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內容提要】 當前的“中美印三角”形成于美國單極獨霸的權力格局中,構成一個典型的“不對稱三角”。三個實力不對稱的大國為何沒有生成任何聯盟,而構成相互掣肘的三角關系?信任—權力的分析模型主張將客觀實力差距放置在主觀信任的架構中去理解。中美基于支配權力下的理性信任關系,形成“脅迫—應付”互動結構;美印則是“支配權力下的感性信任”占主導,屬于“籠絡—防范”關系;中印關系是“吸引—觀望”關系,即“關系權力下的理性信任”占主導。這三種關系均傾向于非聯盟策略,由此構成了三角格局的基礎。當然,隨著“實力”與“信任”兩大變量的變化,中美印“不對稱三角”有三類前景:二對一格局、樞紐格局及三國集團。但是,基于三方實力與信任的不匹配,以及第三方因素的制約,三者最有可能保持既“非零和”互動且不結盟的微妙平衡,不對稱三角博弈將是中美印三邊關系在中短期內的常態。
【關鍵詞】 戰略三角 中美印關系 國際信任 不對稱實力
【作者簡介】 曹德軍,北京大學國際關系學院博士研究生
【中圖分類號】 D815
【文獻標識碼】 A
【文章編號】 1006-1568-(2015)05-0128-18
【DOI編號】 10.13851/j.cnki.gjzw.201505009
自2008年全球金融危機以來,美國實力相對衰落,中印共同崛起對美國霸權造成潛在沖擊,有關“21世紀是亞洲世紀”的說法也廣為流傳。據美國國家情報委員會預測,2025年美國、中國與印度的全球戰略影響力將分別位居第一、第二和第四位。 中印作為兩個新興國家與美國這一霸權國之間存在結構性的競爭關系。盡管從傳統均勢邏輯來看,中印似乎更有動力去制衡霸權,但現實情況卻是三國之間呈現出“非敵非盟友”的微妙關系。針對霸權制衡缺失這一重大問題,學界曾圍繞無政府狀態困境、單極體系結構壓力、國內政治約束、霸權國的規避策略、霸權正當性及他國的意識形態認同等變量,進行了較為系統的論述。 但是,這些解釋都是以霸權國為中心進行的雙邊關系分析,并沒有關注三邊互動狀態下的關系格局。
與傳統的雙邊關系不同,三邊關系中的任何雙邊關系發生變化時,都會對第三者造成影響。 在習近平主席2014年9月21日結束南亞訪問后的第八天,美國總統奧巴馬就立即會見了來訪的印度總理莫迪。這種聯動效應明顯的外交博弈表明,中美印三邊已經構成了一個互動網絡體系。約翰尼斯·斯密特(Johannes D. Schmidt)將其視為正在隱現的全球中美印大三角。 當印度成為中美兩國競相拉攏的對象時,它便成為制衡中美的“戰略中樞”(pivot),具備“第三者”優勢。 此外,三角互動也更加復雜多變,敵友界限更加模糊。2008年前后印度還對中美接近深感擔憂,當時“兩國集團”(G2)、“中美國”(“Chimerica”)、“中美共治”的說法不斷涌現,特別是2009年11月奧巴馬訪華發表的《中美聯合聲明》提到“兩國聯手努力維護南亞穩定”,印度對這種孤立的局面“反應強烈”。所謂“兩人為朋,三人為眾”。僅僅將中美、中印、印美三對雙邊關系進行疊加,難以揭示三方互動的系統效應。面對亞太權力格局的動態性、多樣性與不確定性,本文主張以網絡式的三方思維,而非“兩點一線”式的雙邊思維,來審視正在興起的中美印“大三角”關系。
一、三角關系的理論界定
