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持人】失去親人是人生大痛。漫漫人生路,逝者如斯,生者還要繼續前行。聽聽幾位的講述,終于明白了,所謂的接受就是熬過徹骨的痛苦,讓懷念變成平靜的傾訴。
農村文青的城市夢
吳女士 55歲 大學教授
【訴說】三叔是1940年生人,從小聰穎勤學,習得一手好字。三年自然災害期間,他在公社當文書,跟社員一起吃大食堂,一起忍饑挨餓,有時餓得實在難受,就用醬油沖湯充饑。他還摸索出一些既節約又果腹的辦法,比如一兩米加上5碗熱水泡一夜,生吃下去,能一天不餓。
因為識文斷字,三叔從我爸手中得到大量世界名著閱讀。像《安娜·卡列尼娜》、《高老頭》、《紅與黑》等,他不僅讀,還寫心得筆記,漸漸成為一個常餓肚子的鄉村文藝青年。農村已容不下這條魚,他仗著我爸這個大哥,一心想成為城里人。在我家一住就是3年,吃穿用度一分錢不出。他本人長得不錯,又有文藝范兒,再加上城市生活的滋養,儼然一個都市時尚青年。他有個當時從上海流行過來的包,雙肩挎的,桶形,人稱馬桶包,還有一副墨鏡和一塊我爸戴舊了的歐米伽表。
我生于1960年,對這個年輕英俊的三叔非常崇拜和喜歡。我和弟弟基本上是由他帶大的,這也是他在我家吃住3年分文不出的一種平衡吧。在他的指教下,我和弟弟的硬筆字都不錯。弟弟更出色,憑著三叔打下的底子,改革開放后成為硬筆書法家,開了書法學校。用了20多年的時間,成為今天的成功人士,身家幾千萬。
我是女孩子,做事沒弟弟扎實堅韌。但三叔說不要緊,寫字只是個門面,說得過去就可以了。他讓我讀世界名著,還獻出他足有12本的學習筆記。我能從事今天這個工作,能毅然選擇大學中文系深造,三叔的影響功不可沒。記得1974年秋天,我媽得了心肌炎,家中花費陡增,再無余錢管三叔了。而我爸為他張羅的進城事宜,也未見進展,所以,他不得不離城回鄉了。
一天晚飯,三叔喝了5兩散白酒,大醉,跪抱著我爸的腿,“大哥大哥”地叫完,嚎啕大哭。我才14歲,理解不了成人世界的無奈和悲傷,只是想生活中從此沒了三叔,將是何等的無趣。
三叔回鄉后,因通讀過《赤腳醫生手冊》和《實用驗方集萃》,便在鄉衛生室當起赤腳醫生,還娶了鄰村一個特會過日子的姑娘為妻。一年后兒子出生,兩年后又有了女兒,這才徹底放下城市夢,在鄉下安心生活了。這期間我和弟弟一直跟他有聯系,我倆上大學,他生兒育女,所有重大日子我們都聚。他離世很突然,可以說是一點兆頭都沒有,安睡一宿早上再沒醒來。我和弟弟趕回時,他已躺在棺材里,面色蒼白,但很安詳,享年58歲。
我有些麻木,不接受這個現實,總覺是一場夢。出殯后,我回到城市,回到生活常態中,抬眼看到書架上那齊齊排列的筆記本,這才真切地回到現實中。筆記本的主人已經不在了,想到此,我放聲痛哭。
姥姥
黃女士 36歲 國企職工
【訴說】姥姥在2013年去世,兩年了,我還沒從悲痛中走出來。她對我來說,意義太重大了,大到超過母親和丈夫。我從懂事起就知道父母離婚,11歲那年母親再婚,繼父是個單身的中學老師。頭婚娶了個帶孩子的二婚女子,他承受了不小的壓力。他和母親很低調地搞了個小型儀式,結束后回到家中,我撲上去管他叫了聲“爸爸”,沒想到他臉一沉,一把推開我,說:“別叫我爸,我渾身起疙瘩?!蹦赣H當時在場,沒做任何表示。我坐在床頭抹眼淚,她也裝沒看見,只知埋頭跟繼父數收的禮金。
一個屋檐下的日子太不好過了。母親為了維持這個家,讓那個總覺自己虧了的男人,心里能平衡一些,就決定把我送到姥姥家生活。盡管姥姥家遠不如母親的新家寬敞舒服,盡管學校又遠了幾里地,但我還是毫不猶豫地去了。
