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 超 燕 紅 忠
【歷史研究】
20世紀三四十年代國統區農村金融發展的主要特點*
趙 超燕 紅 忠
摘要:民國前期,現代意義上的金融機構主要集中在各大城市及通商口岸。傳統的農村金融組織不僅不能適應農村經濟社會快速發展的需要,而且無法滿足正常的資本積累和技術進步。20世紀三四十年代,國統區農村的現代金融機構雖然有所增加,但地區分布仍然不平衡;現代金融業對農村的滲透雖然不斷加深,但其作用仍然有限;農村金融的借貸利率雖然整體偏高,但借貸期限普遍較短;各地對高利貸的稱謂雖然不一而足,但變相增加利息的形式和名目大同小異。
關鍵詞:20世紀三四十年代;國民黨統治區;農村金融;發展特點
農村金融發展水平是農村經濟社會現代化的重要標志。民國前期,在中國廣大農村地區的借貸業務主要是以錢莊、典當、銀號等傳統金融組織為主。為促進農村經濟社會的穩定與發展,國民政府的國家銀行和商業銀行開始逐漸向農村地區滲透。本文根據國民政府有關農村金融方面的一些調查數據,在對20世紀三四十年代國民黨統治區(簡稱“國統區”)的農村金融機構及農戶借貸情況進行簡單回顧和梳理的基礎上,試圖對這一時期國統區農村金融發展的主要特點作些簡要分析和探討。
一、農村金融機構數量雖然有所增加,但區域分布仍然不平衡
20世紀三四十年代,國統區的農村現代金融機構數量雖然在總體上呈上升趨勢,但仍然以傳統金融組織為主,現代金融機構所占的比例不高。據國民政府實業部中央農業實驗所在1933年對全國22省850縣農戶借貸狀況調查的統計數據顯示,除現金借貸中少數依賴于錢局和合作社等專業金融機構外,其余都是來自于私人或店鋪。1934年該項調查進一步擴展到全國1200余縣。從現金借貸來源看,包括商店在內的私人貸款占所有貸款的80.7%,而合作社、銀行、典當、錢莊分別只占貸款總數的2.4%、2.6%、8.8%和5.5%。①從各省農村現代金融機構的數量來看,截止到1934年年底,江蘇省的農村金融機構數量最多,占全省金融機構總數的39.1%;山西、浙江和河北三省的農村金融機構數量也超過全省金融機構總數的30%;山東、四川、廣東、廣西、湖北和陜西等省的農村金融機構數量占全省金融機構總數的20%至30%;綏遠、安徽、河南、江西、察哈爾和福建等省的農村金融機構數量占全省金融機構總數的10%至20%;其余省份農村金融機構占全省金融機構總數的比例則低于10%。②此外,各省的農村金融機構在分布上也很不平衡。如在20世紀30年代的河南,有銀行、銀號等現代金融機構的縣僅有21個,占全省111縣的19%。③
到20世紀40年代初期,國統區農村金融的機構化程度得到了進一步的提高。與1934年相比,各省農村金融機構有了明顯增加,尤其是西南和西北地區農村金融機構的增速相對較快,這無疑與抗戰時期國家經濟中心向西南和西北大后方轉移存在一定關系。
燕紅忠,男,上海財經大學經濟學院經濟史學系教授,博士生導師(上海200433)。
二、現代金融業對農村的滲透雖然有所強化,但作用非常有限
全國抗戰爆發后,全國經濟中心和金融機構迅速向后方轉移。為確保國統區經濟的有效運轉,國民政府財政部于1937年7月27日授權中央銀行、中國銀行、交通銀行、中國農民銀行聯合組聯合貼放委員會,聯合辦理戰時與金融、經濟政策方面的相關特種業務。并極力推動戰時金融體系建設,要求在各地城鎮至少設立一家銀行。以銀行和合作社為代表的現代金融逐步向農村滲透,國民黨統治區縣級銀行體系開始初步形成。然而,從整體上看,20世紀三四十年代的銀行和合作社,在農村經濟社會發展中的作用依然非常有限。如江蘇省農民銀行,其放款對象最初只針對農村合作社,雖然后來逐步擴展到生產互助會、鄉鎮代表、政府機關及個體農民,但其放款仍然是以合作社為主,而一般農民則很難從銀行借到自己急需的貸款。因為銀行對于農民個人的放款,不僅需要殷實商鋪或富戶作擔保人,而且借款總額不得超過50元。合作社的放款也必須有信用或抵押物作為擔保,且必須履行比較復雜的申請程序。因此,那些能夠從農村金融機構獲得貸款的人大多數是擁有一定數量土地的富裕農民,廣大貧苦農民則很難從農村金融機構借到貸款。如在江蘇吳縣開弦弓村(即費孝通所調查的江村),由于款項不足和貸款無法收回,該村的信用合作社很快便處于停滯狀態。④