浮現于亞洲格局中的中美印戰略“大三角”到底意味著什么?一般而言,“大三角”概念多用于20世紀七八十年代的“中美蘇”關系。美國學者洛厄爾·迪特默(Lowell Dittmer)從博弈論角度,曾將“大三角”互動看成是一場追逐利益的三人游戲。他認為,大三角是一種相互依賴的復雜互動體系。 英國學者赫德利·布爾也指出,“如果兩個或兩個以上國家之間有足夠的交往,并且對彼此的決策有足夠的影響,從而使得它們(至少在一定程度上)作為一個整體的組成部分來行為時,那么國家體系或國際體系就出現了。” 布爾對國際體系的界定有兩個要點:第一,國際體系是國家互動的產物,互動要有兩個或以上國家;第二,互動產生依賴,相互影響彼此政策。為此,基于國家間互動的三方格局其實已經構成國際體系的重要支柱。同樣,在馬丁·懷特(Martin Wight)看來,大三角的核心包含互動共同體、實力對等、相互制衡與敵對等諸多指標。 除此之外,部分中國學者也將三角關系看成是一種嚴格的三邊關系,需要滿足一系列特定標準。 綜合來看,三角關系是指由三邊關系構成的戰略性互動結構,三方既互動牽制又相互依賴。當前的中美印大三角具有以下特征:
首先,三方均有戰略影響力。三角關系并不追求A=B=C的絕對實力均等,只要A+B≥C或A+B?C,即兩方之和大于、等于甚至稍微弱于第三方,三角即可以成立。需要指出的是,既然三角關系是大國之間的游戲,那么三方中必須有至少兩國的實力處于同一水平。比如在20世紀70年代的中美蘇大三角中,美蘇雙方實力相當,盡管中國實力相對較弱,但可以加入任何一方影響美蘇均衡,由此發揮戰略影響力。縱觀整個冷戰時期,中美印三邊關系的影響偏于南亞一隅,遠遠稱不上“三角關系”,其最重要的原因在于三者實力差距過大,中美印三邊關系的發展依賴于外部推力。 而直到21世紀初,中印迅速崛起并釋放出巨大的地緣政治影響力,中美印三邊關系才因此具備了強大的內生性動力。
其次,不存在結盟。戰略三角是一種獨立的關系結構,獨立自主是其前提。比如,由于美日之間特殊聯盟關系的存在,使得日本喪失部分獨立性,因此從嚴格意義上講,中美日之間是三邊關系而非“戰略大三角”。與之不同的是,當前的中美印互動并不存在任何同盟或準同盟。特別是自1998年核試驗之后,印度作為一個不結盟的核大國登上國際舞臺;中國也繼續奉行不結盟政策。中美印三大國彼此戰略獨立,各自具有核威懾與打擊能力。需要注意的是,戰略獨立是指發展戰略不依附任何一方,并不意味著三國不存在相互依賴。
第三,三方互動具有聯動效應。在三角關系中,某一個或兩個行為體的戰略或政策變化會產生“溢出效應”, 引發第三個行為體政策或行為的變化。如果中美印不存在這種“溢出效應”,三國中的任何雙邊關系都只是雙邊的。 在通常情況下,中美印三角互動是連鎖性的:當中國在制定對印度的外交政策時會在某種程度上慮及美國因素;同樣,美國對印度外交政策的調整將在一定程度上影響中美、中印關系。反過來,這一互動機制同樣成立。正如基辛格所指出的,在棋賽中一方搶奪地盤越多的,選擇余地就越大,而另一方相形之下就會覺得困難重重。 同理,在外交上,一方有較多的選擇,另一方選擇相對就少,它在追求其目標時就必須更加小心翼翼。在這種局勢下,三方之間就會彼此考慮各方反應,根據系統效應而非雙邊互動邏輯來作出整體性的戰略考量。
