶也就視現代資本、現代市場為仇寇,沒有認真考慮過現代資本、現代市場、現代工業(yè)在中國現代發(fā)展、在中華文化共同體裂變與重建中具有什么功能,應當選擇一條與中國歷史及現狀相適應的道路。這就使得中華文化共同體的裂變與重建,走了一條非常曲折的道路。
中華文化共同體最初形成,主要是在農耕地區(qū),以孔子、孟子等為代表的齊魯文化,以老子、莊子為代表的荊楚文化,以商鞅、韓非為代表的法家文化,以墨子為代表的下層文化,經過長時間的磨合,形成了中華文化共同體的基本價值觀念。后來,這個以農耕文化為核心的文化共同體,又不斷地融合了一些源于其他族群的文化,尤其是游牧民族文化,佛教的文化,包含漢傳佛教、藏傳佛教、南傳佛教的文化,伊斯蘭的文化,基督教的文化。而所有這些源于其他族群的文化,之所以成為中華文化共同體的有機構成部分,都是因為它們在中國土地上生了根,實現了文化的中國化,和中華文化共同體原先基本價值觀念相結合,共同構成了中華民族形成和發(fā)展穩(wěn)定的文化基礎。
近代以來,對傳統(tǒng)中華文化共同體真正最大的沖擊,其實是工業(yè)化、市場化、城市化、世界化,以及現今影響越來越大的知識化、信息化。我們幾千年來基本上都是生活在鄉(xiāng)村中間,城市也是被鄉(xiāng)村包圍著,今天不一樣了,幾億農民從鄉(xiāng)村進入人口、信息、消費高度集中的現代城市,這是傳統(tǒng)中華文化共同體從來沒有遇到過的。這個挑戰(zhàn)觸動的不是表面的東西,不是中華文化共同體的枝節(jié)問題,而是其最核心的觀念、具有支柱意義的東西。這些東西在今天還有沒有價值,還有沒有繼續(xù)存在的意義,對今天的挑戰(zhàn)要做出怎樣新的構建,這些是中華文化共同體今日重建所必須嚴肅思考的基本問題。而首先要解決的就是如何對待信奉“物競天擇,優(yōu)勝劣汰”進化法則的進步主義,如何對待與工業(yè)文明相伴的技術至上主義、機械主義,如何對待和資本主義私有制相伴的個人本位主義,如何對待將人變?yōu)榻洕恕⒆岳恕⒆分饌€人利益最大化的實利主義這樣一些問題。
西方進步主義、個人本位主義和實利主義很難與中華文化相容,新文化運動未能重建真正富有生命力的中華文化共同體
從19世紀80年代開始,歐洲的進化論觀點已經進入中國。進化論特別是“物競天擇、優(yōu)勝劣汰”的信仰在中國產生了巨大的反響。中華文明一個重要的特征,是形成一種家國共同體:家庭、鄉(xiāng)鄰、社會、國家、天下緊密相連的社會結構,形成了修身、齊家、治國、平天下的普遍認同的觀念。貫穿于這種社會結構和這種普遍認同觀念的,是一種個人與家庭、社會、國家、天下彼此相互負責的責任倫理。新文化運動的倡導者對中國傳統(tǒng)的家庭、家族本位持全盤否定態(tài)度,忽視了在此基礎上形成的責任倫理正制約了生物進化規(guī)律的絕對支配作用,使中華文化共同體具有極大的向心力、凝聚力和再生力。這一家國共同體及貫穿其中的責任倫理在當代中國和未來中華文化共同體重建中,是否仍具有制約動物界的進化規(guī)律的積極意義?百年來的實踐證明,答案應當是肯定的。
歐洲個人本位的基礎就是資本主義私人所有制,資本的集中與集聚,它們之間激烈的相互競爭,尤其是資本與勞動的對立,使人們不可能真正相互平等,更不可能具有同樣的自由。新文化運動的倡導者們,對個人本位主義倍加推崇,不了解中國責任倫理之所以可以建立,就是因為中國幾千年沒有形成像近代西方一樣的資本主義私有制。中國的土地雖然是一家一戶所有,土地可以買賣、流通、集中,但很快又可以分散。中國有一個很重要的傳統(tǒng),就是土地在流通過程中,必須兼顧家族的利益、鄉(xiāng)村的利益,乃至國家對土地分配進行干預的權力。個人本位主義無視個人處在各種各樣社會關系、社會聯系之中。近代中國資本的產生,主要不是從私人工商業(yè)發(fā)展起來的,而一直是國家資本占支配地位。在中國的產權制度中,國有資產、私人財產跟每個人的社會責任怎么能更好地結合起來,不僅是觀念問題,更是一個基本的社會制度安排問題。至于數量極為龐大的城鄉(xiāng)勞動者,他們不依靠團結的力量、集體的力量,僅憑單獨的孤立的個人,更是根本無法維護自己最基本的權利。當將中華文化共同體裂變與重建的目光轉向最廣大的民眾時,就不難發(fā)現,個人本位主義其實只是一種不折不扣的虛構。
中華文化共同體的一個重要特點,就是十分重視人的道德修養(yǎng),重視人與人之間的禮儀,特別注意防止將人與人的關系變成純粹的物化關系,即純粹的金錢關系、貨幣關系,防止將人與自然的關系、人與人的關系都高度物化,最終使人本身也高度物化,變得高度工具化。新文化運動的倡導者們認定中國“固有之倫理、法律、學術、禮俗,無一非封建制度之遺”,全盤予以否定,甚至斷言:較之西方“皙種”,“思想差遲,幾及千載”;他們所憧憬的人人都是“實利的而非虛文的”, 實際上就是希望人人都成為經濟人、自利人,都去追逐個人利益最大化。顯然,這種價值觀只會激化中國已經客觀存在的各種社會沖突,因而很難與中華文化相容,更無法在中國民眾中生根。這一事實也相當清楚地表明,新文化運動的倡導者們,確實有著極為強烈的心志倫理或意圖倫理,但對中國傳統(tǒng)與現代、城市和鄉(xiāng)村、下層和上層、中原跟邊陲,尤其是中國和世界的了解有著很大的片面性,至于如何將這些關系結合好、處理好,通過可實際操作的步驟,建立起新型的社會秩序,缺乏實踐的能力。這當是這場新文化運動未能在已經裂變的情況下完成重建真正富有生命力的中華文化共同體的重要根源。
盡管如此,這場新文化運動的探索與努力,仍然值得人們尊敬,值得人們認真加以總結。
(作者為復旦大學現代化進程研究中心主任,歷史系教授、博導)
【參考文獻】
①陳獨秀:《舊思想與國體問題》,《新青年》第3卷第3號,1917年5月1日。
責編/潘麗莉 美編/于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