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精華
10 月8 日,諾貝爾文學獎授予白俄羅斯籍的女作家斯維特蘭娜·阿列克謝耶維奇。
令人疑惑的是,作家主要以俄語創作,成名在蘇聯時代,蘇聯解體后她仍多次獲俄聯邦文學獎,卻從未激起俄羅斯讀者、作家和政府的興奮。相反,俄國作家協會兩主席之一的科魯濱在她獲獎第二天便發表關于她獲獎的措辭嚴厲的言論。
筆者認為,斯維特蘭娜的身份、人生歷程、文學活動主旨、所在國和所關心的國家問題等,以及2013 年以來烏克蘭危機引發的國際地緣政治沖突之局勢,顯示出此次諾貝爾文學獎同樣具有國際政治學效應:無論初衷如何,此次諾獎最終還是引人關注這些問題:是否存在“白俄羅斯文學”?能否把俄羅斯- 蘇聯時代那些被強行納入版圖之中的“非俄羅斯民族文學”和“俄羅斯文學”剝離開來?讓人重新思考“蘇聯”及其遺產問題。
諾獎的國際政治學效應
這不是危言聳聽,借助諾貝爾文學獎肢解俄羅斯文學,絕非空穴來風。
1932 年,授予蒲寧諾貝爾文學獎,是因為“他繼承了俄羅斯散文優秀傳統,很明確地把蘇聯文學和俄羅斯文學區分開來,以此暗示蘇聯文學是對俄羅斯文學傳統的中斷”。
這在冷戰時代成為慣例,如帕斯捷爾納克的獲獎理由是“在當代抒情詩和俄國史詩傳統上都取得了極為重大的成就”;索爾仁尼琴獲獎理由也是“他繼承了俄羅斯文學不可或缺的傳統”。
后蘇聯時代流行“歷史文學”,即蘇聯親歷者感性地描述自己所經歷的蘇聯重大事件。其中,后蘇聯時代的俄羅斯作家在經歷了否定蘇聯風潮之后,因為俄羅斯日漸有序、富裕、強大起來,自1990 年代末以來,俄羅斯文學開始轉向對蘇聯的正面懷舊。
但后蘇聯的獨聯體國家和波羅的海沿岸三國,絕大多數還健在的蘇聯時代著名作家,對蘇聯是持否定性敘述的,其中包括烏克蘭裔的蘇聯時代著名衛國戰爭題材作家瓦西里·貝科夫,視貝科夫為文學導師的斯維特蘭娜亦然。
也就是說,斯維特蘭娜獲獎的意義,遠不只是要彰顯非虛構這種文類的敘述魅力。
斯維特蘭娜
1948 年,斯維特蘭娜出生于烏克蘭社會主義加盟共和國斯坦尼斯拉夫州的混雜民族之家:父親是白俄羅斯人、母親則是烏克蘭人。這種出身及人生歷程,深刻影響了她后來的文學活動。
她的出生地是后蘇聯歷程中烏克蘭的一個重要地點——伊凡諾·法蘭克福州——烏克蘭西部地區的經濟和文化中心,2013 年11 月份以來的烏克蘭危機與這里有關——當地居民和地方政府強烈主張烏克蘭加入歐盟、北約,與俄羅斯接壤的烏克蘭東部地區居民和地方政府,則在對烏克蘭的認同上,持完全對立的態度。
1972 年國立白俄羅斯大學新聞專業畢業后,斯維特蘭娜先后擔任歷史和德語教師,后在當地報社工作,1983年加入蘇聯作協。她工作后的文學活動,并不直接表達白俄羅斯民族身份認同問題,而是和當時的現實主義作家一樣,以激烈批評蘇聯社會問題而著稱。
1985 年出版的俄語小說《戰爭中沒有女性》,是其第一部文獻性的中篇小說,內容選自阿列克謝耶維奇訪談的幾百位親歷二戰的白俄羅斯女性,她們代表了蘇聯歷史上默默無聞的千萬女性的命運。然而,該作問世于新思維之前,審查制度批評她創作有自然主義和詆毀蘇聯婦女的英雄形象的趨向,但不到5年時間,該作發行量達200萬之巨,被批評界譽為“文獻小說的出色大師”,屢獲大獎并被搬上話劇舞臺。
1985 年出版的俄語小說《最后的見證者》,采訪了二戰期間白俄羅斯的孩子們,實錄他們對二戰的見聞,包括戰爭突然就來了、和平生活由此消失。這些口述性作品展示出白俄羅斯作為衛國戰爭前線的境況,顛覆了蘇聯官方對衛國戰爭的宣傳。
她因此被國際社會廣泛關注,2013 年開始成為最有希望獲得諾貝爾文學獎的作家。
白俄羅斯文學與俄羅斯文學
白俄羅斯歷史超過千年、人口近千萬、國土面積近30萬平方公里,1945 年就作為蘇聯加盟共和國和蘇聯一道加入聯合國組織,有自己的國歌《我們是白俄羅斯人》,理論上應該有自己的文學藝術。而探求包括白俄羅斯文學在內的復雜真相,從而使俄羅斯- 蘇聯所轄的諸多民族文學與俄羅斯文學剝離開來,自然會遭遇俄羅斯文學家的抵抗。
得知斯維特蘭娜獲獎,科魯濱接受“俄羅斯人陣線”訪談時表達了對此次白俄羅斯作家獲獎的不滿:“一直有因政治主題,并非由于作者出色的藝術成就而獲諾貝爾文學獎的現象。西方起初是希望把白俄羅斯當做自己的附庸國與其調情的,可能現在找到了新的攻擊俄羅斯歷史的方式……當然,我祝賀白俄羅斯文學獲得了諾貝爾文學獎,但我要重申,她無法把白俄羅斯作家分離出來……”
對于這樣的論述,《華爾街日報》批評:“在俄羅斯,一些民族主義者已經批判斯維特蘭娜,指責她痛恨俄羅斯,會激起歐洲反俄情感。”這也令人思考斯維特蘭娜獲獎與白俄羅斯文學有何種關系。
所謂“白俄羅斯文學”,顯然是用白俄羅斯語言創作并表達白俄羅斯人審美訴求的文學。白俄羅斯文學史家主張:蘇聯時代,白俄羅斯作家仍保持著白俄羅斯文學傳統,并在蘇聯時代獨具一格。
但在俄羅斯文學史家看來:17 世紀之前根本不存在白俄羅斯語言書寫的文學,18 世紀以后白俄羅斯文學是俄羅斯帝國文學的一部分;蘇聯時代白俄羅斯文學是蘇聯加盟共和國文學,并非獨立的;1960 年代以后,被斯維特蘭娜視為導師之一的阿達莫維奇,其作品實際以積極敘述蘇聯而著稱,而她的另一位導師瓦西里貝科夫的諸多作品,基本上以蘇聯衛國戰爭為題材,在基調上和當時的蘇聯文學毫無二致。
雖然按諾貝爾文學獎常務秘書薩拉·丹尼烏斯的解釋:“諾貝爾文學獎獎勵的根據是文學,僅僅如此。它從來不是政治獎項,未來也永遠不會是。”但此次諾貝爾文學獎的國際政治學效應,姑且不論評審目的如何,至少客觀結果顯示出這種效應已經激起了強烈反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