綜上所述,中美印三方之間既存在共同利益與合作需求,也存在各自特殊利益的分歧,三方互動更加復雜。其中,中印關系是亞洲最重要的大國關系之一,而美國對亞洲的影響又使中美印結成了一個微妙又復雜的大三角關系。印度在中美之間運用了“良好的平衡術”,通過外交接觸而非遏制或對沖,使中美印三角關系日益強勁而成熟。中國也在密切關注美國重返亞洲的動向,當前美國與印度的戰略緊密性尚不足以打破中國對于美國的重要程度。美國憑借其超強實力,最希望的仍是能夠“在同一飯局中既嘗印度咖哩,又吃北京烤鴨” ,即可以隨意選擇支持一方而反對另一方,或至少能利用中印分歧抵消其可能的反美努力。
二、信任與權力:大三角關系的生成機制
既然中美印三角關系比中美、中印、美印三個雙邊互動更具動態性,那么核心的問題就是:三角關系的演化動力是什么?在考慮相互制約的連鎖關系下,哪些因素導致或決定了三角關系的走向?下文將回顧學界對大三角理論的既有探討,并在批評借鑒的基礎上,對這些問題給予回答,最后提出“信任—權力”的分析框架。
(一)博弈論與三角互動
到目前為止,最為經典的三角理論當屬洛厄爾·迪特默的博弈論模型。根據三邊關系的價值差異(積極關系與消極關系)和關系均衡性差異(對稱性關系和非對稱性關系),迪特默建立一個2×2矩陣并識別出四類三邊關系:對稱的消極關系(“單位否決”),對稱的積極關系(“三人共處”),不對稱的消極關系(“穩定婚姻”),不對稱的積極關系(“浪漫三角”)。 在此框架下,他將1949—1978年的“中美蘇大三角”戰略關系的演變劃分為三個階段:1949—1960年是所謂的“穩定婚姻”時期,即中蘇關系和睦,構成積極關系,而同第三方(美國)都處于敵對狀態;1960—1969年中美蘇三方則發展為“單位否決”關系,在這一階段,中美蘇三方彼此敵對,三國之間不存在積極關系,整體上屬于一種對稱的消極關系;1970—1978年中美蘇大三角又演進為“浪漫三角”關系,中美蘇大三角關系的特點是兩松一緊,即中美關系改善、美蘇關系緩和、中蘇關系處于敵對狀態。按有利地位的收益大小,三角位置的優勢排序為:樞紐>朋友>伙伴>側翼>敵人>孤雛。因此,處于有利地位的一角總試圖保持優勢,獲取最大利益;而處于不利地位的一角則總試圖擺脫劣勢,以提升自身地位,這樣就導致戰略三角模式之間不斷發生演變。
在此基礎上,臺灣學者包宗和與吳玉山對三角關系中行為體的角色地位和收益關系進行了量化。他們將具有和睦關系的兩方各賦值1分,而具有對立關系的兩方則各得-1分;每一方的收益得分總額等于該方與另外兩方關系的得分值減去另外兩方相互關系的得分值。 這種量化賦值的博弈論模型將三邊互動關系展現得更加精準、明確,其核心邏輯始終圍繞三方利益的交換與分配而展開。
博弈論視角下的大三角演變分析有助于建立縝密的推理邏輯,但卻存在兩方面缺陷。其一,博弈論假定行為者追求“利益最大化”,但對“利益”本身的理解卻是有問題的。利益到底是物質的還是精神的?博弈論分析顯然忽視了客觀實力與主觀認知之間的相互關系,僅僅將國家間互動看成理性人的計算,以至于忽略了戰略信任、實力差距、價值觀認同等重要變量。其實,對于戰略互動而言,只有將實力與意圖相結合才會具有分析價值。 對此,斯蒂芬·沃爾特也指出,主觀認知會賦予客觀差距不同的意義。 其二,迪特默和臺灣學者都只分析了各方收益矩陣,卻沒有回答一個核心問題,即三角關系演變的動力機制是什么?換言之,博弈論只關注了三角互動的外在形式,而沒有觸及三角關系演變的因果邏輯。
(二)均勢論與三角互動