姥姥家是平房,廁所在小巷口,是旱廁,生活上極不方便。但一想到繼父那張冤臉,一想到母親為難的樣子,我就安心住下來。姥姥喜歡做豆花,磨豆子很有意思,要先泡豆,然后倒到石磨的洞里,再加上適量的水,用手抓住磨盤的木頭桿,逆時針一轉。通常,都是我負責推磨,姥姥負責加料,不一會兒,豆香就出來了。姥姥一邊夸我磨得又勻又快,一邊講晚上做什么飯菜。一碗撒上小蔥花和芝麻油的豆花,是絕對不能缺的。
跟她老人家在一起的日子,溫馨而又短暫。轉眼我要高考了,學業壓力山大。姥姥家離學校太遠,母親家離學校僅一站地,按說,那也是我的家,理應回去。但母親在學校附近租了個單間,讓我和姥姥同住。她這是寧可花錢租房,也不讓女兒跟她和老公共處一個屋檐下。
那時我特別恨母親,覺得為了討好那個男人,她可以丟棄自己的一切,包括親生女兒。后來我年紀大了,有了老公和兒子,多少理解了她的做法。讓兩個互不相認,甚至排斥的人一起生活,會有無盡的煩難的。租房另住,對母親來說可謂明智之舉。但對一個未成年的女孩來說,多少有些殘酷。
好在有姥姥的陪伴,我的高考時光十分愉快。三餐及時,營養豐富,花樣翻新,尤其是豆花羹,那是天下最美的美味。一整天的緊張學習結束后,我步行回返。遠遠看見出租房里亮著燈,就知姥姥已備好飯菜,正在窗前等我呢。
姥姥享年84歲,如果久病纏身而亡,我心里會稍安一些,那樣會給我照料她,留下時間和空間。但上蒼沒把這種機會給我。結婚后,我把姥姥接來同住。那天晚上,她晚飯后把廚房收拾停當,看會兒電視就洗漱上床,睡著后再沒醒來。
我無法面對這個事實,家里的每寸地方,都有她老人家的氣息,我實在受不了,就租房另住,直到今天也沒搬回。
姐姐去哪兒了
趙先生 46歲 企業職工
【訴說】大姐去世時,所有的親人都接受不了。對這個僅活了62年的女性,一致的評價是一生操勞,為他人而活著,好在還趕上了一段好日子,又因心梗而走,沒有痛苦的折騰,也算是修來的福分。
我的母親不到50歲就因車禍離世,當時大姐25歲,二姐和我一個念大學,一個念高中,她自然擔起了母親留下的擔子。她是油漆廠的工人,工資低,再加上我家的窘境,條件稍好點的男人都嚇跑了,直到31歲那年,她才跟一個喪妻無子女的工人結婚。
沉重的生活壓力把大姐磨煉成持家高手。她烹飪一流,蘿卜白菜、粗米糙糧,經她的手,會變成最好的美味;她縫紉也在行,包下爸爸、二姐、大姐夫、外甥和我的四季服裝。我結婚時最有意思,妻子選中一款婚紗,標價4800元,我主張買,但大姐說:“4800就這么花了?就那料那款,瞧我給你們怎么做吧。”
她到布料批發市場買回極便宜的紗料,照著成衣款式,用一周時間自制完成,還錦上添花,在紗裙擺上縫滿自制的小花。對中式禮裝,大姐還是不舍得買,她拿出媽媽的箱底貨,是一塊酒紅色的絲絨布,用半個月的時間,做了一件旗袍。妻子穿上乍看顯老氣,但配上手鐲和胸花,精氣神一下就上來了,成為婚禮上的最佳著裝。
我們姐弟三個同在一個城市,住得也不遠,盡管各自有家,但幾乎天天往來。大姐的突然離世,真像剜了我們的心。內斂慣了的二姐雖然什么也不說,但天天往寺廟跑,拼命燒香拜佛,然后猜想大姐去了哪里,一會兒說在天堂,一會兒又說輪回到了山城的一戶人家。三七那天,她買了500多元的紙制品,悶頭燒了近兩個小時。淚干了,人也折騰垮了,才消停。
我最大的遺憾是葬禮辦得太簡陋。大姐走時我在外地,姐夫第一反應是給一個做殯葬生意的朋友打電話。此人的合作殯儀館在城鄉接合部,規模、設施和管理服務都極差。等大姐的遺體被收置后,才發現送錯了地方,想換也來不及了。告別儀式在一個四壁露磚的屋子里,唉,不說了,不成樣子。一年后,我們選了最好的墓地讓大姐入土,那里有山有水有陽光有花草,她勞碌奔忙的一生,終于歸宿于一個好地方。