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政濤
我的導師葉瀾教授對“教育”有個定義:教天地人事,育生命自覺。這也是我理想中的教育。只有教好天地人事,育出有生命自覺之人的教育,才是好教育,才是真正的教育。以此為基點,可以繼續向前延伸:要教好天地人事,必須讀好天地人事;讀不好天地人事的教育,不會育出有生命自覺的人,也不會成為好的教育。另外,在我看來,課堂應該是師生共生共長的家園。如果一堂課上完了,只有學生生長了,教師卻停滯不前,這不是理想的課堂。教師也應該因為課堂上與學生互動、對話和交流,自身的生命有了生長、變化和發展。教師的生長不會自動發生,必須經歷一個自我學習的過程。我始終認為,教師要成為教學高手之前,必須先成為學習高手。我從來不相信一位老師,雖然非常聰明,但不愛學習,也不會學習,會成為教學高手的。學習的過程就是信息接收、轉化和利用的過程,信息的接收力、轉化力和利用力,就是一個人的競爭力。
要成為學習高手,前提是成為一個閱讀高手。
什么樣的人才有資格稱為“閱讀高手”?他一定是具有閱讀的興趣、激情、能力和習慣的人。我有一種擔憂:這個時代不是一個適宜造就閱讀高手的時代,我們缺少一個適宜培育閱讀高手的文化土壤。一位天津老師描述了她目睹的一個場景:母女倆兒坐在公園的椅子上,母親在玩手機游戲,女兒在看書,母親越玩越開心,忍不住想和女兒分享她的快樂,不斷“騷擾”女兒,讓她轉過頭來和自己一起看手機。很快,女兒放下了書,加入到玩手機游戲的行列……這就是這個時代的“閱讀文化”。我現在接觸的許多學生,可能比我們這一代人聰明很多,但遠沒有我們這一代人熱愛閱讀。我們那個年代,熱愛閱讀的人,一定有對書籍的熱愛,有對書籍的激情,換言之,有對書籍的狂熱。我讀碩士的時候,一個周末中午去逛上海書店,突然發現了一套《中國智慧大觀》,但錢不夠,立即返回學校宿舍取錢。當時交通不便,沒有地鐵,乘公交車往返,加上堵車,前后路上就花了三個多小時。當我把書捧在懷里,回到校園時,夜幕已經降臨,燈火闌珊了。為買這套書,我用掉了一個月的伙食費,此后的一個月,幾乎天天只吃一頓飯,但內心卻是充實和安寧的。閱讀于我是一件多么美好的事情,多么動人和動容的事情!
我不能不說,在今天這個時代,“書生”越來越少,真正的“書生”已經是稀有動物了。
正因為如此,把“閱讀”作為一個問題來討論,就不是一個無病呻吟、可有可無的事情。
圍繞“教師的閱讀”,我想談三個問題。
第一個問題:為什么讀?
閱讀海德格爾,給我的啟發之一,是認識到“意義決定內涵”。以往哲學家對存在的追問,往往從“存在是什么”即“存在的內涵”開始,進而再觸及“為什么存在”即“存在的意義”,海德格爾反其道而行之,把“存在的意義”作為思考存在的起點,他的觀點很明確:只有明了“存在的意義”,才可知“存在的內涵”,一個事物的意義和價值影響并決定了它的內涵。
在我看來,閱讀的首要意義,在于它決定了一個人的精神宇宙。每個人都是宇宙中的獨一無二,都擁有獨一無二的精神宇宙,這個宇宙是由閱讀來建造的。閱讀內容是每個人的精神基因和精神密碼。一個人讀過什么,就會擁有什么樣的精神宇宙,一個人的秘密書架,就是他精神上的秘密花園,他日夜在這個花園里行走,走出了屬于自己的人生。一個人的閱讀經歷,決定了他一生的視野、格局和胸懷,決定了他此生能夠走多遠、飛多高。
第二個問題:讀什么?