在均勢論者看來,大三角中的每一方都試圖保持權力“蹺蹺板”的平衡,爭當“居間平衡手”。正如印度外交官韋努·拉賈牟尼(Venu Rajamony)所言,中美印三角關系是“彈性均勢體系”(soft balance of power system)。他指出,彈性均勢體系內的三個國家,每一方都可被視為試圖發揮居間制衡作用的“平衡手”,即每個國家都不可能與另一國結成正式的同盟,每個國家都試圖在共同利益的基礎上擴大與其他兩國的關系。 在亞太地緣政治中,美國一方面希望看到中印關系穩定,兩大新興大國之間的激烈沖突與對抗顯然不符合美國維護現存國際秩序的根本利益。但另一方面,美國也不希望看到中印過于接近甚至結成同盟。與此類似,印度既擔心潛在的中美“兩國集團”會使印度邊緣化,也不希望看到中美關系過度緊張,因為假如中美走向沖突并由此導致地區局勢動蕩,這對印度的發展也將是不利的。而另一方面中國也小心翼翼地在印美之間保持平衡,聯印抗美或者坐視印美結盟,對中國而言都是代價極高的戰略選項。
對于實力差距如何影響戰略行為這一問題,卡普洛(Theodore Caplow)運用社會互動三元模型推導出一個重要結論,那就是“三方關系的發展往往有利于弱者,中印結盟的可能性最大” 。其實這一結論與均勢制衡的“扶弱抑強”邏輯如出一轍。但是,作為弱者的中印能夠結盟制衡強大的美國嗎?現實是,中印兩國紛紛爭取在戰略上與美國保持接近。就三角關系的演變而言,均勢論也存在兩方面不足:其一,過分強調支配性權力的極端重要性,忽略權力的其他維度。在支配性權力這一傳統含義之外,基于實力差距的權力還具有第二個維度——關系性影響。均勢論沒有考慮關系性權力對支付矩陣和博弈預期的影響。其二,均勢論對形象認知、戰略互信等軟性因素探討不足。實際上,信任是影響國家間對抗或合作的一個重要變量。 當戰略信任充足時,即使三方的實力并不對稱,合作與結盟仍可能發生;反之,即使實力平等,缺乏戰略互信的三角互動仍舊是對抗關系。格拉澤等人就曾極力強調,國家的認知(包括漠視、敵意、怨恨)較之安全利益對其外交政策產生了更大的影響。
(三)“信任-權力”分析框架
對于中美印“不對稱三角”關系來說,權力差距必須放置在戰略互信的框架中去理解。也就是說,信任與權力是影響“不對稱三角”生成的兩大變量。權力成為決定信任的社會性來源,同時信任也對權力產生了乘數效應(即擴大或削弱)。
在客觀權力層面,強制性權力與關系性力量構成了權力的兩種不同表現形式。根據羅伯特·達爾的經典定義,“權力”是指兩個或兩個以上行動者基于實力之上的互動關系。假定一個系統中只有A和B兩個人,A有影響B的能力,這種影響使B做他自己不愿做的事情,那么A就具有權力。 這一定義在強調權力的支配性同時,突顯了權力的關系性影響。在“支配型權力”中,具有實力優勢的行動者通過提供恩惠或者懲罰控制另一個行動者,所以它隱含著諸如強力、壓制、控制以及暴力等沖突性力量。在不對稱三角互動中,優勢實力不一定產生“支配型權力”,也可以是“關系性權力”(relational power)。 所謂“關系性權力”是指權力的同化與軟性影響。它存在于社會交往網絡之中,具有主體間性,不可還原為個體的屬性特征。盡管現實主義學者多數都強調物質實力的不可取代,但就連肯尼思·沃爾茲都承認權力的作用是以一種“影響關系”或“依賴關系”展現出來。他認為,“如果某一行為者影響他人的程度大于他人影響其自身的程度,那么這一行為者就是強大的。” 為此,大三角的權力連續譜中,強制性支配和關系性影響分處兩個極端。