由于銀行的放款一般只針對信用合作社、殷實商家或有農產品抵押的地主和富農,廣大貧苦農民除了向這些商家、富戶、地主借錢外幾乎沒有別的辦法。而向這些有錢人家借錢需要付出的利息自然比農村金融機構要高得多。正如當時有學者所說的那樣,銀行業向農村的滲透只不過是城市剩余資金在農村尋求出路,是銀行業的典當化,并沒有真正發揮現代銀行的作用。⑤由此可見,20世紀40年代初期,國統區農村金融結構雖然得到了一定優化,但農村的整體金融狀況并沒有得到根本改善。
三、不同區域的借貸利率差別明顯,但借貸期限普遍較短
因信用、親疏關系、用途、期限、擔保等情況的不同,私人借貸而擔負的利息也不完全一樣,不同地方的借貸利率存在一定差異。比如東南各省的借貸利率相對較低,而西北各省的借貸則相對較高。就不同省份的平均利率而言,現金借款月利自2分至5分3厘不等。其中,月利為3分左右的省份占多數。糧食借貸大多期限很短,月利為3分3厘至14分9厘不等。其中,月利為6分至7分的省份相對比較多。⑥在利率的分布方面,月利1至2分者、2至3分者、3至4分者、4至5分者和5分以上者分別占被調查的22個省份的9.4%、36.2%、30.3%、11.2%、12.9%。其中,月利為2至4分的省份比較多,占被調查省份總數的66.5%。從借貸期限來看,6個月以下者占貸款總數的5%,6個月至1年期的占貸款總數的64.7%,1至2年者占貸款總數的4.3%,2至3年者占貸款總數的5.0%,3年以上者僅占貸款總數的2.1%,不定期的占貸款總數的11.3%。由此不難看出,借款期限以1年以內的貸款最為普遍,共占貸款總數的77.3%。⑦
即便在一省或一縣之中,其利率也不完全一樣。根據1933年至1934年間對冀東24個縣2887個村莊的調查結果顯示,各縣平均月利為2分4厘。其中,平均月利最高的為三河縣和興隆縣,均為2分8厘;平均月利最低者為昌黎縣和樂亭縣,均為1分9厘。從利息的分布情況來看,月利為3分以下者占被調查縣份總數的84%,月利超過3分者的占被調查縣份總數的16%。⑧再如20世紀30年代初期的山東省,相對比較貧困的西南部農村地區比北部地區農村的月利率高出1.5個百分點,比中部地區農村的利率高出0.06個百分點。⑨該省泗水縣的普通借貸月利最低為5分,有的地方月利甚至高多達10分。⑩高密縣北部地區流行的月利為2分5厘,其東部和西部地區的月利為3分,其南部地區月利則高達5至6分。
四、各地對高利貸的稱謂雖然不一而足,但變相增加利息的形式和名目大同小異
農民因生活生產需要,急需資金周轉時,常常不得不奔走于高利貸之門。高利貸因其利率較高,不同地區的稱謂也不一樣。如河北的“閻王債”“倍倍錢”,山西的“孝帽債”“放土賬”,四川的“放開錢”“打打錢”“三三制”,陜西的“銀子租”“大加一”或“大加二”,等等。河北的“閻王債”多為土豪劣紳和市井無賴所經營,多以現金進行借貸,但也有以糧食、農具、牲畜等為借貸對象的,還款期限有半年、8個月、10個月、1年、18個月、3年、5年不等。“閻王債”的利率一般不書寫于契約收據之上,以逃避法律的制裁。其月利率一般最少為3分,也有多至10分的,具體利率與還款方式、期限、借款數目等密切相關。還款付息方式分為四種:一為按月付息,到期還本;二為先預扣利息,到期還本;三為分租合利,到期還本,這種方式適用于以田地抵押借款者;四為分期還本利,到期還清。“倍倍錢”即借錢時需要以紅契作抵押,每借10元,月納利息3元,到期不能交還,即遞增利息。