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進火焰山

2000年的最后一天，我又一次徒步從鄯善縣吐峪溝鄉山北的蘇巴什村起程橫穿火焰山。蘇巴什（意為水的源頭）也就是吐峪溝清泉的源頭。蘇巴什村緊靠火焰山的北坡，出村南望，便是多年來讓我流連忘返的火焰山。正如明代詩人陳誠所描寫的景象：“一片青煙一片紅，炎炎氣焰已燒空。春光未半渾如夏，誰道西方有祝融。”我幾乎有些激動地迎著山風上路。身上的棉衣已經穿不住，渾身開始出汗，眼睛在山風的歡笑聲中不斷地流淚。脫下棉衣會感覺冷，我便學著西藏人的樣子將棉衣的一只袖子脫下，將攝影包斜挎，哼著不知名的小調，開始上山坡。不時有騎驢的老人從我身邊走過并隨意搭訕兩句。不一會兒，在我的前方出現了古堡和斜掛在山坡上的方形墓群，那碑樣的建筑上好像還有個人的影子。我漸漸走近，才看清是當地文管部門設立的保護標志：蘇巴什戰國時期古墓。而我在遠處看到的人影其實是當地維吾爾人做禮拜時凈身用的一個陶壺，它仿佛是站在這古墓地上的守護者。

面對這火焰山中的古堡廢墟，我似乎看到了戰國的狼煙、漢代的烽火，也看到了在西域歷史上曾風云一世的豪杰：李廣利、鄭吉、班超父子、且渠安周……在山中留下的足跡。沉思中我拍下了這片壯景。

我繼續艱難地前行，順山勢的起伏而上下。走了大概兩個小時，在山中又看到一處蘇巴什戰國時期古墓的標志，墓在一片山坡平臺上，露出地面的是一些突出的不起眼的小土包，還有一些新近被人挖過的墓坑，旁邊散落著部分織物和尸骨。看來是盜墓者的“壯舉”，真叫人心疼。前方的路還是個謎，稍做休息后我再次上路，天黑前必須趕到吐峪溝村。順山溝繼續走，看看表已是下午5點。這時，奇跡出現了，幾天來沒有露過臉的太陽在晚霞中放射出光芒，照在我左前方的山坡上，火焰山的奇特景觀盡收眼底：赭紅色的山體焰云繚繞，形如飛騰的火龍，真令人嘆為觀止。據地質學家講，火焰山褶皺帶形成于中、新生代，概因地殼橫向褶皺運動而隆起，由一系列軸向為西北西—東南東的背斜構造組成。出露的巖層為笫三紀、侏羅紀、白堊紀砂礫巖，含石油、硝鹽、石膏等礦物質。而在明代文學家吳承恩的神話小說《西游記》中，“唐三藏路阻火焰山，孫行者三借芭蕉扇”的故事寫道：“西方路上有個斯哈里國，乃日落之處，俗呼天盡頭，這里有座火焰山，無春無秋，四季皆熱，那火焰山有800里火焰，四周寸草不生。若得過山，就是銅腦殼、鐵身軀，也要化成汁里！”此描寫似有些夸張，但火焰山寸草不生、熱浪灼人的基本特征確實如此。夏天，這里最高極端氣溫達49.6℃，人們形容這里埋沙能烤熟雞蛋、山石上能烙大餅并非無稽之談。此次橫穿火焰山，我選擇在世紀末的最后一天，雖是嚴冬季節，身上仍有燥熱的感覺，不禁想起當地老百姓中流傳的一段傳說：當年齊天大圣孫悟空大鬧天宮，倉促之間，一腳蹬倒了太上老君煉丹的八卦爐，有幾塊火炭從天而降，恰好落在了吐魯番盆地，因而形成了烈火熊熊的火焰山。又幸虧孫悟空借得芭蕉扇，扇滅了漫天大火，冷卻后形成了今天這個樣子。