在主觀信任方面,信任是合作的關鍵。對于中美印并不對稱的三角關系來說,戰略互信可以簡化復雜局勢、降低機會主義和對抗頻率、減少單方面戰略焦慮。戰略互疑則將增加交易成本,強化權力不對稱帶來的對抗,信任缺失甚至會使原本建立在互利互惠基礎上的合作最終走向破裂。綜合而言,信任是一種包含了理性與感性、心理層面與行為層面等多維度的關系結構。心理層面的戰略信任重點關注了感性信任的作用機制;行為層面的理性信任則源于交往、交易等互動經驗的積累,多次反復的成功合作有助于建立理性選擇基礎上的信任。為此,本文將三角關系中的信任操作化為感性信任與理性信任。
為了明確權力與信任的交叉作用,本文建立一個“權力-信任”的二維矩陣。關于大三角研究的傳統路徑往往不關注信任變量,這時權力往往只意味著強者對弱者的“支配與影響”。但是,一旦加入了“信任”這一主觀性因素后,三方的互動結構就將極富變化性。從邏輯上看,兩種權力類型與兩種信任類型之間可以形成四種邏輯。(表1)
第一種是支配性權力下的理性信任:脅迫-應付關系。“應付”是支配與理性信任共同作用的結果。實力差距下的支配會使弱國感受較大壓力,而在理性信任的維持下,弱者的最佳互動策略就是“減少麻煩、不搞對抗”。為此強勢方脅迫弱勢方屈從,但是弱勢方基于理性計算,認為直接對抗的風險過大,于是應付關系是較為保險和理性的選擇。
第二種是支配性權力下的感性信任:籠絡-防范關系。由于感性信任不是基于利益第一,而是身份情感第一的原則,因而支配性權力的脅迫與之存在一定張力。被脅迫者會認為“你我感情比較接近,為何還要控制我?”,于是面對強勢方的支配性權力,弱者不愿意選擇依附,而是表現出防范意識。而由于雙方存在感性信任,強勢方實現利益的手段將相對溫和,以籠絡而非脅迫為主。
第三種是“關系性權力”主張以吸引性的方式,而非強制性方式使弱者自愿甚至主動就范,即吸引—觀望關系。正如約瑟夫·奈所倡導的,國家之間如果使用魅力攻勢,就會令被吸引者在精神上和物質上產生依賴關系。 但關系權力下的理性信任意味著:強國過分強調“軟”的吸引,而弱者秉持“利益第一”的理性信任,再加上兩者的政治價值觀、文化魅力、相互道德認同感并沒有達到“感性信任”所要求的高度一致,這就導致了“吸引-觀望關系”。
第四種是情感信任下的影響性權力,即同化-默契關系。它改變了大國實現利益的機制,通過為他國提供價值判斷來換取他國的強烈認可。吸引-默契關系的內在邏輯是:“因為喜歡你,所以忠誠你”。戴維·萊克(David A. Lake)也指出,當強國的權威的增長足以讓別人產生依賴時,就會形成一種理想的狀態:權威國家擁有同化力,依附國家則對此默契。
信任-權力的分析模型主張將客觀實力差距放置在主觀信任的架構中去理解。下文就將運用這一分析模型,考察當前的中美印大三角關系及其未來發展態勢。很顯然,中美印三角關系遠未達到第四種即同化-默契的聯盟關系水平,因此我們將集中分析前三種類型。
三、中美印三角關系現狀分析
與20世紀70年代的中美蘇三角關系不同,21世紀初的中美印大三角產生于美國一超獨霸的單極格局下,三方實力不對稱。根據世界銀行統計,美國2010—2013年國內生產總值(GDP)平均存量達到15.85萬億美元;中國2010—2013年GDP平均存量是7.68萬億美元;印度的GDP稍弱,平均存量是1.8萬億美元。在軍費方面,根據斯德哥爾摩和平研究所估算,美國2010—2013年軍費開支平均數為6 603億美元;中國軍費開支平均數為1 667億美元;印度為489億美元。再加上,三方都是戰略性核大國,因而具備廣泛的世界影響力。盡管國際上尚無統一和權威的文化軟實力測算方法,在當前的世界自由貿易規則下,中印遠未充分釋放各自文化軟實力,美國卻在全球文貿市場上幾乎處于壟斷地位。 