山西的“孝帽債”是指因家務為父母掌管,不能公開揮霍,為私借錢物,訂明待其父母去世后,戴上孝帽時還清本息。這種債務因債權人的風險較大,所定利息極高。“放土賬”的借期為半年(一般為每年的3月至9月),普通利率也比較高。四川的“放開錢”有“百開”“五開”“六開”之分。“百開”為每10天還本息1次,100天內還清;“五開”為每月還本息1次,5個月還清;“六開”也是每月還本息1次,分6次還清。假如貸款10元的話,“百開”每次應還款1.2元,“五開”每次應還足2.4元,“六開”每次應還足2元。借款者必須有殷實之家全責擔保,如到期不能還足,就要加倍處罰。“打打錢”即借洋1元,以3天為期,付息0.2元至0.3元不等。“三三制”即借款時非3分利不借,非3月期不借,非3保人不借。陜西的“銀子租”則是一種每借款10元,3個月后還本,并再加上麥米三四斗的借貸方式。“大加一”或“大加二”,即月利為10分或12分。
除上述名目繁多的高利貸之外,還存在一些變相的高利貸,歸納起來主要有以下幾種類型:
一是預押或預賣農作物。預押農作物是因農民缺乏資金時,向富農或地主借款,待收獲后以農作物償還,其利息即計算在農作物的比價內。如借款16元,當時麥價每石20元,但需按債主要求計算,以每石16元為標準,借款人到期償還時,則應還麥子一石(合10斗或100升)。預賣農作物即債務人以所產農作物預賣于地主、富戶,如市價每石麥子20元,而預賣之空頭麥子,每石不過十二三元錢。在廣西,這種借錢還谷的借貸叫“賣青苗”或“禾花谷”,在全省各縣都比較流行。四川省叫“老挨”“老挨谷”“老挨糖”“老挨芋”等名稱,但是預售農產品的價格一般只有谷物新黃時節的一半或60%。河南叫“挖花賬”“賣青苗”“青苗錢”等。廣東省的“賣青苗”和“檢生谷”大體相同,即以谷青抵押,借谷1石,3個月內即須還1石8斗。皖北的“青麥子帳”,春荒時借麥7升,至新麥收獲時須還1斗,或還現洋1元(1元在秋季一般可以購買小麥2至3斗),還有一種“妖風稻”,即農民因急需款項,預先將秋獲之稻以比較低的價格賣掉。浙江長興縣有一種“放夏米”的制度,一般在舊歷5月到7月預賣稻米,米價按夏米期間市價的一半估值,到冬季或10月中旬還米。江蘇省阜寧縣的“青麥錢”“青稻錢”“青豆錢”,就是在新谷收獲前半月或1月借貸100元,新谷一經登場,即須還利20元。無錫縣的蠶農,在年底將次年的桑葉預賣給商人,稱為“賣青桑”,賣價一般只合市價的60%左右,而武進縣的桑葉預賣一般為每擔(合100斤)3元,來年的市價卻常常可以達到七八元。另外,還有一種以糧食或生產資料作為計量單位的借貸方式,如在江蘇吳縣開弦弓村有一種稱為“桑葉的活錢”的借貸方法,即款項的借還均以桑葉進行計量(但并沒有實際的桑葉)。
二是“押田”(又稱“當田”)。即借款人借貸時,以田地為抵押,在債務到期前,按期支付利息。一旦到期不能還款,當本利累積到與低價相等時,其土地即被沒收,并進行拍賣。如廣東省的“押田”就有“按借”“典借”和“租仔”三種形式。“按借”是以土地契據作為抵押,并規定償還期限,每年還租(非還錢)若干,每年還租時必須將谷物送至債主家,如果欠租不還,債主可以將第一年所欠租子轉至第二年,若連續拖欠3年,其所抵押的田地就必須賣給債主以沖抵所欠租子。“典借”即農民指定抵押田地所借的款項務必按年納谷。如定40年為期,到期不還,債主可取其田。“租仔”雖然不需要用土地按押,但也必須以土地為基礎,借款人只要親筆書寫一份契約,在紙背簽字交給債主,每年按照約定利率還租,通常月利為3分。而在江蘇省則稱為“當空”,即農民將所有田地不付利息的當出,但要像佃農一樣定期繳納谷物租金,“當空”1畝,一般可獲得銀50兩,每年須繳納利息麥3斗。