轉眼間，來到了吐峪溝村村口，夕陽下，金色的村莊和火焰山融為一體，一起燃燒著。我不停地按動快門，途中的疲憊一掃而光，激動中有一卷膠卷竟沒有掛上，空拍一場。我也顧不上惋惜，趕緊上好卷再拍，直到送走本世紀的最后一縷陽光。當我步入村子后，才感覺到身體已疲憊不堪。但是無巧不成書，剛進村就遇上了我的老朋友、老房東艾合買提·尼牙孜一家人，原來他們從親戚家拜年（肉孜節）剛回來。他們全家熱情地邀請我去做客。進家后，他們便忙著燒茶、倒水、做飯，我們在和諧的氣氛中坐了下來。1998年我來時就住他家，并拍過一組為他外甥舉行搖床禮的圖片。我拿出以前拍的照片送給他，他們全家都興奮不已。我們一起坐在大炕上邊敘舊邊喝茶，尼牙孜的母親包希汗聽到我今天是從蘇巴什徒步翻過來的，連連贊嘆，興奮地給我講了她12歲騎驢從蘇巴什翻山嫁到吐峪溝的經過，并講了半個多世紀以來吐峪溝的變化和興盛。老人的談興很濃，還給我講了一則火焰山的傳說：在很久很久以前，北山中的密林中有一條惡龍，專門傷害童男、童女，令百姓憂心忡忡、惶恐不安。后來，真主派一個名叫哈喇和卓的人來降伏惡龍，為民除害。經過一番驚心動魄的激戰，哈喇和卓終于在吐魯番東北方向的七角開將惡龍連砍六刀。惡龍帶傷西逃，鮮血染紅了整個身體，終于倒臥在地，成為今天東西走向、綿延100公里海拔500米左右的火焰山。而惡龍身上所受六刀也因此變成六條溝：樹柏溝、漣木沁溝、吐峪溝、木頭溝、葡萄溝、桃兒溝。

可以說這六條溝養育了火焰山人，形成了火焰山文化。這里有以葡萄溝命名的葡萄博物館，有以厚重歷史文化積淀而成的高昌故城、柳中城、阿斯塔那古墓、蘇巴什古墓群、柏孜克里克石窟、吐峪溝石窟、吐峪溝麻扎等名勝古跡。今天，火焰山中的各條溝的民居建筑、民風民情，無不訴說著昨天火焰山的輝煌歷史，從火焰山的這些溝谷中我們又不難領悟到它的另一種性格。這溝谷中清泉流淌、匯集成河，林陰蔽日，田園蒼翠，曾經是古代火焰山人繁衍生息的理想場所，曾經是古代溝通亞歐大陸的絲綢之路經過這里。從魏晉時期到高昌回鶻王朝差不多近千年的歲月中，火焰山里香煙繚繞、佛教鼎盛，我們從柏孜克里克石窟、吐峪溝石窟中可以得以證實。

歷史文化在這里接觸、碰撞、融合，再繼續走向更廣闊的天地。今天生活在這里的火焰山人，其民居、民風也不時地顯現出歷史文化的“活化石”作用。我游歷在火焰山這歷史的長河中，用相機記錄著這里古樸的民風民俗——土的山峰、土的城堡、土的村落、土的民族。他們一絲不掛地從土中來，回土中去。他們用聰明才智，物盡其用，在土的山上用土做坯，建起土的居室，筑起土的大炕，壘起土的灶堂、土的馕坑，如今又在土的烽火臺上建起土的電視天線塔。在這土的世界里，土的民俗民風仍折射著遠古文化的輝煌，凝聚著古代文明的匠心。從當地的舞蹈、宗教、婚禮等民俗中不難尋覓到歷史的蹤跡。村民們和睦相處，晨出暮歸，生生不息。在這相對封閉的環境里他們有自己獨特的文化與生活方式。當然，村寨的這條土路也在不斷地伸向現代文明的山外。現代社會的發展通過這條土路，也傳入這古老遙遠的村落。村民開始有了商品意識，他們將自己晾曬的葡萄干運往山外，銷到城里，村寨的大門也向外界打開。人們重新進行命運的選擇。在選擇的同時，又表現得窘迫無奈。但更多的仍是一份平和、一種安穩、一種返璞歸真，與當今都市的喧囂繁雜、生存空間狹小窒息形成鮮明的對比。我們對這種部落文化的回望，更顯其特殊的文化參照價值。讓謎一樣的火焰山文化來告訴并感應時代的腳步，會進一步引發我們對自身生存狀態、文化環境的思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