這種不對稱格局對于三方的互動模式產生了深遠影響。美國學者沃馬克(Brantly Womack)曾指出,三方實力的對稱程度會導致三方的錯誤認知,三角關系的連鎖效應也因此更加復雜。 對照現實,中美基于支配權力下的理性信任關系,形成“脅迫-應付”互動結構;美印則是“支配權力下的感性信任”占主導,屬于“籠絡-防范”關系;中印關系是“吸引—觀望”關系,即“關系權力下的理性信任”占主導。這三種關系均傾向于非聯盟策略,由此構成了三角格局的基礎。當然,隨著“實力”與“信任”變化,中美印“不對稱三角”也會動態演變。
(一)中美:脅迫—應付關系
中美兩國具有直接的結構性矛盾,中國的崛起與美國的霸權護持的緊張關系即為事實。雙方基于不同的政治傳統、價值體系和文化;對彼此的決策過程以及政府和其他實體之間關系的理解和認識不夠;對中美之間實力差距日益縮小的認識,都使得兩者的信任只是理性算計。 冷戰結束后,中美雙方的形象認知基本處于理性層次,感性信任存量較低。中國對美國的信任是基于雙方的共同利益:美國既是中國現代化的參照系,也是當今世界獨一無二的超級大國,有可能損害中國的安全利益。據相關統計,中國輿論一方面認為美國是對中國最重要的國家,另一方面又對美國角色極不認可,美國整體形象經歷了以大致十年為一個階段的倒U形變化過程。 從美國角度看,中國是新興國家崛起的代表,現在已經是全球第二大經濟體,世界最大的貿易國,在世界經濟中所占比重日益上升。在2005—2015年10余年間,中國的權力增長已經讓美國刮目相看,不得不承認低估了中國。 根據美國國際戰略研究中心(CSIS)的一份調查報告,各國知識精英普遍認為,未來東亞的權力分配將會更加向中國傾斜。
因此,目前的中美關系比較接近“脅迫-應付關系”。中美用經濟發展取代了安全利益的首要地位。基于雙方經濟利益的一致性,經貿合作成為中美關系的“壓艙石”和“穩定器”。在共同利益的驅使下,中美兩國由冷戰時期的完全敵視和不信任開始轉向理性信任的培育,但經濟上的密切合作并不代表雙方在臺灣問題、西藏問題、南海爭端、亞太主導權等政治問題上的重大分歧消失。有學者認為,自2008年金融危機后中美實力差距迅速縮小,接觸與融入已無法作為中美關系的有效戰略基礎。在美國看來,中國已成為一個有力的競爭者甚至挑戰者。在這樣的認知下,奧巴馬政府以重返亞太戰略為抓手,開始“超越接觸(beyond engagement)”,從戰略層面加強對中國的支配與威懾。 而中國以中美關系的穩定大局為重,避免與美國直接對抗,減少美方的不信任。中美雙方由于核心利益分歧使得雙邊關系充滿“戰略互疑”,但處于弱勢地位的中國并不想公開與霸權國對抗,依然堅持“韜光養晦”的原則,恪守鄧小平提出的對美十六字方針“增加信任、減少麻煩、發展合作、不搞對抗。 在關于中國如何“應付”的策略上,有學者主張中國應在單極體系下選擇戰略行動上的“依法抗爭”以及戰略思維上的“軟性抗爭”。
(二)美印:籠絡—防范關系
在感性信任方面,印度與美國價值觀最為接近。印、美分別被贊譽為“最大的民主國家”與“最強的民主國家”,兩國的民主價值觀的趨同性讓人覺得雙方是“天然盟友”。當然,這種價值認同還遠沒有達到“同化-默契關系”。歷史上,美印關系算不上友好。印度的開國領袖多是在英國受的教育,對美國知道的并不多;尼赫魯推崇蘇聯的經濟模式,對蘇聯很有親近感。而冷戰時期,美國或者在戰略上輕視印度,或者把它視為蘇聯的盟友。印美相互間的不良印象源于美國對巴基斯坦的支持、印度與俄羅斯(蘇聯)接近、核武器上的利益沖突。冷戰結束后,兩國的認知趨向接近。這與印度裔美國人在美國的影響力有關,也與兩國的價值觀一致性、利益一致性有關。