三是復利計息。復利計息是一種利上加利的借貸形式,如到期不還,利息就會按數學級數遞增。在陜西有一種稱為“回頭”的高利貸,即借出8元,作本10元,每月3分或4分行息,每隔兩三個月,本利積算,重新訂立借契,轉期兩次以后,不再續換,到期不償,債主可將契約所寫田地房產,任意作抵。“回頭”在一年以內,可將8元變成40余元。也有按十分之三進行預扣的,即借出7元,作本10元,稱為“十付七”。“連根倒”“牛犢帳”“驢打滾”均為利上加利,或4個月,或50天,甚或1月以內,本利即可相等。在漢中也有“大加一”“驢打滾”“揭錢”等名目,這里的“驢打滾”被稱為“白天一斛斗,夜晚一仰伴”,其“揭錢”則與關中的“回頭”類似。廣西省的西北部農民在青黃不接時借貸谷物一百斤,到秋收時通常需要還本利二百斤,若到時無力歸還,則倍利作本,成為復利。廣東省則有“糖房利”“復利債”“通橋利”等。“糖房利”主要針對中農,即在急需款項的時期,按月息2分半舉債,但半年后需要利上加利。“復利債”即借款1元,月息1錢5分,3個月到半年為期,到期不還,就轉利為母1次。“通橋利”即借款1元,每天利息1角,5天為期,“過期不還,轉利為母”,這種借貸形式主要通行于佛山。湖南省桃源的“孤老錢”,每月一對本,如借洋1元,過月還2元,過兩月還4元,以次類推。安徽省宣城縣的“放月利”,一般月利為2至3分,但每月需要利上滾利,一年后可滾至5倍。滁縣的“老驢滾”,春季借稻1石,秋收還2石,到期不還,加倍付息,到第二年須還稻4石。山西的“駒子生息”,即先規定借期和利息,到期若不能償還則將利息滾入本內,另書約據,定期行息。
四是折扣放款。如廣東省的“九扣十三歸”(即九扣三分),高利貸每貸款1元,借款者實得9角,折扣90%,月息3分,一月到期歸還本利共計1元3角。湖北省的“九當十外加三”即借款百元,實得90元,并按月利3分取息。安徽省旌德縣農民如借款100元,須先扣利息10元,實際只能借款90元,但還款時仍須還本100元,利息也按100元計算。滁縣的“大頭利”,月利3分,如借款10元,先扣利息3元,如第1個月歸還,需本利10元,如第2個月歸還,需本利13元,如第3個月歸還,則需本利17元,不斷累積增大,這是一種預先扣利和利滾利相結合的借貸形式。
此外,就利息的形式而言,高利貸的利息主要有“錢息”和“米息”,此外還有“以工代以息”(即用勞力支付利息)。如在廣西四恩、河池一帶,大體上是借洋1元,每月做工1天;借米1石,每月做工5天。谷價隨最高價目計算,而工錢則由債主按照臨時價目定給。此外還有在償還本息外另外交納筆墨費、茶水錢等小錢的,如河北省的“小費錢”等。
20世紀三四十年代,雖然國統區的金融體系在經濟運轉中的地位和作用已經非常明顯,但在廣大農村地區,身份與等級在資源配置中仍然占據支配地位,人格化的交易行為仍然普遍存在,貨幣經濟向廣大農村的滲透仍然是非常有限的。這一時期與中國農村金融的基本狀況相對應的是,各種借款大多是為生計所逼迫,用于日常生活及婚喪等費用,或用以彌補因天災、租稅、田租舊債而發生的虧空,為投資和發展生產者則很少。雖然從30年代后期到40年代初期,現代金融機構向農村的滲透大大加速,農村借貸的機構化程度得到了很大改善,但由于戰爭的環境,農村的借貸利率基本沒有發生變化,借貸期限則更短,高利貸狀況也沒有得到改善。整體來看,當時的農村金融體系仍然無法滿足正常的資本積累和技術進步,仍然無力支撐農村經濟社會的現代化。
注釋
責任編輯:南武
作者簡介:趙超,男,山西大學晉商學研究所博士生(太原030006)。
*基金項目:國家社會科學基金青年項目“國民政府禁煙與財政政策研究”(14CJL004)。
收稿日期:2015-06-14
中圖分類號:K26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1003-0751(2015)08-0138-0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