一提及閱讀,自然就想到讀書。所謂“讀天地人事”,也可理解為“天地人事都在書里”,“天地人事”都可“入書”和“成書”,都可以成為閱讀的對象。
所有的“天地人事之書”,大致可分為“有字之書”和“無字之書”。如何讀“有字之書”,言說者眾多。我今天重點談“無字之書”。
人世間有三種“無字之書”,分別是環境之書、實踐之書和人之書。具體到教育世界,就是“環境之場”“實踐之事”和“教育之人”。
之所以要有對“環境之場”的閱讀,是因為我們人人都處在各種各樣的“環境”之中。“人是社會的動物”,其實就是說“人是環境的動物”,人不僅被動地接受環境的影響和改造,還能主動地介入、影響和改造環境。教育者對環境的介入方式,是以“教育的眼光”來審視、挖掘并利用、轉化為環境中的教育資源,為教育所用。“環境即課程”說的就是這種利用和轉化。
我更想說的是對“實踐之事”的閱讀。作為職業教育理論研究者,當我進入到實踐一線之時,面臨的最大挑戰就是如何讀懂“實踐”這本大書。
挑戰之一,是“實踐邏輯”對“理論邏輯”的挑戰。“理論邏輯”來自于所謂理論的態度,即對具體事物的抽象和對抽象的再抽象,抽象之后形成的實踐經驗往往已非實踐本身,即使其中還內含著實踐之事,但已經是抽象的實踐,而非具體的實踐,此“實踐”已非彼“實踐”。“實踐邏輯”朝向具體之事和特定之境,目的不是形成可以普遍運用的知識和思想,而是尋求可以在特定語境內具體轉化和操作的方法與技巧,其基本指向是現實中具體問題的解決。最初走進課堂之時,我習慣的套路,是先準備好對某一專題的思考框架和已成觀點,隨后就帶著這個框架造就的“眼鏡”,來觀察和評判具體鮮活的課堂,強行把課堂上發生的一切事情都塞入那個早已準備好的框架里。
挑戰之二,是“活的課堂”對“死的文字”的挑戰。于漪老師曾言:課堂是活的教育學。我原有視野中的教育,是書本中的教育,通過閱讀別人的文字來形成自己對教育的理解和感知,這使我難以進入對教育現象的直觀。許多鮮活生動的信息,甚至是關鍵信息,會因為文字的篩選和固化而遺漏,甚至存在某種程度的扭曲和異化。當我借助于“死”的文字描述“活”的課堂之時,我開始覺得捉襟見肘,無所適從……
第三重挑戰,是“現場功”對“案頭功”的挑戰。“案頭功”,是對已有研究文獻的理解和吸收的能力,查閱檢索文獻的能力,以及寫作能力。這種“功夫”來自于嚴格的學術訓練和多年的學術積累,它培養和形成的地點是書齋。這是我多年習慣的地方,也是已往安身立命的地方。“現場功”,其施展的場所在學校教育現場,它的核心能力,就是在實踐現場中,策劃方案,捕捉資源,與實踐者對話溝通的能力。它需要閱讀者能夠快速捕捉現場中呈現的亮點和問題,即刻加以編織、重組和再造;更需要重建實踐現場的意識和能力,要在問題診斷的基礎上,針對問題,幫助實踐者提出具體可行的改進建議和重建策略,使實踐者清楚:我怎么解決存在的問題?應該怎么做,才能變為你期待的理想狀態?
在閱讀實踐這本書和應對諸多挑戰的過程中,我讀出了實踐的智慧,讀出了對實踐的尊重和敬畏,讀出了對實踐者的溫情和敬意。
說到對“教育之人”的閱讀,想起去年我寫過的一篇小文章《與光明俊偉的人同行》。之前我在點評一位老師上的“我和祖父的園子”課時,提出:語文老師最重要的責任之一,是通過他的語文教學,讓一兩位作家的文字和人格,深深扎進孩子的精神世界中,從此與他的生命同在,成為他生命成長的源泉,這樣的語文課就成了,這樣的語文老師就成了,因為他把孩子引向了一條與光明俊偉的人同行的道路。我希望自己和每個教師都能回答一個問題:讀了這么多年書,也教了這么多年書,有沒有一兩個人物,在自我的生命成長中發揮了關鍵、重要和不可替代的影響?如果在我們的一生中,沒有出現過這樣的人,將是一件令人遺憾甚至悲哀的事情。我的幸運在于,陳景潤、沈從文等光明俊偉的人,先后與我的生命同在,我以不同的方式先后與他們的生命同行,他們不僅成為我的閱讀對象,也成為我生命成長中綿綿不絕的力量源泉和根基。
對我們一線教師而言,真正的名師大家,就是精神上光明俊偉的人,就是我們需要與其同行的人。
第三個問題:如何讀?
無論是對“有字之書”,還是“無字之書”,最有效的閱讀,是一種轉化:把閱讀的過程變成自我反思與重建的過程,變成自我訓練的過程,變成自我“越獄”的過程。
今天的教師,已經不缺各種報告、講座和培訓,不缺自己上課和聽別人上課的機會,也不缺可以閱讀的各種書籍,最缺的是長年累月、堅持不懈的自我反思與重建,最缺的是長期系統的自我訓練和自我磨煉。如果只是一味讀書,但不能將讀書與自我訓練結合起來,所讀之書,很可能就漏水、漏沙,很快將煙消云散……
這個過程將是艱苦的漫漫長路,甚至可能永無止境。我愿意與大家分享美國詩人弗羅斯特的詩句:
樹林美麗,
幽暗而深邃。
但我有諾言,尚待實現,
還要奔行百里,方可沉睡
這里的“諾言”,不是作為教師的我們對學生的諾言,而是對自我的承諾:不斷在閱讀中,在讀天地人事中,培育和提升自我精神宇宙。在我們短暫的人生中,這個過程也許剛剛開始,還遠未實現,還要奔行百里、千里甚至萬里,方可沉睡……
既然如此,就讓我們一起奔行吧,一起來讀好天地人事,育好精神宇宙!
責任編輯/劉 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