從總體上看,冷戰結束以來美印關系不斷改善和加強,雙邊政治互信和戰略互動持續增強。 自2000年至今,印美關系經歷了從“一種新的伙伴關系”到“戰略伙伴關系”,再到“全球伙伴關系”的三個發展階段,實現了“三級跳”式的跨越發展。在2012年發布的《不結盟2.0戰略報告》中,印度仍然將美國視為“全球唯一超級大國,仍具有主導地位”。 當然,印美畢竟在冷戰時期長期隔閡,兩國身份認同與戰略文化都有很大差異,美印戰略互疑雖不如中美、中印的戰略互疑深,但也是真實存在的,主要體現為美國對印度的發展前景及其牽制中國的能力與意愿的不確定性認知的強化。印度也懷疑中印發生沖突時美國的支持力度。 印度對美國有保留的信任,也與其戰略文化有關。受佛教文化和歷史的影響,印度的民族自主性很強,在歷史上印度就是一個極具獨立性的國家,追求建立“沒有束縛的印度”
(三)中印:吸引—觀望關系
基于文化貿易往來、相互認知強化、發展模式吸引的力量屬于粘性權力(sticky power),也即關系性權力。 為了增強權力合法性、促進雙邊共識,強國往往采用關系性權力影響另一方,即在關系網絡和互動進程中“化”的能力。 也應看到,沒有共同感性基礎的吸引是很難達到效果的,特別是當理性信任也很薄弱時,弱者會留有一定的戒心進行“觀望”。雙方之所以不能在軟性互動下實現戰略合作,只能進行工具性的計算,根本上源于雙方理性信任與社會性感性信任不足。
當前的中印關系接近于“吸引-觀望”關系,中國希望以經濟吸引印度,印度卻在安全、歷史問題上不信任中國。雖然同為崛起中大國,兩者面臨的國際體系“結構性壓力”不可同日而語,中國的實力優勢很難轉換成對印度的“脅迫”,因為它面臨更為強大的美國壓力。處于優勢的中國主張與印度和平共處,希望借助“經濟外交”與快速發展模式的吸引力,爭取和籠絡印度。通過“睦鄰、安鄰、富鄰”的務實外交,中國正盡力促進中印更大程度的經濟合作,推進區域經濟一體化進程。但中印經濟合作僅局限在南亞地區,與周邊其他國家相比,兩國的貿易額和投資額都相對較低。中印貿易額占各自對外貿易總額的比重過小,經濟吸引收效甚微。如1990年、1995年、2000年和2005年中印貿易比重分別為0.23%和0.71%、0.41%和1.78%、0.61%和3.10%、1.33%和7.86%。 與此同時,“中國威脅論”及其導致的消極影響也在中印經貿合作領域逐漸抬頭。基于中印領土爭端的歷史、中國與巴基斯坦的準盟友關系,印度將中國作為在亞洲的基本戰略對手;而中國則擔心印度利用西藏達賴問題和臺灣問題給中國制造麻煩。 特別是印度對中國的信任水平很低,維持一種謹慎的低限度合作。一部分印度民眾認為印度對華貿易逆差的擴大不利于印度的長期發展,中國產品會對印度制造業產生較大的“擠出效應”。 中印雙方的形象認知也是負面失衡。根據皮尤“全球態度調查”相關數據,中印兩國持有“好感”的比例明顯下降。 值得注意的是,在關于“你認為未來十年中美兩國誰會在亞洲處于主導?”的問題調查中,印度有79%的受訪者認為中國將處于亞洲主導地位,遠高于周邊各國。這無疑夸大了中國的實力,是印度對中國錯誤認知的典型表現。總之,中國憑借經濟迅猛發展力圖籠絡印度,但是兩國戰略信任不足,軟性權力效果不彰,這構成了中印關系的癥結。
四、中美印三角關系的動態演變
洛厄爾·迪特默認為,三邊關系是走向“大三角”還是“聯盟”,關鍵在于平衡規則。 “結盟的平衡規則”就是:三個互動方要么都為積極友好關系(三條邊都是“+”),要么只有一對積極關系其他兩邊是消極關系(只有一條邊是“+”)。 但迪特默對雙邊關系進行“積極”與“消極”的劃分,并沒有抓住三角關系演變的本質。因為“積極-消極”關系本身是三邊互動的結果,不是原因。需要探尋的是,為什么三邊關系時而積極、時而消極,即動因分析。這也是本文建構“權力-信任”模式代替“積極或消極關系”的原因。
為了進一步考察中美印三角關系的未來發展,本文對前述的三角關系量化分析方法特別是其賦值邏輯加以修改。例如,盡管支配性權力能極大地改變對方行為,但關系性權力建立在自愿與非強制基礎上,其控制效力與持續力相對更顯著,因此關系性權力的“影響”賦值為2,支配性權力的“支配”賦值為1。類似地,理性信任外生于價值觀認同,賦值為1;而感性信任的關系維持效力相對較強,賦值為2。由此可以得出,當前中美雙邊關系得分為2,印美雙邊關系得分為3,中印關系得分也為3。(表2)
大三角關系一向具有較大的變動性。目前,印美、中美、中印三邊關系現狀都處于“不結盟的狀態”。盡管如此,隨著實力與信任變量發生改變,未來的中美印大三角關系有三種可能發展。(圖1)
第一,三邊關系出現AB結盟,而BC與AC均不結盟,形成“二對一格局”。總體上,基于前文所述的各種原因,這一可能在短期內較難出現。即使出現,到底是中美結盟實現“G2共治”、還是印美結成“民主聯盟”、還是中印“龍象共舞”,仍是一個相當復雜的問題。限于篇幅,本文對此不作討論。
第二,三邊關系中出現兩對聯盟,第三方處于被爭取的“樞紐地位”,形成樞紐格局。當AB、AC聯盟同時存在且BC不結盟時,A處于有利的戰略地位。對中美印大三角來說,每一方都試圖保持權力“蹺蹺板”的平衡,爭當“居間制衡者”則成為最優選項。
第三,三方互不為敵,而是團結合作結為朋友關系,形成三國集團格局。這是一種較為理想的狀態,需要三方極大程度的戰略互信。鑒于中美印三邊關系的不對稱性特點,三方關系復雜糾纏并不平衡。期待三國關系形成“G3”(三國集團)或“C3”(三國協調)格局,仍高度不切實際。
結合對上述三種可能的分析,本文認為,在中短期內(5-10年),中美印不對稱三角博弈將會延續。印美結盟、中印結盟、中美聯合的可能性都不大,三角關系將長期保持。從地緣政治角度出發,美國希望看到一個單極的世界和一個多極的亞洲,而中國謀求一個多極的世界和一個單極的亞洲,印度則渴望一個單極的南亞、多極的亞洲、多極的世界。對全球體系和亞洲力量態勢的這種判斷,加劇了中印美三角關系的脆弱性和復雜性。中美印在安全上的競爭將長期存在,這也是戰略三角結構性不對等的表現。盡管不少美國戰略界人士認為,印度將成為對中國戰略牽制的重要力量,甚至提出“亞洲版北約”構想。但印度追求獨立自主的安全,既不會站到“美國陣營”來對付中國,也不會站到“中國陣營”來反對美國。況且,印美因為印度洋與反恐安全問題分歧重重,而中印的國際秩序觀則有一些共同看法和相似立場。三方戰略利益相互牽制、戰略信任低水平發展,中美印會在滾板上以不斷的“非零和”互動保持微妙的平衡,三角互動將是中美印關系的“常態”。
[收稿日期:2015-06-02]
[修回日期:2015-08-24]
[責任編輯:楊 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